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时节。
燕国上下,都在庆祝着这个月圆日。
宫中的景象却不同于寻常人家该有的温馨,处处都显得冷淡、漠然,毫无团圆日的氛围。
夜入更深。月色如华。
苏衾顺着皇宫内最外侧的长廊行走,她手掌暖炉,雪白月华从她肩膀落下,流到她的足尖。瘦削、桀骜的脊背弧度,因夜深寒冷而弓起,她抬头看天空,乌云罩住半片月,月色慢慢褪了,她呼出一口气,淡淡地对身后林进宝道:“朕要独自站站,离远点。”
林进宝垂首喏喏,他看着皇帝落在地面上的影子——长而瘦,袍子摇晃,君王站定在原地,久久不动弹。
他在满怀好奇中,悄悄地抬眸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就发觉苏衾在做什么了。她什么多余动作也没做,在这个旷阔的地方,她只是在看着月光。
圆圆的月亮,饱满而雪白。
宫外有着深夜来临后,团圆日喧嚣尽了的烟火味。宫中仅有精美绝伦的灯笼,御厨做出的月饼甜美可口。可这些仿佛都不是面前这位帝王想要的。
距离她的性别暴露,方霭辰为她看诊,过去也只有半月而已。
中秋来得很快。宫中没有妃嫔,自然就谈不上会有什么人气。胆敢在深夜在皇宫内闲逛的,怕是也只有皇帝一人而已。
摄政王秦王早已自立府邸,他虽未曾娶妻,却也是名成年男子,怎么会特意为了一个中秋来到宫中?
他能给苏衾点面子,送来中秋贺礼已经算不错了。
皇宫里,本在中秋节时,太后、皇后可以举办宴会,邀请众臣子家中女眷。但这个宫中,没有太后也没有皇后,自然连晚宴都没有了。
苏衾本也可以自己举办,但她实在惫于做此——说到底,宴会也只是看众臣如何讨好巴结秦王而已,她何必自取其辱?
七岁以前的中秋节,苏卿是与张婉一同过的,彼时张婉很少发脾气,还难得会露出笑靥,唤她来吃月饼。于是在她的记忆,这一天和大年初一一样,都是很好的一天。
七岁以后的中秋节,苏卿是与苏曜一起度的,那时候苏曜也从没有在意过她,只是冷冷淡淡地吃过家宴,这一天就过去了。
直到苏卿十四岁,身为皇帝,处在宫中的每一个节日,都是自己过的。
宫中两位没有嫁出去的公主倒是给她送来了自己亲手做的月饼,桂花馅的,一口咬下去甜滋滋,就像她们姐妹之间的情感。
苏衾羡慕不来这样的姐妹情谊,她在中秋这天,独自一人站在月亮下面,看着圆圆亮亮的月,冷视月华轻纱,落在她的明黄龙袍上,留下冰冷的印记。
响起了打更声。
是时候回寝宫了。
苏衾收拢外衣,往寝宫步行而去。林进宝在身后缀着,跟着她,乖顺、一言不发。
她在一年一度的月圆日,喝了药,在满舌苦涩中,缓缓入睡。
*
中秋当夜,苏曜从方霭辰口中得知了苏衾身子的近况:“陛下的身子已经逐渐康复,但是药方中仍然有几味药不能寻得——若缺了这几味,恐怕毒难全解。”
方霭辰也算是知道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身上的疾病是因何而起,他虽不知道苏衾为何有着奇怪的脉象,却知道那脉象定然是因年幼时服用了剧毒之物造成的。
他医术学自陈老,但没能精通毒术,所以一时看不出那毒究竟是什么。但是,这些并不妨碍他有手段对症下药。
方霭辰斟酌道,“待陛下的体内毒素清除,便能恢复应有的岁寿——然,因自年幼身体便被侵蚀,恐怕未来的日子不会如常人般好过。”
一些后遗症都会慢慢随着那位君主的岁数现出来。这些,方霭辰没有细说,但苏曜都明白。
他问他:“需要什么药,去找苏六支使要来。”
苏曜语气淡淡,并不将方霭辰放在他面前的那张药方看在眼底。那些药材,全是世间珍奇之物,也许这世上仅有一株二株的,连国库都见不着这贵重东西的踪影。但苏曜轻而易举地说出这般话来,可以显示出,他的权力、金钱,比起如今的傀儡皇帝,更像个皇帝。
方霭辰没有对他的态度有什么好奇。他端了面前的酒,小酌一口,克制又清明地抬眸看他,嘴上问道:“殿下,关于陛下的身子,您何至于要这般尽心尽力?”
这也是苏曜的手下们一直好奇的事。从半月以前起,那位皇帝在宫中因病昏睡,苏曜每日都去看望他起,他们都显而易见地发觉,苏曜对待皇帝的态度变得陌生、奇怪。
说亲近,却也不是,因为这样的中秋节,本该是亲人团聚之日。这苏氏皇族中唯二的两个男子,却没有见面的意思。
说疏远,却也不像,因为他能够痛痛快快地准许方霭辰用了这世间的珍贵药材,并不吝啬地给予皇帝。
——那么,究竟是什么?
方霭辰百思不得其解,他没有得到苏曜的回答。只看到他失神一刻,匆匆抬手饮了酒,冷淡道:“因为我好歹是她的皇叔。”
“而用她的一条命,换来毫无风波地走上皇位,值得的。”
在亲近友人面前,苏曜并没有忌讳什么。他就这么说着,手指把玩杯盏,眼睫垂下,漆黑眼神再看不着。
方霭辰得到回答,意会了。出于医者的仁心,下属的忠心,以及友人的关心,他踟蹰道,“殿下,能治好陛下疾病的最好办法,不是我每隔数日去宫中看诊,而是每日前去。”
“若您有迫切需求——”那迫切是什么,方霭辰知道,苏曜也清楚,他定定看着他,目光真诚,“我可以留在宫中,直到陛下痊愈。”
苏曜却先转移开话题。
“陛下若是一直如此,身体会否有不适。”他指的是,若是一直没有痊愈,苏衾会不会感到身体上的难过。
“当然,甚至连痊愈以后,陛下的身子都不会恢复到常人应有的,他的体格太过虚弱,毫无刚阳之感,阴气过甚。”
“本就该比常人多受几分痛苦。”
苏曜眼神闪烁,他迟钝片刻,这样说:“既然如此,便在陛下实在难受的时候,再进宫常住吧。”
他到底有心机,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欲*望,不惜想要借疾病疼痛来让苏衾感激他。若他能在她感到无法忍受时,将方霭辰送入宫中,她对他恐怕会多几分真实的感谢。
其实这些情感本无必要。但今时今日,因不久前那一个念头掠过而不巧记住那感觉的苏曜,微微垂下眼帘,心说,他果真算不得什么好人。
他们苏氏皇族,本就没有一个是好人。
燕获帝残害兄弟,苏卿杀人如麻,他又心存恶念。
那恶念只是一闪而过,自然不可能成真。但苏曜却放任这情愫滋长,他心中对自己冷笑连连,却还是这样做了。
方霭辰答好。
他自然不能够明晓苏曜说这话是出于什么私心,可他对这样的安排并无意见。
中秋月圆,夜寒入骨。
方霭辰与苏曜,两位孤家寡人,最后对酌了一杯酒。
这年的中秋团圆日,也就这么过去了。
*
苏衾身体的状况在渐渐改善,她胸口漫溢而出的疼痛,在日复一日的服药中,缓解了许多。
瘦、白的身形也渐渐丰腴起来,这变化让苏衾略有不安,她在沐浴以后,低头看着胸前浅浅的起伏,微微皱眉。
窈窕如淑的乳,在过分苍白的身形上,显得极为脆弱。苏衾拢上长袍,思忖片刻,还是取了一条白布,将胸口勒起来。
胸部的发育是苏衾在服药以前就想到过的,她明白这药物既然能够清除体内的毒,便能够改善她因那烈毒而拘束发育的身材。
已经十七岁的年龄,再发育恐怕也没有办法像普通女子那样,拥有过分美好的身姿。
但稍微的起伏变化,还是有的。
这变化让她原本少年样的身材变得像个正在发育期的少女,而近日下腹隐隐的坠痛,告诉苏衾——她最不想看到,属于少女的初潮,恐怕将要来临。
张婉自喂了苏卿药以后,就再不打算将她当作女儿教养。
药性烈极,原本普通女孩应该在十二三岁到来的初潮,都硬生生在这药下压没了。
如今方霭辰开的方子起了作用,所有属于苏卿过去该有的发育状态,都在迟了几年以后,急促而剧烈地到来。
苏衾担忧她身体的成长——不管是身体的发育,还是初潮的到临,对于她而言都是一种巨大的动荡。在皇宫里,皇帝是没有秘密的,她的寝食言行,都会被有心人观察到。而现在……
苏衾将白布勒得更紧了些,她厌倦地垂眸看向胸口,心想,若是真要长大,就等她全好了,退位给苏曜了再长。
可是她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身体的发育,也正说明了她正在痊愈。
——皇帝实为女子。
这个秘密,除了已经死了人外,这世上就只有苏曜一个外人知道。
苏曜没想过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他将这个由他揭露的,属于他与苏衾之间的事暗藏于心,却忽略了一点。
方霭辰是医者。
还是一位赫赫有名、妙手回春的神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