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反派女皇(12)

月黑风高,冬雨绵绵。

苏衾冷视着面前的宫人,她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漆黑,一言不发地踩过那一摊血迹。

她的鞋底在碾过那血迹后,有一种诡异的黏腻感。血味冲击着她的鼻腔,那一个濒死的宫人在苟延残喘,嘴中喃喃着祈求的话语。

她冷笑两声,抬手示意林进宝将人收拾出去。

苏衾听到了林进宝低头讷讷答好。她偏头看向宫殿外的乌云,难得一见的冬雨,起雾了,那遍地都是茫茫。在夜晚下,看不清这万物,如同看不清这世间所有人心。

这个世界的剧情进行到了哪里,苏衾不太清楚。距离这个冬季结束,也只有一个月余。

她所能够查探到的消息,也仅仅只是李拓与林宥甜如今夫妻生活蜜里调油,快活自在,是言情剧情里最甜最好的时刻。

这个世界是以言情线为主线,男女主遇到的挫折磨难也只有她这个名不副实的皇帝给过的两回——第一次她照常做了,让自己的恶贯满盈响彻京城,不知多少命妇说林宥甜与她有过私情,她定然是成了男主女主心中的恶人,这也正合了苏衾的意。第二次距离如今还有几年,她也不打算在几年后去礼佛,将自己陷入生死危机中,实在是她这条命从疾病中夺回得艰难,她不能让这之前的辛苦白费。

宫中岁月短暂,苏曜不在的这些时日,方霭辰的态度从暧昧不清慢慢变味。起初,苏衾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那日她从他手中夺过那份软膏,得意洋洋地纳入自己手中,不打算再给他时,就见到他呆愣的表情,那双平日里很温柔很清澈的眼珠,也染上了莫测色泽。

她在极度的惊愕与荒唐中意识到了他在想着什么。

或许是因她的美,也或许是其他——总而言之,方霭辰对她抱有好感。

那好感不是一个臣下对圣上的,而是男人对女人之间的。

在猜到这时,苏衾心中油然而生的情绪,是激动,是冷静,是漠然,她的心脏急跳,耳膜震动,告诉她这么一个事实:很好,她抓住他的把柄了。

她低估了这张脸所拥有的魅力,她靠着这张脸赢得了方霭辰情绪上的变化。

苏衾没有哪一刻比知道这个真相要更激动快乐,她在夺得那软膏后,垂下眼睫,慢慢地扬唇笑起来。

“朕要它。”

三字吐出,果决而利落。方霭辰完全说不出其他话来,他只能仓促地点了点头,慌张地收拢自己被扯松的领口、衣摆。他被她抚摸过的胸口,仿佛还留有她指尖的余温,他定定看着面前皇帝的面庞,她低着头,把玩着那软膏,不再看他了。

也正因此,他才能够正大光明地看她。

——雪白肌肤,漆黑眼神,她生得很美,是谁都无法违心说不好的美。在她尖尖脸上,那张唇扬起时,弧度总让人觉得是在嘲讽讥笑,或者是冷淡刻薄。

但此时此刻,在他面前,她唇角微笑的弧度却带了柔软与惬意。她在暖烘烘的屋子里,手指尖的清凉让她露出了真切的微笑。

方霭辰心中揣测她露出这样情绪的原因——想的越深,那妄念就将他打得越发淋漓,他就如同站立在雨中的动物,倾盆大雨,电闪雷鸣,他只能不安忐忑地抖落身上水珠,不知该往何处去。

等到方霭辰离去,苏衾露出了一丝冷淡的笑。她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心说,她明白自己可以做什么了。

她要让方霭辰以为,他在她心中的地位是不一样的。

就像如今很多宫人以为的那样,方霭辰在宫中说的话,皇帝是能够听的。

仅有如此,她才有可能让他留下来。

让他以为,她将他比作不同,他独一无二,他的好感得以回馈,他能为她留下。

……

于是,在这日,苏衾压不住心中燥火,被一个手笨的宫人打翻了熬了许久的药。她想都没想,就让人杖责她二十。

那一瞬间的情绪上来时,苏衾都无法忍住心中的阴暗,她成了被黑狗咬住脖颈的恶人,狠狠地盯着那宫人,嘴里话语凉薄,没有丝毫温情地决定了她接下来的命运。

皇帝,贵为九五之尊。她有权对任何让她不悦的人做出处罚,无人胆敢指责她的言行举止——那唯一一个可以指责她的,身不在京城,这下,更没人能够拦下她。

宫人被打的半死不活。苏衾心中毫无愧疚,她认清自己不是一个好人,即便她稍起善心,在宫人即将昏死过去前,示意行刑人住手,嘴上说着“扫兴”二字,摆手让林进宝把人拉下去。

林进宝一向心善,所有被她责骂处罚过的宫人都会在他处置时,能救治的就救治,若是死了的,也会帮忙安葬,送条裹尸布。

苏衾仅有的怜悯心,让她喊林进宝处理这事,而不是让行刑的宫人。

冬雨淅沥,雨水在瓦檐砸落的声响让人心感烦躁。

药翻了。只能再让方霭辰为她熬一份。

其实那药本可以喊别人去熬,但方霭辰不提这事,苏衾也乐于他亲自去做,这能让她接触他的机会更多。

她猜想,他也正是因为对她有好感,才想着亲手为她熬药罢。

从前没注意到的细节,在苏衾脑中一遍遍地浮现,她知道了方霭辰对她有想法,也就猜到了那些日常中的一言一行,皆是饱含深意。她想的不多,只联系到了方霭辰身上,并未将注意力放在苏曜,所以也就错过了提前知晓苏曜对她存有欲*念的事。

方霭辰对她的好感,是细水长流,慢慢舒展的。

他最初惊艳于她的长相,她的性别,怜悯于她年幼时的遭遇,又骇然于她在宫中的残暴——医者仁心,他能够明白幼年记忆对性格的影响,更是能够知道那烈毒对她的性格有多少影响。

性格已经定型,不像身体能够痊愈。方霭辰无法在性格上指望皇帝变得与从前不同,说到底,她还是一个专*横跋扈、暴戾冷酷的君主。十多年来,她总是这么活,她根本无法改变这一切。

但他发现,他能够对她的言行举止产生一定的影响。

在他似有若无的阻拦下,皇帝杀人的次数少了,伤人的程度也轻了,在庆幸之余,方霭辰脑中最清晰的一个想法,便是——原来他对她的一言一行是能够产生作用的。

他猜,他在她的眼里是不太一样的。

这种不太一样,是苏衾有求于他时的无可奈何,是她心知自己只能如此的妥协……也或许,有着这位年轻君主的放纵与沉默。

方霭辰是个聪明人。他很快就能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他性格早熟,从幼年跟在陈老身边,在陈老拿出医毒双术询问他想要学什么时,他就明白自己这一生想要什么,想学什么。

他选择成为医者。医人身,治人病。

方霭辰在宫中的时日里,他突然想要靠自己,试试能否医人心。

他只是有这么一个念头,想要成为那年轻君主眼中不太一样的医者,成为能够医治她所拥有的与常人不同性格的医者。

……

方霭辰会如愿吗?

苏衾会让他以为,他会做到的。

夜色催更。方霭辰从林进宝口中得知药翻倒,皇帝又勃然大怒发狂杖责宫人后,先是愣了愣,然后就沉默地往太医院去。

他匆匆忙忙地熬了药。

深夜的雾气从他的眼前弥漫,宦官点着灯笼,沉默地落后半步,跟在他身边走着。

直到走到皇帝的寝宫门前。方霭辰才听得宦官一句微弱的恳求。

“方太医,请您多劝劝陛下吧……莫让他……”

他不敢说下去。只能深深低下头,颤抖的肩膀,说明了他有多么恐惧那殿中的皇帝。

方霭辰手中提着的药,摇摇晃晃。他定了定神,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他走进殿内,看到的是皇帝冷漠地在烛光下翻书,她细白柔嫩的指尖,指甲修得整整齐齐,落在书页上,袖口滑落,那两串沉香珠就露出来了。

是极为相称的模样。

方霭辰低声告临。

皇帝方才抬起头来。空气中还有着血腥味,她仿佛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那样,温吞吞地在方霭辰面前笑了起来。

她客客气气:“来了,麻烦你又熬了一份药。”

下一句话,尽是冷酷与杀意。

“那个手脚不利索的宫女,就该剁了手脚。”

他将药端到她的面前,交给她。

听闻这句,目光沉凝,那双总是泛着柔光的眼珠,变得深邃。方霭辰身穿月白长袍,手起拂动时,总有淡淡的草木香。

他是个性情极度温柔的人,总是如此,用温和镇定的目光看人,便连性格最差劲的皇帝都没法说出什么残酷话语。

她听得他说了一句。

“陛下,不要轻易动怒。否则,不容易好起来。”

“又是在唬朕?为他们开脱?”

苏衾半信半疑,她喝了一口药,沉香香气从她抬手之间,递进他的鼻翼。

她口气冷淡,却并不是那种杀意凛然的。

宫殿中其他宫人偷偷对视一眼,不知道心中都在想些什么——左不过是,方霭辰果然在陛下心中地位不同。

陛下总能听进方霭辰的话。比听摄政王苏曜的话还要多。

方霭辰:“……若臣确为替他们开脱呢?”

他说出这句话,情不自禁地瞧她。

皇帝喝完药,唇上染了水渍,她漫不经心地睇了他一眼,将她对他的独特待遇坦荡荡地说出口,她笑了笑:“能怎么办?朕拿你没办法。”

“谁让你是方霭辰呢?朕蛮欢喜你在宫中的,忍就忍罢。”

这话明明有两种意思,方霭辰却忍不住将他喜欢的那个方向联想。

这一刻,望着面前绝色佳人的淡淡笑意,谁能不为此悸动?没人能够超脱于凡世间的美丽——更何况,这美还是如此锋利而刺人的。

如今,这美只为他收敛锋芒。

苍白肤色、漆黑目光。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唇边有隐隐的笑意。她轻轻拉住他的衣袖,柔下声线,眼睫扇动,她似有若无地诱惑他道:“方崖香,你有没有什么甜的。”

方霭辰的手臂僵硬,他动不得了。

苏衾仰头,对着他那张白皙清俊容颜,笑得玩世不恭,她懒洋洋,捏着他的衣摆,唇齿相依间,露出了半截粉舌。

她只是一句:“今天的药有点苦。”

这个世界开始崩塌,而后重建。雾气在这一刻被擦亮,视野清晰,方霭辰看到她眼尾上扬的弧度,听见他的心脉愈发清晰,他滚动咽喉,他低头掏出一块糖。

他握拳递给她。

年轻美丽的皇帝,伸手接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