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腊州的水灾,因州长欺上瞒下,赈灾钱财全落入了一众贪官污吏手中。朝廷得到这个消息时,已经是滨腊州水灾灾民们死伤无数,齐齐往南逃难以后。
苏曜在宫中没能待多久,就不得不带亲信前去处理滨腊州的事。
秋初的水灾来得猛烈,灾民们居无定所,不得不沿途乞讨。这消息也是苏曜的手下从更下层的县官县民听来的。
有臣子顺势递了折子,皇帝自然不可能视而不见。她在朝廷上环视一周,只看得苏曜皱紧的眉头,他面色沉重,她心下一动,托着腮慢声问苏曜有何看法。
“皇叔,您觉得该如何?派谁去比较妥当?”
她完全拱手让他来处理这事。
殿上的皇帝,生得一双凤眼,斜斜飞来时,冷淡而艳丽,苏曜此时思绪繁杂,他扯动唇角,并没有什么笑模样,说道:“既然陛下这般问了,臣……”
他能够知道的消息远比殿上众臣的具体。那一群灾民遭受的苦难比他们想象得更多,沿途乞讨带来更是对这王朝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苏曜想及此,眸色深沉,作揖声道:“臣愿亲去。”
摄政王提出了自己亲去,苏衾怎么可能否决。她淡淡点了头,就随他去了。
下朝,她的要紧事还是去找方霭辰,喝药治病养身。
方霭辰住在宫中,已有半月。他每日都来亲自为她诊脉,煎药,并常嘱咐她何时能做何事不可。
譬如,天寒就多加一层厚衾;地龙也可燃起……诸如此类的关怀,数不胜数。
方霭辰此人,在宫中的时日,无疑让众宫人的日子好过了很多。
因为他看不惯皇帝的残暴无情,常在苏衾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为许多宫人解围开脱。苏衾最初以为这些都只是巧合而已,后来察觉到了,便似笑非笑地问他了。
殿内没有燃香,空气中却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芬芳,是草木清新的味道。也是方霭辰身上常有的气味。
带着一点点漠然的冷、清、淡,这味道入鼻的一刻,总让人想起什么云光浮影,或是静默湖泊。
“方霭辰,你为他们解围?”
她吐字是轻软的,用词也很平静,但是那似笑非笑的眼神,让人总是疑心她下一秒是不是要撕去平静外表,和他力博一番。
然而,苏衾在方霭辰眼里,却只是一只很小很柔弱的幼兽。
他这么想着,却不会这么说出口。因为天底下,没有哪一个皇帝会愿意别人将她看作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兽。
哪怕,这个皇帝毫无实权,是个当之无愧的傀儡。
方霭辰答:“陛下觉得呢?”他将这个问题抛还给她了。手上的动作不减,他在认认真真地为她写方子。
他的眉眼清朗,没有笑的时候,眼尾是稍稍向下的,带着纯然和善的气质。苏衾总觉得他上辈子是个僧人,亦或者是个道长。不然他怎么会闲云野鹤成这般田地?
她试图问过他,究竟有没有想要的东西——她不掩饰自己笼络他的意图,在苏曜离开京城以后,她就更赤*裸裸地把自己的心思昭告给他看了。
但方霭辰的回应总是淡淡的,他尽心尽责地为她看病,乃至于教导她张婉没有教过她的女子知识。
在初潮来临以后,她关乎于少女的发育,全是方霭辰告诉她的。
苏衾最初也觉得怪异,她很不能够接受在宫廷之间,一个成年男子对着她教导该如何保暖,如何缓痛,如何……
但是方霭辰的坦然自若,让她的惊愕犹如打在一团棉花之上。
就像现在这样。
苏衾穿得很厚实,她雪白的尖尖下巴藏在了狐皮大裘里,一双黑沉沉的眼儿看着他时,眼尾翘了一翘,她说:“朕猜不到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太奇怪了,这世界上怎么会有方霭辰这样的人呢?
苏衾有点负气地想,她全身上下的尖锐,在他的平静言语下,都成了伤不了人的软毛,他一点都不怕她——这样不好,她应该是很多人都要害怕的君王才对。
这“很多人”里,苏衾希望有方霭辰的存在。
只有这样,她才能捕捉到他的欲*望,恐惧,她才能对症下药,获得他的追随。
若是……苏曜能够把他给她就好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苏衾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摄政王不会同意这贪心的请求,她也知道,在某种程度上,方霭辰的自由连苏曜都无法控制。她知道这一点,就愈发在快要病愈时感到紧迫,感到慌张。
——病是快好了。
可方霭辰告诉她,她未来的岁月里,身上还会留有那烈毒带来的副作用,女子癸水来临时的剧痛只是其一,她会在寒风天感到骨缝生疼,会在燥热天感到浑身发冷……他说起时,略带怜悯,却还是告诉她了。
于是,苏衾就更想要方霭辰。
她迫切地想要将他留在身边,可是如今,她毫无实权,也毫无魅力,又凭什么能够让方霭辰留下?
苏衾沮丧而无助地想过很多,最终那些想法都被一个个否决,她最终无计可施,只能期冀于在这个冬天结束以前,知道方霭辰究竟想要什么。
——
苏曜处理水灾之事,仅花费月余,就处置好了灾民以及那一众贪官污吏,他在一切结束后,决定归京。彼时已经是秋末,从滨腊州回到京城需要的时间不多不少,正是十日,期间需要坐船通过运河,再转官道,跋涉归来。
但是,从摄政王苏曜那传来的消息,据说路途中又因为许多事情耽搁,也许只能等到临近新年时,他才会回到京城。
苏衾没有理睬关乎于苏曜的事,此时此刻,在她额头高高悬挂的刀刃是她的病痛——方霭辰与她说,她的病会在这个冬季结束后就好起来。但未来病愈以后,那些零零散散的毛病却是难以治愈的。
所以,苏衾若是想要留下方霭辰,就只能在这个冬季结束以前,找到她能够制衡、诱惑他留下的东西。
摄政王不在朝内,大臣们递上的折子,苏衾便看都没看,丢在了一边。若有什么着急的折子需要有人过目的,她就让苏曜的亲信快马加鞭送到苏曜手里。毕竟,她在这个朝廷上,就只是一个傀儡皇帝而已。
事实上,若真让苏衾学着管理这个王朝,她也不是不会,只是原主从没有学过治国之道,她也毋需让自己的人设崩坏,使人怀疑。
一切没必要的行为,苏衾都不会去做,而一切有利于她活下来的行为——才是她竭尽全力都要去做到的。
冬季来临。苏衾的宫殿里,早就烧了地龙。她抱着手炉,等着面前的药凉下来。
药方是随着她的身体恢复情况,一点点精简的。
方霭辰基本上两三天就会特意给她再开个方子,有时候会多一份药材,有时候会少一点药材,都是为了让她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痊愈。
今日,方霭辰来的时间很巧,正是她要喝药时。
药端在手中,热腾腾的雾气裹挟着扰人的苦涩,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一饮而尽,连旁边的蜜饯儿都没吃,安安静静吃完以后,用力地捏了捏鼻梁骨。
才算是压下了那一股让她作呕的药味。
方霭辰步入殿中,林进宝早已报过他的到来,于是苏衾并不觉得意外。她懒懒地抬眸,因喉间呛咳,眼尾染上了绯红,是格外动人的颜色,这位少年皇帝,就算言行再怎么恶毒暴戾,也不能掩饰她实在是个美人的事实。
秀白指尖露出袖口,她点了点他,示意走进,自觉地伸出手腕来:“来吧。”
方霭辰一言不发,作揖行礼后,恭恭敬敬地看她手腕,瞥过她手边的暖炉,温凉两指落在了她的手腕骨上。
脉搏稳健,可看出她的身子骨越来越好了。
只一点,他目光落在她泛红的指尖,蹙了蹙眉。
“陛下,您是生了冻疮吗?”
确确实实是生了冻疮。
苏衾其实本没有注意到,她手中常握着暖炉,那热度压抑住她察觉手上疮口的可能。冻疮容易使人感到痒麻,因暖炉握于手中,她又不觉得有什么难受,便没将这微红的肌肤当做是什么毛病。
更何况,只是初冬而已,她哪有那么脆弱,一下子就得了冻疮呢?
苏衾没料到,她果然还是生了冻疮。
方霭辰的手指握住她的手,他细心打量着,微痒的触觉让苏衾愣了愣,她不自觉地摩挲一下手掌,嘴里那句“大胆”还没说出,方霭辰就摸出一盒软膏来。
他开了盖,将那若雪般白的膏体挖了一些,放在了苏衾的手心里。
男人的指尖擦过她的柔嫩掌心时,带来一阵酥麻。方霭辰笑意不减,柔声说:“陛下,这软膏涂过以后,冻疮很快便能好。”
他的下一刻动作解释了为何他要亲自给她挖取膏体——他施施然将软膏收起来了。
并没有给苏衾的意思。
苏衾揉着手中的雪白,她见状瞪大了眼睛,被他这行为背后的动机给气笑了。她大声道:“为何不将这软膏给朕?”
他是舍不得吗?还是这玩意究竟有多珍贵,让他都不想给她,只舍得扣扣索索地挖一点点?
少女瞪着眼睛瞧他。方霭辰陡然一愣,他也觉得自己的行为莫名其妙,他面上的笑意缓缓收敛起来,想要再找什么借口解释,却总也找不出。
今日很奇怪,他从步入殿中,为她诊脉起,得知她即将痊愈,心中的轻快与愉悦都不是假的。方霭辰承认自己有几分快乐,而那快乐源自什么,他暂时不能够分辨。
他望着苏衾的脸,想着他在宫中这段不长不短的时日里。她因他的阻拦,不知道免了多少宫人的罪责。
这段时间里,皇帝手下最严重的责罚,也只有一个宦官被杖责十五——比起过去,真的是要少了很多。
方霭辰眸色渐深。
宫人们都巴不得方霭辰不要离开皇宫,就此长长久久地住下来才好,但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想及此,苏衾面上的烦躁就更深了。
她不知道方霭辰究竟想要些什么,她又怎么能够留住他?
如今尚且是皇帝的她,都不能留下他的话。未来她退位让贤给苏曜,连这皇位都没了,她又怎么可能拿出比如今更有诱惑力的东西,让方霭辰留下?
焦躁,不安。隐秘又残酷地在她的心房萦绕。
苏衾再抬眸,那双眼珠变得更加乌黑了。
她喃喃自语,继续质问先前问他的:“怎么,舍不得?”
方霭辰的眉峰舒展,他的眼波若秋水,是温温柔柔的泉,他答:“是。”
好啊。居然还理直气壮地回答她这句话!
这个答案让苏衾气得梗了一下。
想到之前她不管是明面暗地里问他怎样才能留在她身边,他的回答总是暧昧不清,迂回冷淡,她就更气。
那一股好久没有升腾起来的燥火让她恶意满满地笑了起来。
方霭辰离她很近。她轻而易举就能拽住他的领口,将他扯到面前。只要她想,她什么都能对他做。
她掌间软膏已经在温度下化在肌肤上,能感受到清凉与安逸。
苏衾在殿内也常常是穿着一身厚厚的裘服,她畏惧寒冷,这是宫中上下都知道的事。得亏天冷,她渐渐丰腴起来的身材没人看得到。
即便如此,皇帝还是很美的,她不笑的时候,眼眸深沉,如同一簇火苗,幽幽冥冥。笑的时候,那火苗又骤然熄灭,化为灰烬,有着令人胆寒的冰冷。
此时此刻,方霭辰听到她的笑声,她歪着脑袋,扯着唇,径自就伸手要去扯他的领口。
他没有躲。就这么让皇帝扯住他的脖颈,他呼吸一下窒息,却很顺从,没有做出更多让她发火的事。
方霭辰想,他方才的话还是惹毛了她。
就算如此,他还是没有什么畏惧之情。
对于这个小他许多岁,年幼势弱的皇帝,他真的不觉得有什么好恐惧的。
方霭辰漫不经心想的时候,全然没有意识到,下一刻他将抛弃之前所有的心思——
男人看到她眼中燃烧的火,是怒火,明艳又骇然。她为他的漫不经意,为他的言行举止而发怒,幼兽浑身上下的毛发都炸开了。
她恶狠狠地将他制住,另一只手径自伸到他收起软膏的地方。
被暖炉热过的手,比他的要小一圈。顺利而轻快地滑入他的衣袍中。
方霭辰睁大了眼。
他听到皇帝平静又冷漠的声音,带着少女被惹到的尖锐,她说:“你不给朕,朕就自己来拿。”
无赖至极。
方霭辰想动,却不敢动,他愣愣地看着少女握到了那软膏,于是露出的得意笑容。
他吞咽喉结,他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