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不欢而散。
皇帝苏卿从来不敢在大事上违背摄政王苏曜的意见,唯有广纳嫔妃这件事,是她这一生都不会去做的。
原主的想法很简单,她不愿意再让无辜的女人因此受到委屈,她一生凄苦,毫无指望,她又怎么能让如花的女人们进宫守寡。当然,她也担心自己若是纳了妃子,身上的秘密会就此暴露。
若是让人知道这燕朝皇帝并非男子,而是已被斩首的张太后将小公主偷梁换柱为太子——
这天下,第一个不会放过她的,就是对皇位虎视眈眈的摄政王。
她的性别使得她登上皇位,而若是一切暴露,她的这一生不会有好结果。
虽然,苏衾早就知道,皇帝苏卿的这一生,从没有好过。
*
养心殿。
已经是深夜,苏衾却迟迟不能入睡,她睁着眼看着床罩上的龙纹,倦意慢慢席卷而来,但那倦意实在吝啬,她努力很久,还是不能将自己彻底埋入睡眠中。
宦官宫女们在内殿外垂首守夜,等待皇帝可能的命令。
苏衾的贴身宦官是前不久刚换来的,名为“林进宝”。倒是个吉利好听的名字。人也懂事乖顺,从不会多看多听什么——也是在宫中边呆久了,明白少言少语才是活命的根本。
自从上一个服侍了陛下十多年的老宦官在皇帝发疯下旨处死后,宫中几乎再没有敢与苏衾对话、直视的人。
她身边这些内侍,唯有林进宝一个胆敢复述摄政王曾说的话。
苏衾知道,林进宝是摄政王的人。
里,她最后饮下的毒酒,就是林进宝端来的。
檀香从鼻间递进,她忍着心脏传来的酸楚疼痛,抽着气想,这具身子还真是糟透了。
然而即便是糟糕透顶,苏衾也想要靠着这具身体好好活下去。
她在昏黄烛光下,伸出秀白瘦削的手掌,她在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躯体——来到这个世界不久,苏衾就打算好好讲这具身体的病治好。即便真的最后治不好,她也希望能够活得健康一点,舒坦一点。
那被张婉喂下的药物,让这具身体几乎没有了显著的女性特征。苏卿已经十七岁了,胸前的起伏几乎没有,她曾在洗浴的时候抚摸过,那一处很平坦,除却有着普通男子没有的苍白羸弱与淡色殷红外,她的身子若只看上半身,那就真的是个少年模样。
苏衾不想改变体态,但是她一定要改善自己的病弱情况。
宫中也有太医,可是过去原主讳疾忌医,担忧自己的脉搏被太医察觉到不对劲,很少在身体不适时寻太医看病,她每回都是强撑过去。得亏她命大,这破锣身子居然也硬生生撑到了十七岁。
其实十四岁以前,她要是有什么不适,苏曜就会喊来太医给她看病。跟在苏曜身边的七年,苏卿过得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至少摄政王没想让她死。那时候他并没把对燕获帝的厌恶转移在她的身上。
苏曜一直不齿于燕获帝的残暴,在两岁被母后恳求兄长放过后,他就被养在了宫外,自幼同那时候的太后一起礼佛修心。若不是那早已经逝去的太皇太后将他护得好好,他又年幼无知,不生事端,否则他定会在燕获帝手下,死于非命。
等到苏曜年岁渐长,燕获帝还是没能在年轻力壮的时候生下儿子,自然开始忌惮于年龄可以充当他儿子的幼弟。
燕获帝也怕太皇太后有想要让苏曜继位他的意思,便将她的母族势力一点点剥削掉。太皇太后曾对苏曜哭诉过燕获帝的绝情,她泪眼婆娑,茫然无助,对天发问为何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会是这般心狠手辣的人。而他们都没有答案。
燕获帝是这个皇室有史以来最可怕的皇帝,他专横残酷,丝毫不挂念手足之情,在争夺皇位时将十多名兄弟杀死,除此之外,还在他国请求联姻时,不顾宫中太妃的苦苦请求,把未出嫁的公主们送往他国,只为稳固自己的地位,获得想要的利益。
太皇太后死于苏曜十四岁那年,彼时她费尽最后气力,请求燕获帝将他送到边疆磨练。燕获帝在最后还是放了苏曜一马,封了他“秦王”的称号,容他离开京城。众所周知,这其实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流放——燕获帝唯一仅存的兄弟,在年仅十四岁的时候,就因母亲担忧被兄长害死,而哭诉请求着将他送到了荒蛮之地。
苏曜在边疆磨练了十二年,最终领着浩大军马,将意图夺走苏氏皇权的张婉斩落头颅。他亲自将苏卿带在身边教养,却吝啬于教导她治国之道。他从小跟着良善可欺的太皇太后长大,性格却不像她那样柔弱,他有着一颗坚韧可怖的心,不达目的不择手段。
苏衾知道,他很会忍耐,也很会隐藏。
至少在此时,苏曜绝对不会露出想要夺位的意思。
他等待的契机,是她在正式接管朝政后,因为从没有学过治国之道,最终不得不再将权力交还给他的那一刻。
中,苏卿在十八岁那年,正式接过了摄政王手中的权力,而她果然如摄政王所想,对政事一窍不通,最终在耻辱之下,亲自恳求皇叔再接过治国权力。
那是一场令人无地自容的羞辱。
苏曜想要彻彻底底地将她属于皇帝的矜贵、骄傲打碎,他厌恶她像极了燕获帝的残暴性格,他恨不得不再看到她,因为一看到她草菅人命的样子,他就会想起当年燕获帝对他、对他的母族所做下的事。
没人比苏衾更清楚,苏曜有多讨厌她。
她也清楚,想要活下来,也许要改变的不仅仅是这具身体,还有苏曜对她的态度。
深夜,檀香袅袅,苏衾收拢手心,她把香囊塞到了枕头底下,那香囊里是她偷偷藏来的檀香块,唯有这样她才能好好入睡。
燥火、阴郁,在她胸腔跳动,苏衾皱着眉,最终还是在日复一日使用下,效果越来越轻微的安神檀香中,缓缓入睡了。
*
太医在看诊过苏衾的身子后,沉默许久,忐忑不安地说了今日为皇帝诊脉的第一句话。
“陛下,您的身子……不太健朗……”他用词小心翼翼,生怕惹怒了这位性格怪异、心狠手辣的皇帝,老者不敢直视年轻苍白的帝王,他颤巍巍:“恐怕是要多多进补,才能有恢复的可能。”
苏衾便知道,这具身子的病怕是十分严重了。若是没有按照中那个必死的结局走下去,只怕摄政王也不必等到恰当时机喂她毒酒,她就会自己死去。
她冷冷地看向太医,似笑非笑,声音恻恻:“朕的身子,朕清楚。如今喊来陈太医,要得便是你为朕开几个调理的方子。”
尾音很长,透着冰冷,谁都能听出这其中的威胁之意。
陈太医噗通一声跪下了,将脑袋磕得砰砰响。他口中喏喏,惶恐至极,“臣遵旨,臣定当竭尽全力为陛下的身子分忧解难……”
苏衾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这里。
“小林子,等太医开好了方子,便使人煎了药端上来给朕。”
她这样对林进宝道。宦官林进宝低头称是。
今日苏衾不打算上朝,她在养心殿内休息了半天,见到了因面子功夫前来看望她的摄政王苏曜。
他们叔侄之间,其实少有这样前来探望的时刻。原主是因为从来不随意告病,哪怕是再疲累再痛苦,她都会忍下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上朝。因此摄政王就不会以看望皇帝身子的理由来寻她。
少有的几次,原主实在撑不住了,也总是推拒苏曜想要看病的请求。她不愿意将自己脆弱的一面显露出来,她担忧自己的脆弱被人抓到把柄,因此宁愿让自己成为别人口中性格怪异、身无亲近之人的君主,也不愿意是身怀软肋的普通人。
这也算苏曜头一回见到躺在床榻上,目光空茫,看不出表情的苏衾。
君王有着极为美丽的长相,凤眼长眉,淡唇尖腮,她看着不远处正在点燃的香料,眉头紧紧蹙着。从厚衾中露出的雪白手脚,也透着青灰色,玉色脆弱而凄楚,苏曜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他作揖告礼,苏衾这才意识到他的前来。
她直起身子,厚衾滑落,她的身上只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外袍。因为肩膀比寻常男人要窄上稍许,那件宽大的裳微微敞开,露出她雪白细腻的半截胸膛。
樱红一闪而过。
是少年人的模样。
苏曜没有在意,他随意一瞥,就见苏衾面色不变,伸手将袍子系紧。
瘦得几乎能看到骨头的手腕,细细一指就能圈住。苏曜终于问上了:“听闻陛下生了病?是染了风寒吗?”
他装作不知宫中发生了什么的样子。而两人心知肚明,她不久前唤来太医看诊的消息早就传到摄政王耳中。
苏衾答:“不,是自幼身上的旧疾。”
她的坦诚让苏曜抬眉诧异一刻。很快他就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了。因为下一刻,苏衾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厚衾散落在身上,外袍根本撑不住她的身子,明明是普通男子的身量,却如同一束柔弱带刺的花,因为缺光少水而委落一地。
她的脸涨得通红,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她的眼尾染了过分妖冶的红晕,唇白得吓死人,那一双捂住心口的手紧紧攥着布料。苏衾的眼神变得格外漆黑痛苦,她喃喃:“皇叔——”
却不知道是喊他做什么。而这内殿里,也只有他们二人在,苏曜看不得人就这么喘不过气来昏倒在他面前。他厉声喊着殿外内侍去找太医,上前扶住了苏衾的背脊。
触手冰凉,她的脊背很瘦,几乎能摸清楚有多少根骨头。那一条脊背很硬,是龙骨该有的硬度,苏曜低头看着已经倒入他怀中的苏衾,眉头没有松开。他年幼与太皇太后共同礼佛,太皇太后也是病弱之人,她患有心悸气喘的毛病,他倒也经常为发急病的母后拍背压疾。
他以掌心握住她的腰,否则她就要这样软倒下去。这一摸,才发觉这位侄子有多么瘦弱,她瘦得简直像是没吃过饭般,尖尖下巴因她的气喘与咳嗽不自觉地落在他的肩窝,她低低唤着“皇叔”“皇叔”,眼中的痛苦依旧在蔓延,她止不住痉挛,手脚发抖,牙齿咬住下唇,苏曜只是一眼没看,她就硬生生把嘴唇咬得鲜血淋漓。
“陛下!”
林进宝匆匆唤来太医,看到自家主子与皇帝此时的样子,不禁大惊失色。苏曜的玄色长衫上,已经斑斑点点都是血迹,而那面容苍白的少年皇帝,早就昏厥过去,她长发散了苏曜满怀,秀美面容坦然然地露了半截在外,半截在苏曜的怀里。
她痛得依旧在昏睡时连连叹息,太医慌慌张张地为她把脉,又在不慎翻开她的衣袖时,愕然止住了话语。
苏曜抬眸,看到的就是年轻帝王手背上浮起的青筋,苍白到可以说是病弱的手,手腕上有着很浅很浅的伤痕,隐隐可以看出是旧伤。
太医见多识广,他一眼看出这是女子长甲掐出来的痕迹。可他一点也不敢说,只能硬生生吞下这话,埋头继续看诊。
苏曜自然捕捉到他的情绪,他冷冷地扫了一圈这奇怪的伤痕——太皇太后性情温和良善,从不会动手打人,更不会做出这种掐人的事。他又在十四岁便去往边疆,十二年的边疆生涯,见过最多的只有战争中的伤痕,哪能明白这是什么?
但他暗暗记下了这件事。
苏衾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未时。
她在还未跌落的太阳光辉之下,看到了榻边坐着的苏曜。
在战场厮杀多年的秦王,周身气质铁血森寒,贯颐奋戟。他听到了动静,看向她的目光依旧不掩厌恶冷淡,却勉强克制住。
苏曜:“陛下这旧疾很是严重,与太皇太后的心疾有几分相似。”
苏衾默然,才答:“……朕不清楚。”
她居然不清楚?苏曜目光探究地看来,就看苏衾疲倦地起身,从桌上端了茶水,许是这茶水太不合心意,她眉宇间怒意勃然而发,杯子登时摔落在地。
殿内宫女太监们都不敢说话。
苏曜不悦:“陛下刚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准备责骂宫女太监们?”他心中对她的厌恶更深了。
苏衾僵硬在原地,她目光顿了顿,仓促看向苏曜时,他发现那目光里有着难以抑制的伤心与自我压抑,但显然,她没能压抑住。
那一口气喘得又急又痛。苍白面上染了大团嫣红。
苏衾吞下那一口难忍的燥火,她对苏曜有事相求,自然不能够再顺由心意责骂惩戒宫女太监。
她忍下了。
苏曜就听她声线微颤,眼睫扇动,过人的美貌让她高挑的身姿在这一刻如同将要乘云归去的仙人。不过很显然,仙人只有着清俊长相,却无仁慈心肠。
她露出一丝苦楚的笑。苏曜试图分辨这究竟是不是她装出的,不过他发现他真的分辨不出,因为他也有三年没有亲自教养她,她早就在他的不关注之下长成了他厌恶无比的样子。
“皇叔,朕是真的不知。”
“……大抵从四岁起,这毛病就有了罢。”
四岁那年,张婉喂了苏卿第一口药,从那天开始,她的身子就再也好不了了。
这个世界上,能治好苏衾这个身子毛病的,唯有一人。
那人便是后来为落胎的女主林宥甜调养身子的江湖名医方霭辰。
里,李拓与摄政王达成交易的主要前提之一,便是摄政王将方霭辰请来为林宥甜调养虚弱的身子,而李拓为摄政王未来登基扫清障碍。
也许苏曜心中尚且存着一丝怜悯,一丝亲情,即便是在得知苏卿丢下林宥甜不管后,对她的厌恶登上了巅峰,他也没有选择亲手杀死她。他选择与人合作,没有亲自沾染上血孽。
杀死至亲,是燕获帝会做的事。
苏曜也并非好人,但他唯一可以说得上慈悲的事,便是没有亲手下令将苏卿毒死。
皇帝苏卿的死,是李拓亲自送来无解的□□,在苏曜的默许下,林进宝将毒酒递上。
苏衾知道这些未来,她当然不打算在未来再去礼佛,也不打算让女主角靠近她。她的坏名声还不需要女主来成全——更何况,只要接近了女主,她的生死恐怕就不由她来控制。
所以她要做的,便是先借助摄政王的力量,养好自己的身子。
才有可能继续接下来的剧情。
她边说边咳嗽,含糊不清:“张太后曾说这大概是从娘胎里传下的毛病,不过我四岁以前从没有过这些毛病……”
苏衾漠然地说着张婉曾对她说过的话,寥寥几句,苏曜就明白她这病恐怕大有来头。他无动于衷,但他不明白苏衾刻意说出这话的意思。
“所以,陛下这是……”
“朕想请皇叔帮忙,朕这身子恐怕还需好好调养才能安康,所以年后将权还给朕的事,就暂且作罢。”她垂下袖子,雪白指甲盖透着乌青,脆弱又可悲。她平静地说出这话来,苏曜狠狠一怔。
他眯了眯眼,好笑又陌生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少年皇帝。
她已经是做了十六年傀儡皇帝的人,却一点也不期待真正成为皇帝的那一刻吗?
苏曜好奇,他想问很多,但他明白她不会回答。他也不该问她。他明白自己私下底会找到答案,他也十分平静地看向她。
却未曾料到,苏衾旋后的笑语,解答了他的疑惑,震动了他的心门。
“……朕只想好好活着。”
她眼风微动,冷静又淡声追了一句,好似这后来的话,才是她真正想说的。
“病啊,太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