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完饭, 贺南方照例回书房处理公务。
临走前看了一眼李苒, 她正坐在椅子上喝汤, 光滑滑的脚荡在椅子底下,摇摇晃晃,像一对银白色的鱼儿。
见他盯着自己, 李苒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干嘛?”
贺南方收回视线,“穿鞋。”
李苒装作没听到,这人未免管的有点太多!
连她穿不穿鞋都要管?
她这副充耳不闻,拿贺南方当空气的态度, 着实给全贺家人上了一堂生动又叛逆的课。
所有人都放下手里的事情,惊讶中带着一丝不解地盯着她。
贺南方这种人,永远只要求别人服从他的命令就够了,从来不会试图让别人理解他这么做背后的目的是什么。
即使让她穿鞋时因为看到李苒冻得有些泛红的脚面, 担心她受凉。
但是到了贺南方嘴里,这种绻柔的关心, 就只剩下冷酷命令。
——穿鞋就对了, 别问我为什么。
显然这一套现在对李苒来说已经不管用了, 他心里的那些藏着掖着的心思,那些藏在冷酷外表下的关心。如果不说出来, 李苒也没什么耐心去揣摩。
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下面会发生什么。
想想也是,被顺毛惯了的人, 哪天被逆着龙鳞拔,可不要闹得天翻地覆,
不过贺南方是脾气大, 不是没脑子,
李苒冷落他这么个两三次,他就知道生气这招对李苒不管用了。
他自己生着闷气走了后,留着李苒一个人在原地,心情愉悦地多吃了一碗饭。
全桌坐着的人恐怕只有李苒一个人还吃得下饭,贺母捏着汤勺傻眼,见李苒对贺南方的态度,她先是匪夷所思,再然后就气的完全黑沉着脸。
——李苒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你怎么能跟南方这么说话?”
“哪样?我说错什么了。”
贺母:“南方叫你穿鞋是为你好,你怎么好坏不分,不识好歹。”
李苒用一种无语的眼神看她,觉得贺家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什么唯贺南方独尊的想法。
“我觉得好才叫好,我觉得不好的,都是强加在别人身上的控制欲?”
“明白吗?”
贺母觉得她歪理一大堆,可张张嘴,又没什么更好的话说,于是又板起脸教训:“你们马上要订婚了,南方就是你的丈夫。”
“你听他的话不是理所应当?怎能说是什么控制欲。”
李苒冷笑:“听丈夫的话如果理所应当,尊重老婆是不是就不需要了。”
“少拿为别人好这种话来上枷锁,好不好只有我自己清楚。”
贺母心里的那些三纲五常被李苒这番话震的稀碎,汤也不喝了,拿着手指点着李苒:“你……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李苒:“还有别的更过分的话,您要不要听?”
贺母心口一梗,差点当场去世。
被贺母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一“教育”,饭反正没心情吃了,李苒放下筷子,去花园房散散心。
——
静下心想,她其实渐渐已经没有再跟贺南方复合的心态了。
围绕在两个人之间的阻碍实在太多,他母亲不喜欢自己,贺南方不会因为她连他妈都不要。
他手下的两个得力助手,孔樊东不谈,这个人只对贺南方有好脸色,其余谁都不放在眼里,就连贺母也没见的他有多尊重。
而李艾是个妥妥的狗腿小人,李苒之前一直想不通为何李艾敢明里暗里给她下绊子,现在渐懂她是贺母的人,一早就选择了阵营,自然没法与自己相处融洽。
以前她看不清这些,现在把自己当成一个局外人,倒是变得眼明心亮……
还好,不算太晚。
她一个人坐在花园房走神,规划完以后的生活后,低落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些。
贺南方进来时,李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收回眼神。
贺南方进来的动静很大,李苒不注意都不行,玻璃门被他关上后又弹了一下,吱呀两声像是患有沉疴的病人,每呼吸一口气都是艰难的声音。
李苒坐在花园房的秋千椅上,有以下没一下的晃着,整个人也淡淡的,仿佛抓不住握不住一样。
这是贺南方最近才意识的,他看到的世界仿佛和李苒的不一样。
他为婚礼精心筹划,带着李昌明去布置求婚现场,想让伯父做见证人时——李苒以为他在用李昌明要挟她结婚。
他对婚礼的重视和期待,身边的人不难看出来,甚至所有人都在忙碌着这件事——只有李苒没有,她就像飘在天边一块云,懒洋洋地挂在那里。
贺南方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门响完后,她见身后没动静,脚趾轻点着地面,将秋千打旋转过身。
“有事?”
贺南方当然不会说找她有事或没事,在这个家里他是想去哪就去哪,反倒李苒才是那个没有私人空间的那个人。
贺南方手里拿着一双鞋,等走近之后,李苒才瞧见还有一双袜子。
显然是第一次尝试去“照顾别人”,五月的天气,他手里拿着一双冬天才穿的长毛羊绒袜子。
其实李苒并不想见到贺南方,不知是不是过去喜欢的太卑微,似乎已经把一辈子想见他的欲望用光了。
她现在只想静一静,显然只要在贺家,哪里都是他的地方。
连静一静都要被尾随着,李苒靠在秋千的绳上,闭上眼,不想再理他。
她这副看自己一眼都嫌多的神情,贺南方看在眼里。
他是个聪明人,生气和发怒虽是人的情绪,但可以控制。即使他心里不悦,但表面上做出来的样子,全然让人看不出。
当然,这个教训也是当他发现生气这招对李苒没用了之后,贺老板最新发明的一招。
一言以蔽之的话,大概是厚脸皮。
晃荡在地面上的脚被人轻轻抬起,李苒睁开眼时,便发现面前蹲着一个人。
他蹲下身,低头握住她脚时,比坐着的李苒低好大一截。
看过去时,先是看到他漆黑的发,饱满的额头,半垂的眼睛,还有高挺的鼻梁,李苒安静地看着他。
只是突然不明白——他这样做的意义为何。
其实人都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动物,总是拿自己以为的观点去衡量别人,或许在贺南方心里,他们的感情是除了间隙,但还有的救。
但在李苒的心里,他们却是——不可能再回头。
脚心有点凉,贺南方大手握着,攥在手心里,他并没有急着给她穿袜子,就这么一直握着。
“脚凉为什么不穿袜子?”
李苒不知道他问的这是什么问题,“不喜欢。”
如果贺南方再说些什么我为你好,你就得穿袜子的,李苒肯定会一脚踹过去。
贺南方沉默,李苒以为这人又要开始发作。
“明天让管家把家里全都铺上毯子,连同院子和花园房,喜欢就踩吧!”
李苒半眯着的眼睛全都睁开,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贺南方:“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贺南方半蹲在她面前,一言不发,沉默的像一块雕塑。
“如果让你跟我结婚算是鬼主意的话,我确实打了很多年。”
清清白白的月辉透过阳光房的玻璃顶照下,在贺南方的背上,肩上,铺撒成一片。
他肩膀并不瘦窄,是适合穿西装的体格。
李苒盯着他,从贺南方的眉眼开始,一直盯到他握着自己脚的那双手。
始终不清楚贺南方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两个尚未察觉到对方心意的人,在这个明月清辉的夜晚里,贺南方迈进了第一步。
“去年年夜饭,爷爷问过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李苒记得这件事,去年年夜饭是在南山疗养院吃的,只有他们三个人,老爷子问贺南方时自己还竖着耳朵一直听着。
后来于晓晓打电话过来拜年,她跑出去接电话,没有听到贺南方下面的回答。
“我说等从欧洲回来,我们先订婚,明年的这个时候就结婚。”
李苒默默地听着,心里甚至有些心酸。如果当初她听到贺南方的这句话,那她两个月前还会提分手吗?
她认真地想了想,还是会的。
其实这么些年来“贺南方”三个字,不仅仅是一个人,更代表着李苒的一种生活状态。
如果生活在“贺南方”的状态里,李苒永远都不是李苒。
李苒缩回脚,她拿起贺南方旁边的拖鞋和袜子,头也不回地准备离开花园房。
快走到门口时,她转身,见贺南方在身后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贺南方,你别再编这些话了。”
贺南方高大的身躯背向着月光,在花园房里投下一片长长的影子,那片影子一直延伸至李苒的脚边。
她低头看着触手便可碰及的人,轻轻地摇摇头:“太晚了。”
晚上,李苒一个人睡在卧室,贺南方没再上来。
——
楼上的书房。十一点时,贺南方打了一通电话出去。
南山疗养院里,老爷子看护接的电话,听是贺南方。
立刻道:“老爷子今天睡得早,还没醒。”
“等醒了,会告诉他您来过电话。”
万籁俱寂的夜里,本是和心爱的人相拥而眠的时候,可贺南方却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发呆。
说起来有些他自己都不愿承认,他对李苒——确实没了以前那股子肆无忌惮。
那天李昌明把他打伤成那样,李苒却自始自终没有看过他一眼,更不用说关心他的伤势了,贺南方的心底,已经不是落差能够形容的。
那一刻,贺南方的整个世界都是大的混乱,痛苦疲惫的身体,哄闹的周围,甚至唯一的李苒那片净土,都离他越来越远。
他不知道问题出现在什么地方,当时李昌明倒下时,李苒炎眼底那股恨意。
——贺南方每次回想,都觉得像被人剥筋剔骨一样的痛。
从那天开始,他似乎在感情上变得“聪明”了一些。尽管这些聪明在李苒眼中,依旧很“幼稚”。
光明正大的强夺豪取是下下策,他显然知道这种方法只能将李苒越推越远。
得到一个人办法有很多种,以前他是不明白才会用最笨的法子。
直到凌晨将近两点,老爷子的电话才回拨过来。
贺南方睁开甚是清醒的双眼,接起手边的电话。
隔着上次和南方打电话一个星期还不到,接连地深夜打电话过来,老爷子也意识到有些不对。
“南方,怎么了?”
贺南方终究没那么理直气壮说李苒现在不喜欢他,变心了这种话。
“李苒最近,不太高兴。”
老爷子一听笑了,“那你就做些让她高兴的事情。”
贺南方抿着嘴角,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不知道什么事情做了她会高兴。
她让李昌明去于家暂住,他答应了。
她让自己得力干将去保护她爸爸,他也答应了。
但这些都没能让她高兴。
这头一沉默,老爷子就知道之前说的话他没听进去。
“我让你最苒苒好些,你听了吗?”
贺南方:“听了。”
“她……她好像并不在乎那些。”
贺南方理解的好和贺老爷子说的好并不一样,贺南方理解的好是送她最好的东西,最完美的婚礼,最奢华的钻戒。
老爷子八成也是猜到这一点:“她有没有说过,为什么不开心。”
贺南方回忆,他们俩第一次吵架的时候,李苒说过一句话。
“她说我不尊重她。”
老爷子望着外面的天,漆黑黑一片,就像电话里这小子的情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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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南方,爷爷早就跟你说过,苒苒已经长大,不再是十几岁刚来家里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她是今后要陪伴你一生的妻子,如果她感受到你不尊重她,那么一定是你的问题。”
“你好好想想自己哪做错了。”说到最后,老爷子的声音甚至有些刻板起来。
贺南方沉默不语,半晌才答:“知道了。”
老爷子在那头简直恨铁不成钢:“就你这性格,就怕以后你娶不到媳妇,我才请苒苒提前住进家里跟你培养感情。”
“结果培养了八年,马上要订婚了,你居然还学不会尊重她?”
贺南方被一数落,倒是一句话不啃声。
老爷子骂累了:“罢了罢了,只要还愿意嫁给你,以后你再好好改正。”
贺南方没说出口的那句,李苒她并不想嫁给自己。
他怕说了,这句话就变成真的。连一向疼爱的他的老爷子,都会叫他放手。
贺南方将这句话深深地埋在心里,自己不愿意相信,也坚决不许别人提。
——
第二天一早,李苒起来时,贺南方居然还没走。
她光着脚下楼时,发现管家在指挥人在外面的走廊上铺垫子。
贺家别墅内外有上千平米,室内和客厅都有地毯,阳光房露天阳台还有院子里都是大理石板,这样算起来,工作量可真不小。
李苒瞥了一眼在饭厅吃饭的贺南方,没多嘴问他今天怎么没走。
贺南方比较喜欢西式餐,他整个中学都是在国外读的,后来那年老爷子身体不行,他才回国读的大学。
所以常年穿西装,喜欢喝咖啡而不是茶,喜欢西餐更胜过中餐。
这些习惯,李苒以前觉得,好与众不同!
现想想只觉得,这什么怪癖!
她接过文阿姨手里的餐盘,离着贺南方最远的地方找了个位置。
两人中间仿佛隔着一条银河,相敬如宾的样子,也谈不上牛郎织女。
“上午带你出去。”
李苒摇头:“不行,上午要去工作室。”
贺南方手里的道具将装牛排的瓷器磨的吱吱响:“下午。”
李苒:“下午也不行,去看我爸爸。”
贺南方沉默,几秒后,淡淡道:“我跟你一起去。”
李苒一口粥差点呛到:“咳咳——”
“你没事吧?”
其实李苒想说的是——你没病吧?
贺南方放下刀叉,擦了干净手:“就这么决定了。”
说完,走了。
李苒在背后叫:“喂!谁跟你决定了?”
上午,李苒一个人开车去工作室,于晓晓昨晚出差,临走前交给她一个人任务,今天要去签个合同。
合同内容都谈好了,李苒去盖个公章就好了。
小工作室没财务,签合同这种事都是老板亲自拿着公章去,于晓晓千叮咛万嘱咐:“你亲自去,那边正好要跟画手沟通下这张单子的想法。”
李苒一早开车去公司,拿上公章后,很快去了李苒说的地方。
这个单子是要作一幅室内壁画,所以这合同就是在主人家里签的。她看了一眼合同,给的价位还挺高。
据说是点名要让她画的。
到了别墅外面,她先打电话跟客人确定,之后才开车进去。
她顺着小路开进去后,总觉得这个地方有点眼熟,好像来过。
等到她敲开别墅的大门,出现一个中年女人时,她才想起来,这不是经常和贺母一起喝茶的周夫人嘛。
周夫人倒是挺热情,打开门后,立刻请了李苒进去。
虽然说干她们这一行,遇见熟人的几率并不高,但今天遇上了,李苒还是挺认真负责地跟她把合同详细地说了一遍。
不过周夫人好像一直心不在焉,李苒倒也有耐心,以为她没听懂合同里关于预付金和尾款的支付方式,又把这条重复提示了一遍。
坐下大概十几分钟,门铃便响了。
周夫人听到门铃声立刻变得有精神,她对李苒说:“你先暂坐几分钟,我一会儿就回来。”
李苒点头,她将电脑放在一边,客气道:“您先忙,我这边合同已经带过来,考虑好就可以签了。”
周夫人笑笑,李苒一个人坐在客厅时,从楼上下来一个女人。
孕妇,大着肚子,穿着宽松的睡裙,但丝毫掩饰不住下面肥胖的身体,那种胖不是怀孕才有的正常发胖,而是不停吃才能有的胖。
不太健康。
李苒觉得有些古怪,便多看了两眼。
孕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她摸了摸肚子:“我以前也没这么胖,只是怀孕了,多吃点对胎儿好。”
李苒也知道怀孕适量补足营养对胎儿好,但也不能这么胖呀。
家里大概很少来客人,孕妇见到李苒还挺热情的,“厨房有汤,你要喝吗?”
李苒摇头:“不用,我吃完饭过来的。”
很快,佣人端来一碗汤,李苒瞥了一眼,差点没被那层油水腻晕过去。
“你怎么吃这个?”她虽然没怀过孕妇,但也知道这么油腻的东西,正常人吃了都不一定合适,更不要说孕妇了。
孕妇倒是习以为常:“大师说了,吃油,小孩生出来肥头大耳,聪明!”
李苒差点被这惊世骇俗的言论惊掉眼珠子,这都什么时代了,生孩子居然追求肥头大耳。
“周夫人是你婆婆?”
孕妇点头,李苒又问:“那大师又是什么人呀?”
孕妇看了眼时间:“大师就是大师,应该快到了。”
刚说完,周夫人便领着一个穿着一身藏青色对襟褂子的女人进来。
刚看那女人第一眼,李苒就不喜欢,活的像是从古墓里刚爬出来一样,死板板的样子。
终究是在别人家里,李苒倒也没说什么,坐在沙发上没动。
那大师倒是打量了她好几眼,把李苒看的十分膈应。
“李苒,大师今天难得过来授课,你要不要听一下?”
李苒正要摇头,被孕妇悄悄拉了一下:“你可以听一下,大师说的还蛮有道理。”
李苒兴致缺缺,见周夫人也没有立刻准备签合同的意思:“好吧。”
大师坐在书房里,前面摆着两个蒲垫一样的东西。
孕妇身子不太灵敏,盘腿坐不下去,只能跪着。
李苒将外面的椅子搬进来一把:“你坐着听,这样跪着多累。”
孕妇笑笑:“这样才虔诚。”
一切都透着古怪,李苒也想看看这大事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能叫一个孕妇跪坐着听她讲课。
李苒将蒲垫移开,坐在椅子上,抱着手臂看向大师。
大师那张无欲无求,写满驱魔散邪的脸,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男人是天,女人是地。”
李苒就冷笑出声,当她是哪来的大师,原来是清代的僵尸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