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
寒星点点,帐内通明。
苏衾望着不远处的香炉,默默地抬起手臂,她将一樽酒杯掷落于地,酒液飞溅,她的眉宇有着阴沉与怒意。
林进宝垂头低首,不敢看她。
整个殿内,只有他这么一个宦官被容忍着允许留下,苏衾斜了他一眼,冷着声问:“秦王今夜又要来宫中?”
她已经将苏曜从“皇叔”唤到“秦王”,连一点点亲近都不肯再有。
已经是深夜时分。林进宝低声下气道:“陛下,奴婢未曾听……殿下要前来。”
“哦?你不是他的狗奴才吗?怎么你也不知道?”苏衾挑眉,冷笑连连,她目光漠然,从殿内刮到殿外。雪已经没再下了,这天气恼人的很。偏偏雪不够大,拦不住苏曜进宫的脚步。
她气愤懊恼地想着,嘴里阴阴骂到:“秦王这个疯子……”
林进宝不敢听,不敢说。他把脑袋深深地埋在胸前,做了个木头人,当自己的耳朵是割了的。他两股战战,只想着近日来摄政王苏曜常常进宫,不知何意,在皇帝的寝宫呆很久——他倒是常伴左右,也未曾见他们之间有何举止不同。
可是皇帝日愈暴躁却是事实。
新的一年快要到了,冬月时分,红梅被雪花砸落在地,枝丫上有着厚厚的白,透过那点白,红意就显得可贵美丽了。苏衾托着下巴,嗅着空气里的酒味,垂下眼帘。
她今日已经喝过药,方霭辰没能察觉到她与苏曜之间的波涛汹涌,他一如往常地为她煎药,为她带来糖果。苏衾吃了,苏曜在下朝时看见,唇边就浮起了令她胆战心惊的笑。
方霭辰恐怕不会想到苏曜心中在想些什么,他满怀柔情地看着她时,绝对不知他的友人、这个王朝的摄政王在看着那日愈康健的皇帝,眼里燃烧着怎样的火。
苏衾闭了闭眼,她从帐子里出来,踩着地上软布,苍白脚踝一掌可握,青筋浅浅。酒液摊撒一地,她轻轻呵出一口气,回忆起那日苏曜对她说的话。
她得知苏曜对她心存欲念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骂他是“疯子”。旋后试图挣脱,而苏曜……
他没躲开她的推搡,也没有反驳她的怒喝,只是说了一句:“陛下觉得惊奇?”
谁能不惊呢?一个叔叔,居然对他亲生的侄女心存妄念!
他是有多罔顾人伦,才会觉得这种事不足为奇?苏衾咬牙,恨恨地想着,她回答:“皇叔以为如何?朕、我……不该惊吗?”她连自称都混乱不堪,瞪着他的目光如炬,她惯来草菅人命,不当人是人,却在这种人伦道德上难以启齿,羞恼到耳边浮红。
苏曜就经不住笑了。他指了指她,深情问她:“陛下知道自己生得好看吗?”
苏衾呆住。
他于是点头:“猜到了,陛下一定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吧?”
“这辈子以男子身份活着,张婉也一定恨你过人的样貌,生怕你长大了因样貌被人怀疑……所以不告诉你你究竟有多好看……”他怜悯地看她,伸出手指摩挲她的下巴,那目光沉沉,欲*望、暧昧,还有凌驾于这些情愫之上的温柔。
男人用着低沉悦耳的声音,一字一顿地把他眼中看到的她,告诉她:“陛下非常美,皇叔这辈子没有见过比你还要美的人。”
凤眼冷凝,唇色青白。她摇摇欲坠的身子被他扶稳了,男人听得她从胸腔里憋出来的气愤:“皇叔!”
他的形容太过亲昵,犹如爱侣之间的密语,她难以忍受地蹙眉,心说她怎么可能听得下去——那是同一血脉而出的叔侄,他能够发疯,而她不能够。
苏曜置之不理,他继续说下去了。
“方霭辰也是喜爱你的……我敢确信,他定然是因为陛下长得美,才会对你纵容。”
“他从来都不是那种会轻易放下心防,对人温柔体贴的人……我一位下属的妹妹爱慕他,为他洗手羹汤,为他……但他不为所动。”
“只有陛下啊。”
苏曜倦倦笑了,他的眼神乌黑而沉静,掠过她柔软的眉峰,刮过她妩媚的眼尾,留在了她苍白的唇瓣之上。
他说:“皇叔又怎么会不喜欢陛下呢?”
说得轻巧惬意。他一点不顾及她的感受,张开手掌拍拍她的膝盖,他蹲下来时,足以平视姿态慵懒毫无骨头的她。
“臣确信,若是陛下一出生就以女子身份活着,而陛下的父亲一定会将你当做珍宝宠爱……”
这前半句话温柔到极致,后半句话却又冷寒漠然。
“臣那兄长一定会将你当做最好的棋子,不管是送给邻国联姻还是嫁给信赖的大臣……”
他说着,笑意不减,就这样轻松地在短短几句话里把她惊到眼睛溜圆。
“所以陛下想过离开皇宫以后的生活吗?”
“陛下想要恢复女子身份吗?”他的目光试探地落在她的身上,在她恶狠狠瞪来以后,失笑两分,从容不迫地答:“冬日还能掩盖的住,春天呢?夏天呢?陛下比我清楚,女子曼妙身姿在宫外会带来多大麻烦,不是吗?”
“……”
“所以,乖乖留在皇宫,哪怕是在臣当上皇帝以后……乖侄女,你没有更好的去处了。”他分明知道她是可望不可即的,哪怕他再怎么发疯,他也不会做出什么实质性行为来满足自己。可苏曜知道,他虽然能够忍下所有欲念,却不能忍受她离开皇宫。
摄政王漫不经意,他心下自语——这般漂亮的美人儿,就该养在宫里,不是吗?
就像昭暖、昭柔一样。只不过这两位公主是自愿留下的,而她……将会是被他强迫留下的。
苏衾已经记不清后来发生了什么。这些天,苏曜常常往宫里来,详细问方霭辰她的病情如何,甚至比她还要关照她自己,弄得方霭辰都有时候呆住了。
方霭辰也不敢相信这会是向来对她厌恶至极的摄政王会做的事——
什么看药方子,问她看什么书,想做什么想吃什么……诸如此类的言行举止,数不胜数。
苏曜做起这些事情来,也许是本身带有冷硬气质,他自战场而出,一身铁血,苏衾总疑心他会在下一刻斩落谁的头颅。她畏惧他的亲近,苏曜自然也察觉的到,他却一点也不收敛,甚至变本加厉,在她的寝宫流连,拿着折子在她宫里批阅。
昨天深夜,苏曜足足批了几十本折子才离开。苏衾在殿内只好也跟着不睡觉,硬是熬了好久,才在他离开后安心睡下去了。
也不知道是苏曜觉得无话可聊还是怎的,最近他居然准备手把手教她如何看折子——所谓的教导治国之道,成了他们之间相处的唯一方式。只可惜如今太晚,苏衾早就没有想要当皇帝的念头,她恨不得马上把这王朝的摊子还给他,随后逃之夭夭。
这皇宫里,能感受到他们之间不同气氛的,恐怕也只有很是迟钝的方霭辰。可方霭辰又哪能想到苏曜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以为是他终于觉得可以不计前嫌地关照皇帝,还很是欣慰,在给她端碗端药时,温温柔柔说她要好好养身体,不要辜负大家的期盼。
苏衾心里的燥火一天天地烧起来。
她在殿内来回走动,走了半晌。今夜苏曜没来,打更声响了,林进宝斟酌着言语,关切对她说:“陛下,去睡吧,殿下今夜可能不会再来批折子了……”
林进宝心里以为,苏曜是故意在苏衾的寝宫里批折子的。不管是故意让她不好受,还是想要教导她什么治国之道,总而言之,都是带有目的性的。他说着,又试探性地看了看苏衾,见她脸上表情终于轻松下来,不再乱走动了,“行,今晚终于不来叨扰人了。”
她爬进被子里,让林进宝滚出去,裹挟着困倦与不安,睡下去了。
却没曾想到,睡下去以后,宫殿外还是迎来了不速之客。
苏曜今日没让林进宝去御书房拿折子,他孑然一人前来,走近林进宝身边时,宦官嗅到了酒味。林进宝猛地想到,今夜摄政王殿下好像是与从边疆而来的几位将士喝酒了……
他喝得大概有些多了,神智却还清楚,记得要来宫里。
林进宝心下复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低语:“殿下……陛下已经睡了……”
陛下巴望着苏曜别来,自从时间一过,就上了龙床飞快入睡。他今夜来,见也只能见到陛下的睡颜了。
苏曜轻飘飘问林进宝:“陛下最近杀人伤人少了?”
林进宝:“是……陛下在方太医的劝说下,已经不那么杀伤人了。”
这话问过不止一遍,但醉酒的苏曜却又问了。
他眼睫浓密,脚步稳稳,落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龙床上的少女翻了个身子,嘴里咕哝两声。
苏曜便笑了。他走上前去,未曾翻开帐子,只透过一点点的光,一点点的缝隙,凝视苏衾埋在被子里的侧脸。
是少女该有的模样。她先天警惕,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领口扣子都不曾解掉几枚,那流丽的眉,苍白的唇,还有那双睁开时冷漠刻薄,闭上时仿若孩童天真的眸子,都在微光之下,令苏曜感到喉间热火滚滚。
他吞咽喉结,发出轻微的笑声来。
下一刻,伸出手指,碰了碰她柔嫩的脸颊,突如其来,苏曜在这个醉酒的冬夜,想起了那几乎不可能的可能之一。
……若是,当年真正的苏卿没死,她会是怎么样呢?
恐怕会是个被宠爱在手心里的公主,被她的弟弟当做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或许这两个孩子还会同仇敌忾地讨厌上他这个皇叔——在那贼心不死的张婉被他砍下人头后,他定是会不管不顾这两个孩子的,尤其是真正的太子苏卿。他想,那么这个小姑娘会怎么样呢?
她会不会和昭暖昭柔那样亲密地当姐妹,还是只和自己的同胞弟弟相依为命?
苏曜猜是后者,因为她的性子孤僻,又从来不喜欢多施加什么情感给外人,她能够接受的亲人,恐怕也只有那个同胞弟弟了。
男人的目光变得恍惚起来,他弯下腰,在她的额头上碰了碰,用掌心。是温热的,带着沉香气味的。
他的目光扫过那两串在手腕上的沉香,又不期想到:若是她是真真正正的公主,她会喜欢上怎么样的男人呢?
她要是愿意嫁出去,也一定会找一个对她温柔对她好的男人。苏曜想着想着,突然之间,呆住了。
他已经在这短短时间里,想过若是她为公主,她那一生会遭遇什么喜乐哀恸,只是想啊想,却忽略了一个最为重要的点。
——即便是醉酒幻想,苏曜也依旧不知道,床榻上这人真正该有的名字是什么。
她只是一个借了同胞弟弟姓名活下来的……假皇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