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霭辰给苏衾开了最后一副药,并说,她很快就能够迎来与常人无异的生活。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眸含笑,很是宽慰地碰了碰她的手背,成年男子的手掌温凉,落在她的肌肤上,带来的是与苏曜不同的感觉。苏衾没有躲开他,她说:“与常人无异的生活?”
他没说的是,除却来癸水、天寒地冻、酷暑难耐之时,她的身体会有重重反应。只是如今尚且看不出而已。
但他们心知肚明这句话背后还有什么。苏衾发笑,她从容地低头揉了揉被暖炉烤得热热的手指,在方霭辰的错愕之下,伸手握住他的,她深情款款地说:“崖香会帮朕的吧?”
苍白面颊,漆黑眼神。她有着动人美貌,就这样大喇喇地展示于世人面前,定定望着谁,那目光能把人吃下去。
“天冷的时候,朕忧心自己腿寒打颤,天热的时候,朕忧心己身冷汗涔涔……只有崖香才能帮我……”为求生,她连在他面前的尊贵自称都不要了,嘴上说着祈求的话,眼中的光芒却是那种毫不退缩、毫不可怜的,她犹若一只自知有多迷人的幼兽,仗着宠爱纵容,露出狡黠模样,渴求别人的无私帮助。
方霭辰奈何她不得,他道:“陛下,臣会帮你。”
六字一出,苏衾彻底放松下来。她望着他清俊容颜,那双眼睛里含着波光粼粼的笑意,他白皙秀雅的指尖落在了她的额头,他替她抚过一丝碎发。她知道他喜爱她,从男人的角度来爱她,而她只为求生,便毫无愧疚之心地向他索求。
但其实,苏衾也给了方霭辰他想要的东西。
两人在宫中相处的时日多过数月,这期间苏衾因一时兴起与他同醉过。她的这具身子酒量不大不小,算不得有什么厉害,但方霭辰的酒量也不错,只是他喝酒以后就有一个小毛病——那就是他总会很容易被套出话来。
苏衾在喝得脸颊微红之时,笑眯眯问他:“崖香想要什么?朕能够给你什么作为回报?”
她知道或许对他而言,她对他的“喜爱”“特殊”足以充当回报,但她心知这些都不是真实的,都只是她装出来的——就算她确确实实认为方霭辰是个好人,对他有着旁人没有的好感。可那远远不够,他给她的远比她给他的多。于是苏衾想,若是他有什么想要的,她一定尽全力替他要来,讨来,也算是全了自己“平等交易”的心思。
但方霭辰的回答却格外有趣,彼时,他温吞吞笑着说:“已经足够了。”
“陛下听臣的话,不伤人不杀人,就足够臣十分欣喜。”
……
苏衾便想,在方霭辰面前,她一定要努力掩饰本性,那属于皇帝苏卿的沉疴,那属于皇帝苏卿永不能够治愈的残暴不仁,她要试着隐藏。
至少,在她有信心让他永远留在她身边以前,她都要这样做。
年关将近。皇宫上下都开始准备迎接新的一年,御膳房也如火如荼地布置年夜将要的佳肴。皇帝每一年都不管这事,她对口腹之欲没那么看重,也不在意年夜饭究竟如何。
只是今年有些不一样。
方霭辰没离开皇宫,他也和苏衾一样,这一生亲友伶仃,只不过他还强点,至少还有几个友人是挂念他的。皇帝没有,她实在可怜又可恨,父母去世,无亲近姊妹,这么多年来残暴不仁的形象深入人心,她的两个姐妹都只敢在她面前低着头唤“皇兄”,然后很快逃之夭夭。
大年三十。京城下了今年最后一场大雪。
苏衾穿着厚厚的裘衣,素着脸,望着席下众人。
两位公主在低着头,没有说话。苏曜在她身侧,这一桌就只有四个苏氏皇族,那些嫁出去的公主们,不是托病没来宫中拜访,就是和夫家共度春节。
苏衾没那个闲工夫让她们再来皇宫,她不想为难人,瞧着席下昭暖昭柔小心翼翼的样子,她撇了撇嘴,聊无趣味地示意可以吃了。
宦官尝过每一道菜,这些菜才能入皇帝口。苏衾没让人服侍她,她自己拿着玉箸夹了几口菜,吞入腹中。
她吃了个半饱,这个皇族家宴的最后,她又拿起酒樽,和颜悦色地与昭暖昭柔等人对饮一杯。
她们不敢违抗,喏喏地抬起酒杯,嘴里喊着“皇兄”,便一饮而尽。
昭柔喝得急了,呛了好半天,昭暖一个劲给她拍背,满是忧心忡忡。好在她咳了一会就停了,只是脸上还是浮起了红晕。两个公主平时喝得最多的酒也就是米酒而已。这烈酒入喉,她们就迷迷瞪瞪,不知东西南北。
她见两个公主都要恍恍惚惚,醉得不像样,叹气让宫女把她们送回去。
苏曜与她一直没说话。苏衾是刻意忽略他,只客客气气在两个公主面前喊他“皇叔”,然后便一字不发,冷静地自顾自吃饭。
年夜饭是要一家人聚在一起吃的。他们苏氏皇族不同,因为皇帝的父母已然过世,又无后宫,这大宴也就办不起来,她只能和同为孤家寡人的公主、摄政王一起。
这习惯也是一直以来就有的。
从张婉被苏曜斩落头颅后,她跟在他身边地时日,她的旧年总是这样过的。
两个公主走了。夜色渐渐沉下去,皇宫内外皆是灯火通明,苏曜喝着酒,笑吟吟地看向苏衾。
他的面容在烛光之下,带了静谧而暧昧的色泽。
“陛下,明年新春二月,退位吧。”
这大好日子,苏曜轻巧说出此话,苏衾抿嘴,定定看他,很快答好。
她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内。
少女垂下眼帘,睫毛浓长乌黑,瞳孔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微微一缩。他以为她早在他的殷切劝告下,断了离宫的念头,所以今日没有再提。
把宴席撤下去后,苏曜没有再像过去那样,留在她的寝宫里批阅折子。他居然闲聊起来,“陛下以为,做一个皇帝需要什么?”
“总不会是像朕这样。朕有自知之明。”她随口答,望了望天色,该是方霭辰送药的时候了。她记得方霭辰是孤身一人在宫里,特意在白日嘱咐他带药以后陪她说说话。
她料到苏曜会留下,这正在她的设想之中将要发生的事情。
“朕不是个好皇帝,张太后说过,你也一定这么想,”她极度坦然,摊了摊手,笑容一点点绽放,幽幽明色之下,仿佛是在嘲弄自己,又在嘲弄他问出这样的问题,“秦王才适合当皇帝。”
“不是吗?”
她转了话茬,趁他还留在“秦王”二字的疏远时,指了指那酒,问他:“这酒是哪儿来的?”
“味道不错,不知道以后不当皇帝了,还能不能喝到。”
苏曜:“只要你留在宫中,什么不能喝到?”
苏衾面色淡淡,只“哦”了声,抬手将那酒杯夺起,一口饮入喉中。
她服药无需顾忌是否饮酒,这也就使得她总是在遇到酒液时肆无忌惮。苏曜张了张口,到底没说什么,他看她在烛光之下俏丽的下巴弧度,尖锐冰冷的眼尾,上扬时异常漠然的唇角,他心下微热。
多么漂亮的……君王啊。
斩断她的羽翼,将她锁在深宫里,是苏曜此时此刻的愿景。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在苏衾躲避的动作下,抚上她的眼角。凤眼迷人,眼睫秾丽,她垂下眼帘,似有若无的水光泄露,她颤着身子,幼小无助且茫然地望向了殿外。
宫殿里所有宫人都被使唤离开,林进宝也被苏曜喊去拿新酒。方霭辰毫无阻碍地来到宫殿外,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他原本轻松的神态瞬间收紧。他看到苏衾眼瞳紧缩,眼睫扇动,在背对着他的苏曜看不到的地方,她近乎悲戚地叹了口气。
苏衾伸出手来,忍耐、顺从地被苏曜握住了。她与他,十指相扣,那不该是一对叔侄该有的距离。
“走罢。”
苏衾的目光深深,她耳畔浮红,姿态漠然,翘着唇的弧度与他平时见到的截然不同。
那是忍耐与克制之下的难看笑意。
方霭辰惊觉他一直以来忽略了什么,他感到情绪沉沉地将他压倒,犹如海浪扑面而来,躲闪不及。他听得苏曜愉悦地说:“陛下若是喜爱这酒,臣让人多多进贡来……”
清雅医者喉头滚动,他死死看着苏衾,她笑着说好,客客气气唤“皇叔”。那皇叔却毫无自觉,以亵昵的姿态,违背伦理纲常,借着酒意,低头揉捏她细腻光滑的指尖。
“陛下真美。”喟叹声长长久久。
方霭辰苍白着脸,不忍再看苏衾的反应。
但他还是看了。
明明已经养得很健康的少女,在深夜之下,病态再现,她疲惫又无助地闭了闭眼,唇边笑意渐渐收敛,“皇叔……秦王,你喝醉了。”
苍白面容,漆黑眼珠带了水光。
她难堪地对上了远在殿外的方霭辰的目光。
“……”
其实并不难过。方霭辰的到来也正是在苏衾预料之中的,她果真从他脸上看到了更加深刻的心疼与怜惜。
苏衾保持着面上伪装的表情,哀伤一闪而过。
迟钝的方霭辰终于发现了她与苏曜之间的怪异关系。
苏衾想,接下来他会怎么做呢?
她能够信赖他,借他的力量离开这个皇宫,离开目的不纯的苏曜吗?
她看到方霭辰清俊脸庞上的难过与哀伤。下一刻,他抿着唇,一往无前地走进殿内,他朝她走来,带着一身雪尘与冷风。
裹着沉香,殿内传来方霭辰清朗而冰冷的声音,他说道:“陛下,喝药了。”
苏曜愣住了。
他缓缓、缓缓地转过身来,而他,依旧握着苏衾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