桓翕一下子警惕起来,楼骁这话她听得不对劲,这位都护大人平素一向都有些高深冷冽,平白无故说这话很难让人不想多。
什么鬼的大皇子,压根和她毫无半点干系,楼骁为什么要带她一起去?
所以桓翕第一反应就拒绝,拧着眉抗拒,“不,楼大人自去即可。”一边说一边顺手推了人一把。
而楼骁却并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淡淡瞥了她一眼,“由不得你”。
桓翕闭了闭眼,强行微笑,心说那你还问什么问,好玩吗。安慰自己好歹没被人横丢在马背上,不幸中的万幸。接下来一路干脆就不再说话。
出了城,马跑得非常快,耳边听得呼呼带风,路上尘土飞扬。桓翕被颠内脏都跟移位了似的,难受得不行,哪还顾得上别的,死命抱掐着楼骁的腰,咬牙想着能把人勒死最好了!不亏!
不知道跑了多久,等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桓翕几乎连滚带爬下了地,脸色卡白,面无表情,歪在一边静静地缓和。
太难受了!
自从被楼骁捉住后,一直就被带来带去,简直没人权。
“过来。”楼骁朝桓翕示意,声音低沉。
几个亲卫都立在一旁,不闻不见,职业素养非常好。
“做什么来这里?”桓翕手撑着腰,呼呼喘了几口气,打量了一下四周,看着荒山野岭发问。
有点想发脾气,但又不太敢。
“跟着我。”楼骁不答反而又说了一句,随后往前走去。
桓翕认命跟上,脚下的路不怎么平整,野草肆意生长,紧跟在人后面多少走得也轻松点。
“这里有个洞?”
是山洞。
桓翕眨了眨眼。
因为她看见原本是个大山壁的模样上面想着许多草的地方,等楼骁上前伸手碰了碰,大概是按了一个开关,突然就开了一座门。
有侍卫打着火走在前头。
桓翕跟着楼骁,路越往前越开阔,到后面已经不是个山洞了,过了一条窄窄的小道,俨然成了一副宫殿的雏形。
这真的是个地下宫殿!
桓翕心里一颤一颤地惊叹。
铺着大理石的路,墙壁光滑,挂着一盏盏的灯,把整个地方都照得堂亮。又开一门,进入了一个宽敞的大厅,可厅内的情形却让桓翕有些瞠目。
正中央大片大片的已经干涸的血迹,暗红的颜色,旁边散乱捧着刀剑等武器。
这里俨然是一个打斗现场,或许还死过人。
桓翕倏然转头看向楼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楼骁从喉咙间发出一声低笑,随即道:“大皇子便是死在这里的。”
“……”
半天,桓翕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根本不关她的事啊,她为什么要知道?!
还有,这么隐秘的宫殿,楼骁为什么要带自己来?
楼骁似知她所想,悠悠开口:“这位大皇子倒有几分手段,不过胃口太大,心太狠,终究叫看不过眼杀了去,可惜了。”他语气里分明尽是嘲讽,哪有什么可惜。
桓翕脑子有些蒙,楼骁这是分明知道人是怎么死的,那还用得着查?还是说根本就和他自己有关系?
她很不想和这些事扯上关系,而楼骁似乎不这么想,不然也不会特意带她过来,让这些事暴露在自己面前。桓翕想着脸上就有点不好看。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费劲问。
楼骁轻描淡写道,“你知道这是哪儿么?”
“不知道。”
楼骁轻嗤,接着摇摇头,“不是问你这座宫殿,是说——”
顿了下,“这个地方,位置。”他强调。
桓翕没说话。
楼骁仿佛也不指望从她嘴里能听到答案,而是自问自答,声音混着冷风似的飘渺:“……西南,曾经的西南王属地。”
他说的是曾经。
是的,现在可没有什么西南王,早没了。
“所以呢。”桓翕声音是淡淡的。
她也只是随口反问。
“所以……”楼骁似乎觉得这话很有意思,竟低笑了起来,“所以你说这西南王的地界,这位大皇子缘何会来?可惜,来一趟竟丟了小命。”
桓翕再次想问这关我什么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能走了吗。
但事实是,他摄于这位大人的权势,加上有那么点胆小,所以不太敢得罪人。
最后只能生生转了个话题:“我看天色也不早了,大人要不我们回去?”
桓翕原料着楼骁多少要再吓自己一吓,不会那么快应答,哪只他这回竟什么都没说,真依了她这话,转头原路返回,打马回府了。好像真的只是单纯带她来看一看这案发之地。
桓翕心心念念想着泰安县、桓家,都不怎么嫌弃那三胞胎崽崽了,应付几个孩子可比应付捉摸不透的楼大人强太多了,在这一天天的,可不是心惊胆战。
桓翕决定和楼骁好好谈谈,回了府城,正好吃饭的时辰,她就留了对方一脚,正经说道:“楼大人可得空?要不今日就一同用晚膳?”
这话一出,身上瞬时落下几道不可忽视的视线,然后桓翕发觉楼骁的两个属下用一种颇为微妙的视线看了看自己。
桓翕一言难尽地张嘴想说两位大哥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些什么?但这话最终问不出口,真问出来了,反而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饭还没吃成就先憋了一口气,桓翕一手按了按额头叹气,不太看好自己主动邀楼骁的这个饭局,心想着这位大人怕是要拒绝,哎算了下次再找时间吧,还有自己看起来那么像不正经的女人么!
其实也就是一晃神的功夫,桓翕脑子里哗啦啦想了这么许多。
谁知——
“那便请吧。”楼骁眉梢微挑。
桓翕略略愣了半秒才反应过来,心道这位的性子可真捉摸不透。
下意识的,她目光看过去,带着几许彬彬有礼的打量。
楼骁在桓翕这里用晚膳,不用桓翕操心什么,理论上她本来就是个“客”,厨房自有下人好酒好菜整治过来,满满的一桌。
若不是天气凉,桓翕倒是想在外头院子摆桌,不似眼下俩人吃饭一屋子下人围着伺候,来来去去,时而上菜时而倒酒,热闹的很。
冷天黑的早,不用吩咐就有人早早掌了灯,一盏一盏的亮起。昏黄的橘暖色,火烛在灯罩里噗呲闪动,灯影幢幢,看着倒一室的和暖温馨。
然而对坐用饭的人并不是那种亲近之人那种亲密关系。
桓翕肯定是不会喝那褐色酒坛里的白色烈酒,但让楼大人一个人自饮就不对味,所以她非常有礼貌地问下人有没有果酒,很快就有丫鬟给送进来了一壶桂花酿。
桓翕以前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学校,都不太讲食不言寝不语这个规矩,熟人在一起吃饭不说话才奇怪。
这时候也没空想楼大人什么习惯,停箸自斟了一杯桂花酿,脑子转的飞快想着怎么开口,把这一团糟的事儿理清楚。
“未知楼大人在边陲之地待了多久,我看周边太平百姓生活和乐,可见大人平素管理有方。”想来想去还是挑了一个稳妥好聊下去的问题。
楼骁扫了她一眼,正经回答了,“五年。”
“呵呵是么,楼大人真能干。”桓翕本想多吹捧两句,但看着对方一张二五八万的脸又说不下去了,于是也就讲了这么两句干巴巴的话。
不知什么时候,伺候的丫鬟都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须臾不说话,就显得极为安静,针落可闻。
桓翕觉得时机正好,错过这回下次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好好说上话,便开口道:“大人,我真的只是来邺城避灾的,坤州那边……泰安县之前出了些事,想必大人已经知道了。我桓家不过普通门户人家,何意会图谋大人什么事,然若大人真的十分放心不过,只管叫几个人去看着就是,桓家绝不敢有什么,如此,大人可放我离去?”
桓翕斟酌来斟酌去,到头一气儿说了一番诚恳说辞,随后满心期待地看着楼骁。
楼骁并未立刻说话,只过了须臾才不急不缓开口,:“你可知坤州眼下的情形。”
“略知一二。”
“那就怪了。”楼骁似笑非笑,抬手饮了一杯酒,神情散漫,“既然知道越州反了,坤州被越州占领并了去,可当只那方自然不太平。”一边说,这人边用手指节一下一下敲着桌子。
干燥无甚感觉的敲打声像一下下困在桓翕心头起的,她干巴巴笑了一下,“据说那位秦大人是个不错的人,任越州知府时也十分清廉正直,想必定会保越坤两州之安全。”
楼骁动作顿住了,似是不相信会听到这么蠢的话,用一种天下间怎有这般“愚蠢天真”的人的眼神看着桓翕。
“一地乱,各地必争相乱起,局势不稳人心不齐,且看着,不出所料,不日各地都会有消息传来。朝廷不作为已久,当今昏聩。旧岁初,湖广两地水灾,死了近两万人,贪官污吏欺上瞒下,朝廷视而不见,那时就起了暴徒,后来勉强镇压下去,却不过是掩耳盗铃治标不治本。”
楼骁态度淡然,声音冷冷。以一城大都护的身份说出此番话可以说是万分大逆不道了,叫有心人知道定要奏上安一个犯上之罪以杀之不可。
而楼骁完全没当回事,轻描淡写地语气听得桓翕咋舌。
不禁深深怀疑,楼骁这是要做什么?
“……大人的话不无道理,只是我一家人皆在泰安县,是故怎么都是要回去的。再者,若真如大人料定的这般,接下来四处起乱,那在什么地方并没有差别了,如此,为了家中爹娘及幼子,我就更要回去了。”这话桓翕的确没乱说,她是真的有些担心桓家人。
楼骁哼哧笑了一下,听不出语气,说:“你倒是孝顺。你想回泰安县,本大人自然会送你回去,但是不急。”
说完不急两个字,楼骁像是霎时失去交谈**,将酒坛中的酒一饮而尽,重重搁下,然后一撩袍子起身,说了句:“劳桓夫人招待一顿,先走了,夫人自便。”话落抬脚向外走,转瞬身影消失在门外拐角。
桓翕喃喃:“谢什么,左右是你自个儿家的饭菜,我连借花献佛都算不上呢。”
*
昨天却实是赶巧了,楼骁平时并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不定是兴致一起才多说了两句。这位大都护是个极具掌控性人格的人,主意正,说出的话很少改变,他没松口放桓翕走,桓翕隐隐察觉就是再去提也没用,遂只得叹息一声就闭嘴了。
人回不去,桓翕就写了封信,让人去请示楼骁能不能送,获得批准后,丫鬟信就被收走了并让桓翕不用担心。
接下来,桓翕就只能陪着楼骁在这个奇怪的地方假模假式破“大皇子被杀”案了。
一时走不了,索性放稳了心态,桓翕不蠢,相反还十分聪明,看着楼骁每日好像并不急不忙,偶尔见两个外面来的下属,看看信件,其他时间好像并没什么事的样子。
这不正常。
绝对不正常。
或者是觉得从某种角度来说,自己勉勉强强也能算上了楼骁这条船,俩人是一根麻绳儿上的蚂蚱,当然是不是情愿的另说。反正眼下,走又走不了,桓翕当然是盼着楼骁好的。
于是这日,她故意去碰了在湖边亭子跟人下的楼骁,跟人说上了话:“大人,你离开邺城也有些时日,是不是也该回去了?”楼骁治理邺城五年,邺城在他的管制下算是他的地盘了,现下时机又有那么点特殊,真的不用回去守着?
更何况邺城地理位置紧要,而今时局又起了变化,楼骁借着办大皇子一案的名义窝在这里,明显不对劲。
“不急,再等等。”楼骁头也没抬,专注手下的棋子。
倒是旁边同他手谈之人,忽地见一女子直直而来,既没通报,更没避讳,见着楼骁竟也没行礼,十分奇怪。
而更奇怪的是,一没人拦着,二楼骁自己也没说什么。
这女子是什么人?他心中纳罕。
桓翕完全没注意到这些,人的行为习惯哪里是一时半会就能改过来的,换了个壳子也不行,她心里还没有三六九等给人行礼的尊卑意识,没事儿的时候勉强能装摆个样,脑子里搁着事儿的时候就完全忘记这一茬,提着裙子走的飞快。
此时听了楼骁的话脱口就问:“等什么?”
旁边那人瞬间就是心一提,随后心想:“这姑娘竟敢如此同大人说话,大人还一点没发怒,看来……不是一般人。”
楼骁是没生气,他落下手中一子,冷冷淡淡道:“桓翕,先回去。”罕见叫了桓翕的名字,语气说不上太严厉,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
桓翕还是识相的,见这会儿旁边还有个人,是不太好细问,故而就没回嘴,走了。
两天后,桓翕知道楼骁嘴里说的等等是什么意思了。
就在昨天晚上百来个黑衣蒙面杀手摸进了这府城行刺杀之事,要杀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桓翕跟在楼骁身后,看着他带着人从外包抄进来的时候,眨眨眼,才明白白天楼骁为何命人把自己带出去。
感情他这是早就知道,知道有人夜袭杀人,索性将计就计,请君入瓮,最后再来个瓮中捉鳖。
楼骁一挥手,身后身着黑衣银甲的私卫手拿闪光锋利长刀,以一种有序又极快的速度冲杀了进去。
半个时辰后,骇人的血腥气沉沉散在整个漆黑浓墨的夜色中。
腥气扑鼻!
桓翕直面杀人场景,尽管远远站着,却整个人都是木的。
等这场厮杀结束,终于再也受不住,一唔口鼻,跑在一旁弯腰激烈地吐了起来。
“呕——”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哭了出来,整个脸庞都是眼泪。
这一刻,桓翕的脑子形成了一片短暂的空白,但心肝肠胃却在剧烈搅动,致使她呕吐得更厉害,手指在控制不住发抖,这是本能的惊恐。
和平时代长大的人,没人能见这种杀戮场景而面不改色。
“一群该死之人罢了,你认为不该杀?还是可怜他们?需知若不是早就知道,此刻躺在地上的该是你我了。”不知何时过来的楼骁站在身后,冷漠开口。
冷凝而寒露深重的夜晚,冷风呼呼刮过,树影憧憧而动,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宅院,来来往往的侍卫收拾着刀枪剑戟搏命杀人后的血色残局,树影下的两人一瑟瑟抱膝而蹲一佩刀肃杀站立,所隔着丈许之地却一时无声。
许久——
“不……不是的。”桓翕背对着对方,蹲在地上,抬手擦了一把眼泪,身体还是有些不自觉发抖,但却在克制着平稳下来,声音带着湿意和微哑,摇摇头,喃喃自语,“不是……并不是可怜谁,只是难受,楼骁,我、我只是敬畏生命,人命本就不该这样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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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翕自我开解了几天,那种乍见杀人场景带来的的冲击和阴影才逐渐散去,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然后楼骁才整队,收拾一番,离开了这地方,转回邺城。
到了邺城没几日,楼骁即刻下了命令,分派人手押解杀害大皇子的“凶手”进京,回复圣命。
只见凶手赫然就是那日半夜意图刺杀楼骁的那伙刺客中的头目。
只是刺客早已经伤重半残。
桓翕暗暗心说这位都护大人果然不是个简单人物,看来还得早些离开了他才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