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搏清晰。逐渐康健,却无疑是个女子。
跳动的心脏,抽动的额角,充斥着澎湃、惊愕的情绪,年轻的皇帝阴沉着脸,对上了方霭辰的眼,她想都没想,露出森森白牙,往四周看了看,怒喝众人滚出内殿。
“朕有要事要与方霭辰谈谈——”
她没再喊他做医者,而是冷冷地喊他做“方霭辰”。
方霭辰长她十数岁,二十多年都在江湖生长,他并不畏惧皇威——更别说这九五至尊是朝廷上下人人皆知的傀儡皇帝。
素白的脸上,一双眼黑得发亮,她看着众宫女宦官屁滚尿流地跑出内殿,就怕迟了一步惹得皇帝不满。
方霭辰定定站在原地,他收在身后的手指摩挲着,目光迷惑,毫无畏惧地看向矮了他半头的君王。
“陛下。”
轻缓、明朗的声线,方霭辰说,“您再伸手给臣试试。是不是臣诊错了?”
苏衾没有伸手。她还能感觉到小腹的阵痛,初潮的反应让她极度烦躁,凤眼渗黑,她冷着脸,笑声溢出喉腔:“你的胆子倒是很大。”
她伸手扯住他的领子,因怒火、杀意,那双眼流过五光十色的情绪,她冰冷的指尖划过方霭辰的下巴,男人被她扯得微微一窒。
“方霭辰,你知道了朕的秘密,你说朕要怎么处置你呢?”一字一顿,苏衾压抑着内心深处涌上的不安,强装镇定道。
思绪在这一刻疯狂生长。
苏衾默然想,她到底是因为病痛疏忽了方霭辰的存在。
不,换一种更准确的说法,她曾经想过可能会在他面前暴露性别,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思考更多,一切就降临了。
她从没想到会是这么快。
在她毫无准备之下,在她饱受初潮痛苦之时,她的秘密被这个世界上,除了苏曜以外的另一人知道了。
苏衾扪心自问:她该怎么做?
是维持一个帝王的尊严,将他杀死。还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而放任他知晓这个秘密?
她的眼里有一团黑火,拂面而来的吐息冷得像是料峭寒冬,方霭辰顺势再握住她柔软细腻的手腕,他只花了一瞬,那在眼中的迷惑、疑窦,终于化成了确定。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侧过颈脖,轻轻拉下她的手。他恭恭敬敬道:“陛下,您不该这样做。”
苏衾觉得一股愤怒与耻辱在喉间堵塞,她以为他是在嘲讽她力气轻微,看不起她是个傀儡皇帝,甚至不当她是这王朝的至尊。
否则他怎么会浑然不惧她?所有人——这宫中的所有人都畏惧她,哪怕是她的姐妹,她血浓于水的姐妹。那些若是命运没有差错,她们会一同长大,一同在皇宫花园里摘花看景的公主们,都怕她。
她阴晴不定地看着他,眼神像是毒蛇。
方霭辰的惊异只是维持了一瞬,他很快恢复了平时应该有的状态。
古井无波,沉稳端方。
他一下看出这位少年皇帝眼中的杀意,但他知道她定然不敢下手。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她都只是虚张声势地在威胁他而已,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微微眯起,瞪着他的眼波又冷又凉,她唇边隐了凛凛寒意,白牙森森,她雪白的脸颊带了几分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红晕。
少年皇帝,张牙舞爪,虚张声势,她明明脆弱得一触即倒,却硬着脊骨,咆哮着看着他。
痛楚被过分惊骇的情绪掩盖,直到此时此情,苏衾慢慢在方霭辰沉静的目光中定下来,才觉到浑身的难受。
她原本拽过方霭辰领口的手耷拉在一边,乌青泛得嘴唇格外可怜。她抽着气,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狼狈,咬牙切齿地想让方霭辰也滚出去。
太狼狈了。
苏衾想。她简直像是一个被猎犬咬破毛发的动物,血淌得厉害,在生死危机之下,她还要考虑着下一步往哪里走。
她勉强抬起眼皮。回答了方霭辰上一句话。
她答:“朕不该这么做?方霭辰,你倒是告诉朕,朕能将你怎么做?”
“你也给朕滚出去!”
方霭辰沉默地看着她,他没动弹,他看出她的气虚血虚。她疼得差点蜷缩起来,长手长脚,瘦得像只可怜的小鹿。
小鹿好似从来没有吃饱过,瘦得伶仃。一双格外黑的眼珠,阴沉又冷静,她看着他,最终掩盖下所有情绪。
最终还是没让他再滚了。
“扶朕过去。”凤眼一睇,那处是铺了虎皮的软榻。
她站不稳,掐着他的手臂,指甲扣进皮肉,却不痛。
方霭辰低头,就知道她从没有留过指甲。十指修得整整齐齐,柔嫩细腻,才算是有了点少女的样子。
但也只是养尊处优的生活自然带来的,她没有寻常女子留长甲,染红染紫的习惯,因为她是这个王朝的“皇帝”,是一名“男子”。
只需要稍加思考,方霭辰就猜出面前这个少年皇帝身上顽疾源于什么——是那将她的脉搏变为男子的烈毒。
烈毒慢慢解了,一切属于女子的体态、特征都将要慢慢浮现。
方霭辰看她难以掩饰的痛苦之色,率先止住所有可能延误看诊的话题。他将她扶到一旁的软榻上,她有了依靠,整个人都倒在了虎皮上,斑斓的虎皮将她苍白肌肤映衬着,格外柔弱。
年轻的皇帝闭着眼,叹息声迭迭不息,她额头滚下大颗大颗的冷汗,再止不住喉间哽塞,一伸脖就要吐出来。
因性别在毫无准备之下拆穿带来的压力紧迫,因初潮带来的剧痛难忍,她发着抖,终于恐惧起来。
这是一个少年人在恐惧下应该有的模样。她本就涉世未深,从未受过什么正统治国之道,就连最基本的道德都是跟着身边人学来的。
可就算是这样,她学得也不好。
道德二字,张婉没有教过她。
苏卿从张婉身上学到的只有痛苦、怨恨。
她怎么会有办法呢?她还只有十七岁,在张婉身边的七年是被利用的七年,在苏曜身边的七年是被忽略的七年,在宫中自己独自生活的三年,是嚣张跋扈、无人关照的三年。
她真的没有办法,就像她知道,即便方霭辰知道了她的秘密,可她为了能够活下来,也不得不忍辱负重地让他活下去。
苏衾为此感到恐惧,她痛到浑身发抖,冷汗滚滚,眼泪沾湿了她的脸。这些全然是这具身子的应激反应。
虎皮被抓到褶皱。她随手抓起一尊杯,狠狠投掷出去,脆声响彻这个大殿。
方霭辰在她身边,望着她狼狈不堪的模样,听她口中喃喃:“不要晃了!”
苏衾眼中的世界已经变得颠倒不清。
她疲惫又戒备地蜷缩起手脚,这时候又后悔起刚才没有下定决心让他滚出去,她还将所有人都赶出殿,若是只留他们二人在,方霭辰会不会对她做出什么来?
这具身子所拥有的阴暗情绪又在慢慢发酵,只不过从前是对外人,如今是对她自身的安危。
皇帝痛苦地想要呕吐,但她今日就没有吃过什么,能吐出的也只有清液而已。
血味终于在方霭辰靠近时,被他发觉。
“陛下,你受伤了?”
他一惊,忙伸手去扶她,却没有看到她身上显著的伤口。再把了脉,那今日诊来有点异状的脉搏终于有了由头。
“痛……”
闭着眼,汗水与泪水交杂,分不清谁是谁,她痛得整条脊骨都在抽搐,反应剧烈到苏衾全然没有预料到。她本以为自己能够扛过去,可到底不能。
所有所有,本属于十二三岁少女该有的初潮,在迟来的几年,今时今日,汹涌澎湃地袭击而来。
昳丽精致的长相,苍白病弱的身形。皇帝把脸埋进厚厚的虎皮里,她呼吸都变得微弱,痛呼声慢慢止了,她即将陷入梦魇。
“陛下,陛下?”
属于方霭辰的声音在耳边恍惚,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苏衾用了最后一股劲,抬起眼,汗水落在眼睫上,她脸白如纸,呵气冰寒。
“方霭辰,朕冷。”
她用手勾住方霭辰的衣袖。
她又冷又疼,浑身骨头都在叫嚣着它们将要被痛苦碾碎——
她开始语无伦次。
“方霭辰,你个庸医……明明喝了药,为什么还会痛……”
少女死死盯着他,黑黢黢的眼里满是不甘,凤眼慢慢盈出泪来。
不比宫中其他公主大几个月的年龄,她还是个非常小,一点也不懂事的孩子。
她杀人如麻,阴狠如斯,但在生死面前,却依旧恐惧到这般田地。
“若朕死了……”
那一句要他陪葬,还没说出口。
苏衾便听到方霭辰一声轻轻的叹息,他伸出手,盖住她恶狠狠看来的目光,他沾了一手心的泪水。长睫扇动,他让她闭上眼。
“陛下,你不会死的。”
“……冒犯了。”
在迷迷糊糊中,在即将陷入黑暗以前。苏衾感受到肩胛一阵凉意,她的领口被扯开一段,皮肉露出,她被一只大手翻过身。
蝴蝶骨招摇、消瘦地露在了方霭辰面前。
殿内,唯有龙床上有帐子。方霭辰担忧会有人进来,他知道若是再有人得知皇帝的性别,恐怕那人的命运不会像他这样幸运。
他因能治她病,且是苏曜派来的医者,苏衾不敢轻举妄动。但这宫中的其他人不同,他们但凡看到、猜到一点,迎接他们的就会是皇帝的怒火,赐死是势必的结果。
他将少女抱到龙床上。
帐子扯过。
与当时苏曜戳破苏衾性别一般的画面,只是苏衾没有挣扎,她陷入了谁也喊不醒的沉睡中,汗水洇湿了床榻,脊骨微微颤抖。
方霭辰抽出一根银针,稳稳扎进她背部的穴位里。
几乎只是扎进的瞬间,身下少女口中溢出的痛呼就消失不见。
苍白背部,一条漂亮的脊骨弧度,有白布裹住她的胸口,他错过那一块肌肤,但即便这样,半截蝴蝶骨也依旧清晰可见地落入他的眼里。方霭辰牢牢稳稳地为她扎了十数根银针。最后一根落在了她接近腰部的地方。
瘦得厉害,盈盈一握的腰身。
方霭辰眼中没有欲*念,没有其他,只有身为医者的仁心。他扎下最后一根,在听到苏衾愈发平稳的呼吸声后,终于松了口气。
只是她突然又喊痛。
此时从她口中吐出的“痛”,与方才冷汗阵阵的“痛”不一样。这回是从胸腔憋出来的,沉闷闷的呼声,她尖尖下巴埋在厚衾里,两只手挣动着。
方霭辰怕她乱动,碰到背上的银针,他将要伸手去压她时,陡然听到她猛地抽泣一声。
孩子气的,懵懂天真的梦呓,从她闭着的眼,从她陷入的梦魇中,传递而出,
“母后……好痛……”
左手扣住了右手手腕,她用力地握着,像是在保护什么。
方霭辰缄默下来。
他的目光,在透着日光的黄帐子里,从雪白的背部划到她细幼的手腕。
那一只被藏得严严实实的手腕,是他曾经看诊过,有着陈年旧伤的。
可是另一只,也是有着伤口的。
方霭辰脑中这么想着,下一刻,他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因为那个,年轻的君王,喉间发出了微微抽泣声,稚嫩又可悲的,她想要换一只手,想要再护住那一只没有保护的手。
但是她护不住任何一只。最后,两只手腕上都留下了难以褪去的伤疤。
她喃喃,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砸落在她面前压着的被上。
“……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