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这种直截了当的拒绝, 正常人听了都会明白其中的道理, 识相的的就不会再跟着。

可偏偏贺南方不是正常人, 在他的世界,向来只有他命令别人,而没有别人命令他。

他跟李苒说带她出去, 并不是征求他们的同意。

而是给李苒下达一个命令,让她做好准备。

“爸爸他难得过来一趟,我想让他开心一些。”李苒尽量把话说明白。

贺南方沉默了两秒:“你不想跟我一起。”

李苒知道他又要不高兴了,但还是很平静地告诉他:“是的。”

“贺南方, 我不想跟你一起出去,甚至我不想跟你同待在一个空间里。”

男人不再看她,他继续扣着衣服,声音冷冷道:“其实, 你不想跟我出去也行。你留在家里更好,这样我也不会花很多心思想你会不会又跑了。”

他甚至没有变换任何语气, 就这么平静又理所当然地说出这些话, 冷漠自私至极。

李苒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贺南方他就是这样的人,不让他顺心的事情, 他也不会让你顺心。

他这个人……大概最擅长的就是把别人的心情搞差劲。

李苒一只手撑在柜子上,心里并没有什么傲骨要跟他争辩, 脚下没有力气地靠着白色的衣柜。

那一瞬间,她脑海里闪过各种情绪,争吵, 妥协,僵持,光是想想李苒都觉得很累。

因为她清楚明白地知道,她改变不了贺南方任何。她改变不了他一贯自以为是的高傲态度,她改变不了贺南方做的任何决定。

“南方……你不要这样。”

李苒低着头,小声说:“你不要再对我做这种事了。”

贺南方沉默着,他正对着大理石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李苒不说话。冷漠至极的脸上,写满了“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李苒脑海里闪过万千思绪,知道他这个人虽然软硬不吃。

但是相比较之下,还是吃软不吃硬。

她跟他相处七年,自然知道如何应付他的脾气,只不过这种应付极其耗费她的心神,以前她可以耐着心,甚至哄他一整天,可现在不行了……她连第一步都不想跨出去。

她现在懒得应付贺南方的任何。

即使这张脸再英俊,这副身材再完美,可李苒一见到他,便有一股生理上的恶心。

她是真的厌倦他了。

可是眼前的情况是,如果她不哄,闹是闹不出什么结果的。

贺南方最不怕的就是李苒跟她闹了,因为她从来没赢过。

他不会妥协,不会退让,他做出的任何一件事,说出的任何一句话,要么服从,要么……承受代价。

心里只权衡一秒,李苒便做出不得已的妥协,为了能够带李昌明出去玩一圈,她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慢慢走过去。

她走的极慢,一直到贺南方的跟前。她抬起眼看他,清澈的瞳孔倒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像是再容不下其他人。

所以,贺南方一直很喜欢这双眼。

李苒轻轻地抿着唇,垂落的眼睫,疏密柔软,在男人一低头便能看到的位置,停在他胸膛的位置。

她伸手将他休闲服上的扣子解开,男人微微颔首,不说话。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任由她的动作。

扣子被解开后,李苒伸手轻轻地将他的外套抚平,压了压那些褶皱。

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弱了许多,声音也不自觉放软:“南方,我从住进贺家到今天,陪爸爸的时间很少,他好不容易来一趟,我真的很想……”

贺南方没有听出李苒语气酸涩,只是感受着李苒久违的温柔。她的声音,她的表情都是曾经深爱着他时的模样。

相比刚才,贺南方的脸色好看许多。他伸手抚摸上李苒的脸颊,干燥的指腹在她的眼帘下轻蹭,李苒忍住躲开的冲动。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睛,低沉的声音也有几许温和:“让孔樊东跟着,早去早回。”

他妥协了,可李苒并不觉得高兴。

这是再一次放下自尊在贺南方跟前俯首换来的结果。

贺南方点头,露出一个平时不常有的笑,虽然没什么暖意,但这已经是他这段时间以来,露出的第一个笑。

“嗯。”

在李苒背对着贺南方走出房门的那一刹那,眼睛里的温柔瞬间消失。

这么多年,李苒确实没有特别本事,但如何驯服贺南方这头喜怒无常的狮子,却是经验丰富。

她知道贺南方因为什么生气,他想回到从前,让李苒对他百依百顺。

这些虚情假意,她都可以给。但除此以外,爱情什么的,再也没有了。

孔樊东站在门外,冷不丁对上出来的李苒,她冷漠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神,让他莫名在心底里打了个冷颤。

他想起刚才站在门外看到的一幕,老板前一秒还是盛怒难平,即要发火的样子。

下一秒被李苒稍稍一哄,便是满眼柔情,温顺的如同一只无害的狮子,就连嘴角那抹不轻易的笑,都绽放的那么自然。

孔樊东心里不免敲响警钟,他跟那帮人一样,习惯轻视李苒。

他第一次开始审视,或许这个女人,并没有他们想的那样愚蠢。

——

下午,李苒独自带着李昌明出来。

车上李昌明问到贺南方时,李苒只轻飘飘的一句话带过:“他忙。”

以前年少不懂事,只觉得外面的花花世界比小城精彩,从未想过她出来了,可李昌明还独守在家里。

读书时她只在过年回家一次,每次李昌明都要准备许多礼物让她带回来。其实李苒一直没有告诉过他,他准备的那些东西,贺家人甚至都没有打开过。

自从贺老爷子去南山养病,李苒在这个家里就感受不到什么温暖。

李昌明这辈子没真正出来旅游过,少数几次出省也是公事,很少出来玩。李苒没成年之前,他只顾着照顾女儿。李苒成年离开后,他又忙着给女儿攒嫁妆。

这些年他当父扮母,给了她很多很多的爱。

若有天他知道自己宝贝珍视的女儿,被贺家这么不重视,恐怕会当即教训贺南方那小子,往死里狠揍。

顺利搭乘上地铁去景点,一路上李苒陪着他到处走走,将以往那些体验过和没体验过的,全都体验了一下。

一路上拍了许多照片,李昌明是传统西北人,五官端正,相貌硬朗,长得十分高大。李苒将近一米七的身高就是从这儿遗传的,照片里父女两皆是颜值很高样子。

逛了一下午,李苒去买些饮料,李昌明坐在外面的露天餐桌。他坐着时,被路过的大学生发了传单,深棕色铜版纸上赫然印着“楼房盛大开盘”几个字。

李昌明往下看了看,见到开盘楼房最低单价时,被本地的房价惊得说不出话来。

“爸爸,看什么呢?”

李昌明拿着广告单问:“苒苒,这里房价这么贵吗?”

李苒点头:“我刚上大学那会儿还好,最近几年疯涨。”

李昌明低头算了算,发现他挣了一辈子的钱,只能拿来给李苒付个首付。又听女儿说房价一直在涨,他将随身带着的黑色皮包拿出来。

这只黑色的皮包很有年头,皮质已经泛哑光,有些地方甚至开裂。

李苒记得大约是在小学,李昌明去省里参加一个农技比赛,得了第一名,奖品就是这只真皮包。

一晃已经十多年过去,她已经长大了,可她爸爸却还在用。

李昌明小心翼翼地将存折从包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推给李苒。

“这是什么?”李苒接过存折,打开,随后被上面的数字惊到。

“这是……这些年爸爸给你存的嫁妆,本来想等你结婚的时候在N市买一套房做陪嫁……没想到,这里房价这么贵,钱存了这么久都不够。”

李昌明的声音并不连贯,说到“钱不够”时,甚至有些自责。

李苒盯着存折上的数字,非常严肃地问他:“你哪来这么多钱?”

李昌明的年收益她是知道的,一年在三十万左右。偶尔碰上农产品市场走势低,可能还要再少一些。

而存折上一共攒有三百二十多万,就算他不吃不喝攒十年……李苒一想到这个,脸色变得很难看,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将存折合起来,质问他:“这些年,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好好的生活。”

李昌明笑笑:“我也花不了多少钱,平时吃饭都在单位。”

李苒摇头,心里难过的说不出话:“可不攒这些钱,你明明能过得更好。”

像别人的爸爸一样,可以每年出国玩几次,炒炒股,甚至可以培养几个烧钱的兴趣爱好,跟人吹牛。

相反,李昌明一点都在乎李苒说的那些,他眼里都是对女儿的宠爱:“爸爸这把年纪了,什么没见过,新衣服,炒股那些,爸爸不喜欢。”

“再说,爸爸也有兴趣爱好,忘了画画还是从小爸爸教你的。”

李苒摇摇头,拼命忍着眼中的泪意。

李昌明说:“苒苒,爸爸没什么特别大的愿望。”

“如果人这一生只能许一个愿望的话,爸爸希望你的人生没有苦难,一直开心。”

李苒坚决不要他的存款,李昌明的这笔钱太沉重,沉重到李苒连花都不愿意花出去。

李昌明不强求她:“等到你跟南方结婚的时候,爸爸当红包给你们。”

李苒摇头,脱口而出就要说她跟贺南方不会结婚。

在这个关口,她抵着牙关忍了忍,起码要等到李昌明安全回到家,她才能跟贺南方撕破脸。

傍晚时,贺南方打了一个电话过来。

李苒盯着震动的手机足足看了快一分钟,才慢悠悠地接起电话。

“还没回来?”

李苒轻“嗯”一声,“找了一家本地餐厅,带爸爸去尝些当地菜。”她随便找了个借口,只不过是想在外面多留些时间。

贺南方怎会猜不透她的想法,轻淡道:“家里厨子本地菜做的也很好。”

“回来吃。”

李苒眯着眼,看着天外的被霞光染透的夕云,心也跟着云飘走了:“不了,外面空气好。”

“吃完再回去。”

贺南方并没有改变主意,颇为不耐烦:“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径直挂了电话,李苒选择决定在外面。

“找家餐厅。”

很快,到了一家人当地特色餐厅,孔樊东自然没道理跟他们一桌吃饭,只在离得不远的玻璃窗外站着。

饭吃到一半时,李苒接到一个电话。

她低头瞥一眼号码,然后迅速地看向门外。孔樊东眼神跟她对视上,两人眼里都有警惕。

隔着一扇玻璃窗,孔樊东听不见她说什么。

李苒尽量表情自然地接起电话:“鸿霄哥?”

于鸿霄这头听李苒压低的声音,他问:“方便接电话?”

李苒:“方便,你说。”

于鸿霄长话短说:“你托我调查的研究所,有结果了。”

李苒忙问:“怎样?”

于鸿霄:“事情比较复杂,电话里说不清,见面聊?”

放下电话,李苒喝了口水:“爸爸,待会儿有个朋友过来跟我谈点事,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李昌明点头:“好。”

李苒看了一眼外面孔樊东:“如果他问起我。”

李昌明眼神困惑:“嗯?”

李苒:“你就说……我去卫生间了。”

李昌明不是糊涂人:“你要去见的人……贺南方不喜欢?”

李苒点头。

李昌明:“放心去吧,有爸爸在。”

——

于鸿霄开车过来,很快找到李苒发给他的定位。

这是一家很不起眼的日料店,装修风格也偏日式。

进去后就是包间,中间的矮桌上放着蕴着沉香的风炉、精致的茶具,旁边放着两叠榻榻米。

于鸿霄拉开厚重的实木移门,低头弯腰进去,正好见李苒背对着他,坐在矮榻上。皮鞋踩在屋内的地毯上,柔软无声。

他清了清喉咙,弄出点声音。

李苒抬头见他,眉梢带上笑意:“鸿霄哥。”

于鸿霄点点头,他上前跨了一步,到了矮榻旁。坐下后,长腿屈着,放在两边。

李苒给他倒茶,歉意的笑:“抱歉,把你约在这里。”她拿不准于鸿霄喜不喜欢日料。

于鸿霄喝了口茶,并不在意李苒约在哪里,眼神打量她:“最近怎么样?”

李苒一时心口梗住,不知道如何开口。

最近虽谈不上很好,但李昌明的到来还是让她心情不错,所以点点头,勉强道:“还可以?”

于鸿霄宽厚的手背覆在桌上,表情谈不上信或不信。

没耽误时间,李苒开始说正事儿:“我请你帮忙查的研究所,有问题吗?”

前两天,李苒得知跟李昌明合作的研究所法人代表是贺南方,她便留了个心眼,请于鸿霄帮她查项目是真是假,还有这个研究所到底是干什么的。

于鸿霄放下杯子,深沉的目光不偏不倚地盯着李苒,静静地思索片刻。

“如果我说有问题,你是信我还是信他?”

说到这个他,李苒莫名眼皮一跳,下意识地猜到于鸿霄说的他是谁,但是……?

“贺南方跟这个项目有什么关系?”

于鸿霄点头:“我还只是猜测,没有十足的把握让你信我。”

话虽如此,但李苒对他还是本能地相信:“你说。”

于鸿霄沉声:“贺氏集团名下有个冠宇置业公司,知道吗?”

李苒清楚一些,早年房地产大热,贺家也赶上一波成立了家地产公司。所以公司……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她点头:“怎么会问到这个?”

于鸿霄把手里查到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冠宇去年有新动作,买了望溪镇的一块地皮,做旅游开发。”

李苒皱着眉头,示意他继续说。

于鸿霄轻笑了一声:“你知道这块地,他是怎么弄到手?”

他用的词是“弄”,而不是“买”。

李苒脑子里有一条模糊的线,逐渐变得清晰。仔细地回忆望溪镇这个地方。

贺南方带她去过一次,美其名曰度假,实际上是当初贺南方要去视察工作,而李苒偏要跟着他。

望溪镇有得天独厚旅游资源,偏偏又是当地农业生产基地,几百亩农田是上千家农户的生活来源。

当地政府一直致力于推动望溪镇向旅游镇转变,不过一直推动不起来。

——很大的阻力来自农户,旅游开发决定得经过镇居民开会表决同意,另外上千家农户的安置也是一个问题。

“下面是我猜测的内容,继续说?”于鸿霄给李苒选择是否继续听下去。

她心里像被灌了冰水,发冷,莫名心怵,“你说。”

于鸿霄声音缓慢起来,像是为了让李苒听清楚似的。

“贺南方和他的智囊团们想到一个办法,成立研究所,以设立科研基地的方式,向当地村民买了几百亩的农田”

李苒张了张嘴,说不出来的话,心里的答案呼之欲出。

于鸿霄:“下面不用我多说了。”

设立研究所这个计划做的很周全,他们不仅得到一部分农田,更重要的是——他们获得了农田上相应的表决权。

——第二次开表决会议时,开发旅游资源的决议被高票通过。

望溪镇的成功开发,像是一颗炸弹扔进这个行业。

她不应该对贺南方做出的决定指责什么。他是个商人,不是慈善家,利益至上刻在他骨子里。

所以,李苒比任何人都知道贺南方的手段,表面上看起来有多温和,在看不见的一面就有多残酷。

如今贺南方有可能将这份算计用在春夏镇——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李苒从心底里感受到一股寒意。

她不敢去想最后望溪镇那一千多农户是如何安置的。

于鸿霄见她失神,高大的身体微微前倾,灯光将他的影子压向李苒,她回神。

“后面这部分是我的猜测,暂时还没有证据。”

李苒咬着唇瓣,不敢去深想。她低头理了理心里慌乱的情绪:“谢谢你。”

于鸿霄面上是无所谓的意思,淡淡的语气:“不用跟我客气。”

于鸿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机给她:“新号码,可以用这个手机联系我。”

李苒考虑了一下,从贺南方三天两头翻她电话,偶尔还会没收她手机的恶劣行径来看,她确实需要备一个新的手机。

她接过,放进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