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 雪下的格外大。
进城的高速入口, 车队排起长龙, 亮着一串的红亮车尾灯。
车窗外的雪花像没重量似的,在空中狂乱而又没有目的的飘舞,一阵风吹过, 在天空中洋洋洒洒。
像电影里的场景一样,此刻李苒的内心静谧极了。
她望着窗外愣神,思绪像雪花散漫到不知名的去处。
“你在想什么?”
贺南方偏头看她,见李苒望着窗外, 像是没了灵魂一样。
他弄出点动静,吸引她的注意力。
李苒回神,摇头:“没想什么。”
“你的头还痛吗?”
贺南方病怏怏的很,他点点头:“痛。”
行驶中的车, 车辆没有灯,只有外面的路灯投映进来。
可单凭这些稀薄的光亮, 李苒也足够看清眼前的男人。
那一瞬间, 李苒仿佛回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李苒十六岁那年, 贺南方十八岁。
贺老爷子带着贺南方去李家拜访,那时贺南方除了有一张漂亮的脸外, 十分不讨喜。
他在城里养尊处优,从未到过乡下吃苦, 一到李家便被一种叫“洋辣子”的毛毛虫盯了一下。
那毛毛虫十分毒辣,皮肤一触碰到就会变得又疼又痒,不稍片刻就会变得又红又肿。
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第一次来乡下便中招了。
手臂上被盯着起了一道又红又深的痕迹,印在他白皙不见太阳的皮肤上,十分可怖。
那时十分不满贺老爷子带他来乡下,被“洋辣子”盯过后,一声不吭,皱着眉头,怒气冲冲地回到车上。
李苒知道他受伤后,便悄悄的去后院采摘了红薯藤,捣碎,弄成汁液。
随后,她又小心翼翼地过来找贺南方。
站在他的车外,停滞不敢上去。
直到被贺南方发现,凶巴巴的语气问她:“你来干什么。”
李苒将早已握在手心,被攥的湿润的藤叶递给他:“你手臂痛的话,敷上这个就不痛了。”
贺南方冷酷的表情盯着她,之后环顾四周,见没人看见。
迅速地拉着李苒伸过来的手,一用力:“上来。”
那是李苒第一次坐在那么好的车上,她清澈的眼神,带着隐隐好奇在车内看了一圈。
直到被贺南方十分凶恶的语气打断视线。
“来干什么?”
他大概是被虫子咬的十分难受,又有点生气,眼尾十分红,衬得他漆黑的眉宇,深琥珀色的眼睛,有点吓人。
他盯着李苒的手上:“那是什么东西?”
李苒:“这是番薯藤,碾碎敷在手臂上很快就不疼了。”
那绿油油,粘乎乎的一团,她在贺南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嫌弃。
李苒小心翼翼,也觉得他这么精致的人,涂上这些东西有点过分了。
“很有效果,你试试好不好?”
贺南方像条喷火龙一样,眼神带着厌恶:“不会有毒吧?”
李苒飞快的摇摇头:“没有毒,我们都用这个。”
“给。”她把手掌里的东西递过去,希望贺南方能接住。
贺南方紧紧皱着眉头,没接。
李苒有点失望,然而瞬间,手却被贺南方反握住,扣紧。
贺南方就着她的手,给自己敷上。
李苒:“……”
少年的手劲很大,掌心灼热,被握住的手腕像被烫着皮肉。
贺南方紧紧地攥着她,从第一次相遇开始,经历之后的风雨,一直到如今,他都从未想过放手。
“我在想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好嫌弃我的样子。”李苒笑着问,“你第一次见我对我什么感觉?”
贺南方陷入回忆,之后十分坦诚道:“觉得你有点傻乎乎。”
李苒:“???”
这是人话吗?
她生气地将他过去:“我以为你能用美丽,动人,一见钟情来形容呢?”
贺南方又靠过来,他搂着李苒,心情似乎挺不错。
“漂亮的,好看的,我见多了。”
“但又傻又善良的我是第一次见。”想起第一次相遇时,李苒特地去给他采红薯藤,贺南方便觉得有点傻。
“你知不知道,其实红薯藤对于虫咬是没有用的。”
李苒:“不会吧?我从小都这么弄的。”
贺南方:“你若是不敷,第二天也会好。”
李苒想了想,这倒也是。
“那你还让我给你敷干嘛?”
贺南方抬了抬眉眼,有种狡黠的神色在里面,他笑道:“第一次见面时,你都不敢跟我说话。”
“你在我车外面站了那么久,若不是我把你拉进来,你想要站到什么时候?”
李苒回忆当初的自己确实不敢跟贺南方说话。
他们一开始的相遇就像是童话故事里写的一样,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一辆华丽的马车驶停在一户农家门口……
他们本不应该有故事发生,可偏偏老天将他们俩的姻缘绷在了一起。
他们成为了彼此的唯一。
贺南方说起旧事来倒是颇有些兴致:“你当初真是傻呀。”
李苒侧目:“你再说。”
贺南方笑笑:“我以前想过,自己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可真到了那天,却没想让我动心的是你。”
李苒总觉得贺南方这句话不是夸她。
“我给你一次机会,重新说一遍。”
她淡淡地瞄了他一眼。
贺南方顶着旺盛的求生欲:“唔——你长成了我最喜欢的样子。”
李苒笑出声。
贺南方抱着她:“其实,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你以前爱我时,我很喜欢你。”
“直到你不爱我了,我还是那么喜欢你。”
“苒苒……希望我们能好好的一起走下去。”他在她的耳边低声地说着这些,声音低哑到几乎有种淡淡的哀伤。
这明明是一件十分甜蜜的事情,但贺南方却说的像是在做一个美梦一样。
李苒脸上的笑容渐渐地隐去,她明白他们之间经历过这些后,对彼此都有一种不确定——
两人经历过那么久后,李苒早已把情爱看的很淡。
她喜欢贺南方,但丝毫不会影响她去追求别的东西。如果贺南方以爱情为名阻碍李苒成为她想要成为的样子。
她大概会毫不犹豫的离开他。
这是贺南方害怕的,也是不敢触及的东西。
“贺南方,我不能保证跟你结婚之后,一辈子只做贺太太。”
贺南方摩挲着她的发,认真又不解:“做贺太太有什么不好?”
“就算成为贺太太也不妨碍你成为别人,你还是那个李苒,你还是知名漫画家,画手,游戏原画师。”
“什么都没有改变。”
李苒摇头:“当下你说的那些事情都没有发生,所以不要在当下决定以后的事情,你明白吗?”
贺南方眯着眼问:“你不信任我?”
“你觉得我还会对你做不好的事情。是不是?”
或许是这个男人曾经有斑斑劣迹,所以他在问这个问题时,李苒沉默了片刻。
没有回答。
贺南方的表情有淡淡的失落。
李苒有些不忍心。
他现在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像当初意气风发的他。
他是贺南方,他生来便拥有这世间的一切,任何东西对他来说都是唾手可得。
“我不是故意说这些话伤害你,我离开过你,虽然现在又愿意与你在一起,并不意味着我又变成以前的那个李苒。”
“如果我愿意变成以前那个李苒,那我这么多年的努力算什么呢?”
贺南方有些无奈:“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我保证不会阻止你做任何事情。”
他眼中含着期待的问:“你能信任我吗?”
“假如我现在告诉你,明天我就要离开你,回到国外。”
“你会有什么反应?”
果然,贺南方瞬间变了脸色。
那一刻,他的眼神跟当初李苒逃离,又被他找到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颊边绷紧的肌肉告诉李苒,这个男人绝对不会像说的那么好听。
李苒冷静的告诉他:“贺南方,说的很多做的很多。”
“你的本性不会变。”
李苒的测试一点都不好玩,她检测出了男人的压抑隐藏的本性。
她早已过了为了爱情以身相许的年纪了,也过了被一个男人三言两语便哄骗的团团转的年纪。
“贺南方,你根本做不到你承诺的。”
“又何必来问我呢?”
贺南方眼神黯淡到几乎没有光:“别说了。”
李苒只好沉默,她静静地看着车外。
今晚他大概是喝了一些酒,又或者是于晓晓的婚礼给了他触动。
总之,今晚有些不欢而散。
九点多,车驶入贺家。
铁玄色的大门在车光灯之下,缓缓地地打开。
贺南方因为喝了酒,下车时,李苒本欲扶他一把。
只见男人萧条着背影,已经大步走在前面,没有理会她。
李苒感到有点头疼,如今贺南方确实帮了她许多,她这人天生的——当接受别人的帮助或者好意时会变得诚惶诚恐,战战兢兢,恨不得拿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去回报。
可贺南方天生什么都不缺,他不需要钱,也不需要李苒的感恩戴德。
从始至终,他要的不过是李苒的真心实意,白首不离。
他看似什么都不要,却是最贪心的。
李苒看着他径直走进入大门的背影,摇摇头。
孔樊东从车上下来,车里时他听到两人对话,见贺南方果不其然地生气地走了,看向原地含着的李苒。
忍不住叹气:“你何必这般试探他。”
“你知道这种事,他平时想都不敢想,你今天非要拿出来刺激他。”
李苒声音有点冷:“既然做不到,就不要信口开河。”
孔樊东想到之前:“如果真的到那一步。”
“先生一定会尊重你的选择,你拿这种事试探他,岂不是把他逼成惊弓之鸟。”
李苒:“怎么,你也觉得今晚的事情是我的错了?”
孔樊东适时闭上嘴,他知道李苒是什么意思。
一直以来,贺南方最大的问题就是他对李苒的强烈到变态的占有欲,这两年已经表现的很淡,他十分会把握分寸,很像一个正常人。
他知道李苒的底线在哪里,有些东西他不去过多干涉,在李苒看来也是男人进步,悔过自新的一种表现。
可实际上,这些都是表面上的,一旦触及到根本的问题。
譬如再一次发生三年前李苒要出国的事情,贺南方会不会答应?
从今晚的反应来看,贺南方已经被李苒测试的方寸大乱,他的表现绝对不是同意放手,让李苒追求更好自己的样子。
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等到头脑被冷风吹得完全清醒后,她才上楼。
贺南方回屋后,便将自己关进书房。
李苒慢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一点都不想跟他生气,可是书房紧闭着的大门,又叫她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
文阿姨轻声问她有没有吃过晚饭,李苒恍然才想起贺南方晚上喝了酒。
“我吃过了,你给贺南方做一份吧。”
说完,她便不再理会书房的人,回到卧室卸妆洗漱。
过了一个多小时,文阿姨过来敲门。
“李苒小姐,晚饭做好了。”
李苒:“你们给书房送过去。”
文阿姨为难:“可先生不开门。”
她在里面泄了口气,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跟个小孩似的?
她换好衣服,将晚餐送进去。
书房门根本没锁,也不知道是给自己台阶下还是给李苒台阶下。
总之她敲了两声门,没动静后,便径直推门进去。
贺南方背对着她,坐在桌边看电脑,听到动静后也没有回头,似乎是不想跟她说话的意思。
李苒轻叹了口气:“还在生气呀。”
贺南方终于有了回应,僵硬的身体动了动:“没有。”
李苒简直被他别扭的样子给气笑了,她伸出手指戳了他一下。
然后又戳了一下。
“你是属河豚的吗?”
“可以气这么久。”
贺南方望着窗外,像是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如果再发生一次分别——”
他抬头,看向李苒:“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我想,只要你给我一个的等待的期限就好。”
“我可以等。”
说着这些话时,贺南方一直在压抑着什么,一点都不像他语气里那么轻飘飘。
李苒听完这番话,像被定在原地,她用一种新的眼神打量着贺南方。
贺南方继续道:“你说的对,如果是我做不到的事情,不应该随便给你承诺。”
“现在我觉得自己能做到,所以我答应你,无论以后你想干什么,我都不会约束你——”
“即使是出国。”
李苒:“你……”
贺南方:“现在你能相信我了吗?”
李苒是没想到贺南方会说这番话,她正是因为太了解贺南方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没法相信他。
“你现在不相信我也没关系。”
“时间总是会证明一切。”
“毕竟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一辈子,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