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课的铃声已经尖锐地响起,大家慌慌张张往里跑, 生怕被门口执勤的人记下名字。
而喧闹下, 顾予临施施然从出租车上走下来, 靠在车门上给钱。
他掏出钱包, 就像是翻牌子似的, 手随意往里一伸,拿出来的钱都不过眼,食指和中指夹着钱, 直接往司机师傅那儿送。
等找零的时候, 他的脚还慢悠悠地打着节拍。
司机接过钱, 好像是在内心心算了一下该找多少。他扫了一眼自己给的面值, 眉一挑, 片刻不带犹豫地说。
“找五十三。”
很好,这很符合男主人设。
给完钱, 再旁若无人地往学校里走。
他步伐很慢,但是却像带着风似的。
他手搭在肩上, 靠两根手指在背后勾住书包, 明明是迟到了,但表情却大爷得像是提前一个小时进校了似的。
毫不畏惧, 悠哉悠哉。
执勤的学生拦住他:“同学, 不好意思, 你迟到了,得记一下名字。”
“啧。”他眉头往上一挑,平日做来稳重的动作, 竟然被赋予了另一种轻佻无畏的感觉。
他眼波一转,伸出舌舔了舔上嘴唇,一眯眼,笑道:“不想写行不行?”
言语轻慢又不讲理。
虽然已经体会过顾予临精湛又有张力的演技,但江筱然还是没想到,第一次接触表演,演的还是这种跟自己性格截然相反的角色,顾予临就能把握得这么好。
这样痞气的角色,稍微控制不好表情就是抽风,容易变得狂妄自大还自我感觉良好,让人恨不得透过屏幕去抽他丫的两巴掌。
但顾予临演来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仅仅只靠几个小表情和眼神,他就出神地传递出那种帅中带着坏的韵味。
平时他的笑一贯比较收,但是换到这个角色身上,就完全铺开了。
他勾着点笑意,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还微微侧着头。手指上勾着书包,一边讲话,还一边在抖腿。
书包是空的,看起来就轻的要命,拉链还没拉好,里面钻出一个耳机线的头子。
很多细节都是江筱然没有写进去的,但他却基于角色自己添加了这些细节,让整个人物更加鲜活起来。
连江筱然这个写剧本的都这么觉得了,她觉得这个角色就是专门为他而写的,再换一个人,都不能演出这么出神的韵味。
她收敛了神思,继续去看表演。
执勤的学生听说男主不想签名,急忙摇头:“不行,老师规定……”
“又是老师,耳朵都起茧了,”他捞捞耳朵,径直往前走,“那你帮我写吧,我是谁你认识吧?”
那学生追上去:“我……”
他摆摆手解释道:“名单上名字出现得最多的,就是我。”
他一路走上台阶,即使上课铃打响依旧不紧不慢。
走到窗口,他直接把书包扔给靠近窗台的同学:“帮我放我位置上。”
而后,潇洒轻盈地从窗台外面翻了进去。
“CUT!”
第一镜结束,大家聚在一起,看着回放。
导演不停地点头:“不错不错,这几个眼神都很到位啊……看来予临你有仔细琢磨这个角色啊……”
“就是,”有人附和,对顾予临说,“人物处理方面拿捏得还挺到位的,完全不违和。你跟我以前接触过的同级小生比,能力都算是出挑的!”
导演笑,坐回位置里:“有人天生就会演戏,老天爷赏饭吃,没辙。”
最后几幕慢动作,江筱然看到顾予临翻窗台进教室的时候,眼神似有若无地往女主那边瞟了一眼。
他演的是个暗恋女主角的数学天才少年。
那一个看似不经意实则蓄谋已久的眼神,就是暗恋的真实写照。
演的真的挺好,江筱然自己也兴奋得不行。
顾予临自己还有一些想法,在那儿跟导演又商量了一些,导演喜笑颜开,嘴角差点咧到耳根子后头去。
“成!就这么演!”
等顾予临补妆的时候,导演自己坐那儿,乐了。
他心情好,跟江筱然也聊了两句:“我总觉得可惜似的。”
江筱然:“啊?您可惜什么?”
“感觉跟他合作,可以朝着得奖的路上奔啊,”导演笑道,“估计金X奖这种奖,可以拿好几个。”
江筱然心里也是一松,跟着导演一起笑了。
打头阵就这么顺利,也算是让人放了心。
换场地,机器就位,下一场开始——
这次是从女主角的角度开始的。
女主角在班上一个人坐,就坐在讲台旁边,那本是特许给差生的位置,到她这儿,摇身一变,成了和这些纨绔子弟划开界限的工具。
有人下课嬉笑打闹,撞到了她的桌子,她微微皱眉,把书本扶正以后,冷眼睨他们。
“要闹一边闹去。”
男生们被她的气场也给震住了。
过了半天,才退到她背后,对着她的背影比中指。
顾予临揉了个纸团,一下打到那男生身上。
那男生痛得一缩:“我靠!干嘛啊!”
他头往后仰,微微一笑:“你挡我光线了。”
那男生离开以后,他又往她那里瞟了一眼,确定她身边没有人打扰后,才长吁一口气,继续低头玩手机了。
江筱然注意到,连游戏,顾予临开的都是数独。
而且还通了很多关。
昨晚好像就是为了打这个游戏来着。
江筱然心里暗暗佩服他的敬业。
继续拍摄——
上课铃打响,国歌奏起,到了每周一升旗的时候。
女主角正好解开手里的题目,把笔收进笔盒里,第一个走出教室。
广播里还在放:“今天国旗下讲话的同学是……”
报完她的名字后,同桌小声跟他抱怨。
“国旗下讲话没人愿意去啊……她这是第几次上台了?就跟是数学里的循环小数似的,三次内她必定出现一次。”
他剥了口香糖扔进嘴里,手交叠在脑后,嚼了两口口香糖,才慢慢地说。
“……你懂个屁。”旋即又笑着打趣道,“哟,你还知道循环小数呢?”
同桌皱眉:“瞧不起人咋的?”
顾予临把手上的包装纸揉成一团,盯着门口,眼里仿佛有一丝光亮。
他关掉手机上的数独,粗鲁地踹了一下同桌的板凳。
“走,出去升旗去。”
同桌在后头不怎么情愿地回答:“你也是循环小数,三次内必定要出去升一次旗……”
江筱然已经完全代入进去,丝毫不觉得不远处那个人是顾予临了。
升旗台上站着的女演员穿的是万斯的简单帆布鞋,耳机是头戴式,挂在脖子上。
妥妥一个文艺青年。
旗下讲话没多少人愿意听,尽管她嗓音澄澈,不疾不徐,似清晨微风一股,缓缓而来。
这次,她讲的是一个小故事。点题的小故事。
“1992年12月7日,惠德比岛海军观测站,捕捉到了一个信号。
这个信号大约可称得上是一首歌,一首来自鲸鱼的歌。
这首歌的频率是五十二赫兹。
信号的发射者应当是一头蓝鲸,但蓝鲸的频率在十五到二十赫兹。
那就证明,这头蓝鲸无法和同类沟通。
后来,观测站的人又发现,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这首歌的频率从五十二赫兹降低到了五十赫兹。
但始终没能和它的“同类”们一样,发出可以沟通的,相同的频率。
它的轨迹运动,也和所谓的“同类”完全不一样。它是独行侠。
它是广阔海洋里唯一一只这样的鲸。
它并非不合群,只是生来就无法与群体沟通,因为要寻求共鸣,太难了。”
她只是最后撂下了这么一句话,然后转身下台,连“我的发言完毕”这种话都没说,留底下一堆人,该抠手指的抠手指,该发呆的发呆。
同桌跟顾予临说:“虽然我不太在乎她在说什么……但她肯定是在贬低我们吧?她的意思是……在我们中间,她很孤独?找不到共鸣?”
他嬉笑敛尽,低声说:“在我们这些人里头孤独,证明她还有救。”
“她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同桌一脸懵懂:“说啥呢你?”
他无所谓地笑笑,继续跟这些狐朋狗友勾肩搭背:“没什么,说了你也听不懂。”
只是那个笑意里,分明有掩藏不住的失落,认命的无奈,和怀才不遇的自嘲。
层次逐渐深入,若要仔细去探究那个微笑下的失落,你就会发现,在失落里,他还藏了一层浅浅的情绪。
——那是找到同类的,惊喜。
这一镜结束。
大家的表演渐入佳境。
补妆之后,大家再度换了场地,顾予临坐在讲台边的桌子上,跟女演员一起听导演讲戏。
出了镜头他还是顾予临,清清冷冷,看人的时候也不带什么情绪,礼貌又疏离。
江筱然坐在椅子上远观,他过来喝水,问她:“无不无聊?”
他那些藏笑而生动的表情,从来是对着她才有的。
她摇头:“还好呀,不无聊,看你拍戏挺有意思的。你把我的男主角演活了,口头奖励一下。”
说完她接过他的水杯,也开始喝水。
顾予临:“别口头奖励了,换个奖励方式?”
他说的一本正经,江筱然咳了一下,在水里吹出一个小泡泡来。
场记路过的时候还疑惑,这小编剧脸怎么红得跟什么似的……
江筱然装模作样地放下水杯,冲场记笑了笑。
热身完毕后,大家紧急投入了下一场戏里。
江筱然坐在一边看着。
剧情逐渐迈入正轨——
女主角拿到了学校数学竞赛的名额。
老师语重心长,满心希冀:“你是我们学校水平最高的学生,这唯一一个名额给你,我问心无愧,你也要好好珍惜。这是很大的一个奖,能拿到就能出国深造,最后归国为科研所做出贡献。你们年轻人不就是想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印记么?这个题向全国各地公布,先解出来就是先拿到出国的名额,一定要快,还要准。假如解出来了,你的人生就已经在伟大上迈出一步了。”
她用力点头:“我一定不辜负老师期望。”
女主角开始跟这道题目死磕,没日没夜地计算。
遇到解不出的算式,就起身去外面逛一圈,再回来继续写。
顾予临扮演的男主就坐在她身后不远处。
他看她时不时抓抓头发,敲敲脑袋,不免觉得好笑。
等她出去之后,按捺不住好奇心,手撑着桌子想站起来——
却不知道这个行为是否妥当,自己纠结了一下,迈出去的脚步收回来,却在纠结中,最后选择了迈出那一步。
就跟做了什么伟大的决定似的,他带上一抹温柔的浅笑。
——这是一个完全不属于这个人物的笑容,温柔,和煦,像是春日融融的暖光。
但他融合得太好了,一贯不将温柔显山露水、一贯习惯粗暴的人,只有在对待喜欢的人时,才会有这样不同的反应。
爱一个人,就会有反差萌。
能够仔细而深入地分析这个人物的表面性格与潜藏性格,是一个优秀演员所必须具备的特质。
他走到她位置旁边,想看看她回来没有,有点忐忑,发现人没来之后才放下心。
他装作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发现是一道数学题。
他的眼神很快发生变化,像是看到猎物的猎人,提起弓箭,清清楚楚地对准目标。
精湛的技法让他对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确定性。
于是,顾予临抬腿将椅子往外勾了勾,凝眉,拿起笔开始在纸上演算。
动作行云流水,演算也一气呵成。
慢,却又力量。
这样的气场,让大家都确定,他肯定会成功。
题目正好写完,女主回来了。
他指尖的笔抖了一下,但很快被他稳稳捏住。
他知道,讲台和第一排的地板罅隙仿佛一道分流线,他们从不彼此招惹。
但他由于自己的私心,和对于数学那股子执拗的、发自内心的热爱,而选择了坐下。
所以,他的眼睛里出现了片刻慌乱。
但是很快,慌乱被他藏好,换上招牌式的无所谓的笑。
但放在桌上的手,却不自觉地扣住了桌子的边角。
女主角愣了片刻。
旋即皱眉,语调里全是不耐烦。
“你坐我位置干什么?”
不喜之意,溢于言表。
他的表情只是呆了一下,那个小表情稍纵即逝,快得让人只来得及惊艳一眼。
他手肘抵在桌上,笑得痞里痞气,拿最烂俗的一句话回她:“怎么,这位置写了你的名字啊?小鲸鱼。”
他讲话拉长尾音,一字一顿往上勾。
他喊她小鲸鱼。
她板着脸看他。
“我不觉得我们的关系可以起这样的外号。”
他脚踩上桌子中间那个横杠,手掌撑着桌面边缘,往后一仰,整个椅子就翘了起来,仅靠一只椅腿旋转。
他嬉笑着回她:“这不是你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么?”
她站到他身后,把椅子一推,四只椅腿落了地。
她认真地说:“请你离开我的位置。”
他原本也不想打扰她,只是在听了她这句话之后,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似的。
他垂下眼睑扫了一眼自己写的过程,撑着桌子站起来。
他吊儿郎当地笑道:“你肯定还会再来找我的,小鲸鱼。”
这次的台词里,透露出了三分笃定和七分不甘。
一贯不认真的人,认真起来才有种独特的魅力,让人不自觉期待,他究竟掌握了什么。
而女主对他的嫌弃,就如同对这个学校的任何人一样,这让他有些不甘。
他觉得自己和那些人应当不一样,而为了证明自己的不一样,他才选择了说这句话。
顾予临的台词拿捏得恰到好处,凸显了人物性格,却不会让人觉得太过油腻。
他很快离开,留女主角一个人站在原地。
她坐回位置上,愤怒地发现自己压在底下的草稿纸被翻出来了,她忍不住将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但愤怒不过几秒,她发现——困扰了自己很久的一个卡住的思路,被他解开了。
混乱的草稿纸上,那些公式后被她打了一个又一个叉,他却另辟蹊径,写出了一排清晰明了的算式。
她试图计算他的过程是否正确,结果发现自己解不出来。
她愣了好半天,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他写的这过程,她真的看不懂。
她一拍桌子,起身,去公告栏上找他的名字看。
他在教室后面,笑着欣赏她的举动。
场景重新转到公告栏前,这次是女主角和成绩单的特写。
女主角不可置信地念出来:“倒数?数学零分?!”
她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
但须臾,她想到那个定理,只有知道铃铛在哪里的蝙蝠才能避开铃铛。
只有知道正确答案,才能全部避开。
她若有所思地往他那边看了一眼。
“好,CUT!”
“大家辛苦了,中午休息一下,下午继续拍。”
微电影的拍摄算是开了个还不错的头,大家都很敬业,演技方面也无可挑剔。
这场戏结束之后,大家聚在一块儿吃午饭。
大家都对顾予临赞誉有加,说他是他们见过最会演戏那波人里的了。
顾予临笑着推辞:“没有,是导演讲戏讲得好。还有编剧给我分析的人物,也很到位。”
昨晚借着分析人物的名义,这捏捏那揉揉,就差让她现场跟他演一段活春宫了:)
假公济私的“编剧”江筱然筷子停了一下,这才把鱼肉送进嘴里。
这人……什么时候不闹她,心里不舒坦啊。
吃完饭没过多久,考虑着《余音绕梁》晋级赛的进程,大家马不停蹄,继续开始拍摄。
“A——”
“下课了下课了!出去吃中饭去!”
大家三三两两挤出教室,不过多久,教室就已经空空荡荡了。
阳光盈满空旷的教室,随着金属笔身的晃动,在桌上投下清晰的光点。
女主角正在座位上写题目。
她的笔停了一下,然后回头去看教室后面的人。
他正趴在位置上睡觉。
她思前想后,手抬起又落下,再次尝试着解了那道题——
然而,还是解不出来。
她深呼吸一口,站起来。
手上拿着那张草稿纸,带着一支原子笔,她走到他面前。
见他没有转醒的意向,她用笔戳了戳他裸露在外的手臂。
顾予临手臂动了一下,这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他先是眯着眼,整个五官扭作一团。
额前刘海被他睡乱,他浑然不觉,伸出手将它扒得更乱了些。
紧接着,意识这才回拢一点,他把眼睛勉勉强强地稍微睁开一些,却因为强光陡然而至,而不得不抬手去遮住眼前的光。
身下的卷子粘在他手臂上,他用另一只手的手肘压住,把皮肤和卷子粘连的部分一点点拉开。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这才完全适应正午的光线,把手移开了些。
他揉了揉眼睛,看清面前的人,这才笑着冲她说:“你还真来了啊?”
江筱然看着他这一连串的表演,忍不住惊叹。
真是教科书似的睡醒现场啊。
以前看电视剧,江筱然总觉得主角们醒来得太假,却又想不通真正要是醒来,最好该是什么状态。
这就是了。
有点迷糊,却尽力将自己往清醒的边缘拉,目光逐渐清明起来。
江筱然去看女主角的反应——
剧本里,这时候,就是女主角动心的时候。
果然,女主角在细节方面处理也不错。
女主角把草稿纸递过去,问:“这过程是你写的?”
纸下,她的手在微微颤抖,音调也在竭力控制,目光闪躲了一下。
他剥了个口香糖扔进嘴巴里,头放在水瓶上,边嚼口香糖边点头:“怎么?我解的有问题?”
她鼓起很大勇气,才说:“没问题,问题出在我。我看不懂。”
“哟,”他似乎是惊诧,眉高抬,语气里掩不住的意外,“您还有看不懂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