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阳铮在死以前,所认为他今生做过最对的事,就是在四十三岁那年,娶了小他二十岁的苏衾。
他是这个世上许多男人的缩影,他爱美色,贪恋肉体,喜欢美人为他展开笑靥。他在四十岁以后疯狂爱上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她会跳舞,身材姣好,模样漂亮。她不笑的时候冷艳迷人,笑的时候他恨不得将心都捧给她,让她碾碎。
他从初见她,就为她着迷。
然后,他用金钱,用婚姻将她锁在了身边,她从此只能成为他的妻子,成为他的枕边人。
陆阳铮很满意,他感到无比的快乐。
他那年轻貌美的妻子,名叫苏衾。他最喜欢叫她“衾衾”,叠音从口中说出时,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陷入了甜蜜的云朵里,每每唤她姓名,她回身看他时,陆阳铮就感到莫大的幸福。
她笑起来很美,坦诚告诉他她喜欢金钱时的样子也很美。
最初,陆阳铮是因为她的坦率而爱上她的。
她长得有他梦中情人的模样——雪白肌肤,眼神冷艳,练舞的时候心无旁骛,鼓囊囊胸脯在弯腰曲背的时候,饱满得像是一只水蜜桃。长腿笔直,腰肢细得一掌可握,属于她的风景,美不胜收。
她在与他约会的时候,从不会像他遇到过的别的女人那样矫揉造作,她坦荡荡地说自己看不懂法文,甚至反将他一军,说这些本该是男士操心的事。
陆阳铮在为她的这些真实动容的同时,变得更加爱她了。
他知道她需要金钱——她从小的家境不好,父母更是只疼爱比她年幼的弟弟,很早他们就不乐意让她继续读书了,是苏衾自己强硬地离家出走,离开那个小小乡村,自己在外辛苦兼职求学,最后靠着努力上了大学。
她从小在跳舞上就很有天赋,这也是她二十多年来人生一直坚持的事。但陆阳铮知道,苏衾是喜欢跳舞,但她不喜欢教别人跳舞。
在他还没与她在一起,她金钱上一点也不充裕的时候,她很辛苦地在舞蹈培训中心担任跳舞老师,教年幼的孩子们跳简单、重复、机械的舞蹈。
于是后来,陆阳铮就不让她再去教别人跳舞了。他知道她不喜欢,她更喜欢在练舞室自己一个人默默跳舞,不管是跳给他看,还是跳给自己看。
当然,他除了知道她不喜欢教人跳舞外,也有他自己的原因——他不喜欢她在这项工作上花费太多时间,他需要她在他身边的陪伴。
他将她养在身边,用金钱,用婚姻,她过去是个从不会男人驻足的冷艳女人,最终她还是臣服于他的一切。
她成为了他的妻子。
六年婚姻,陆阳铮从一个尚算英俊潇洒的中年男人变成了一个双鬓带白的中年男人,而她一点不变,依旧是那么漂亮年轻。
婚姻带给她的,除了金钱外,还有那周身越来越浓郁的魅力。
每回他带她出席什么场合,无数男人都在看她,窃窃私语,他们眼中的情绪,陆阳铮很懂,因为过去他也会在风月场上以这样的目光看向年轻妖冶的女人。他在嫉妒的同时,感到了惶恐,那种不安是源自于爱人过分年轻,而他过分苍老。
岁月是无情的,二十年的沟渠,足以让他们早早阴阳分别,早早说出再见。
陆阳铮在死以前,都觉得苏衾爱他比他爱她少得多,因为从一开始这场婚姻就是建立在他给予金钱,她付出肉体这样的基础上,她没有那么爱他,似乎也情有可原。陆阳铮遗憾于自己没有办法让她更爱他一点,他多次问她那个愚蠢的问题——
“倘若我没有钱,你会爱我吗?”
她的回答和她一直以来面对他时的态度一样,讨巧温柔,仿佛非他不可。
“会。”
他不喜这个答案,她便会适时地换掉,用另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她不会。
那时候,她的目光看向他时,仿佛他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她叹着气,内心说好吧好吧,给了他一个更不那么满意的答案。
陆阳铮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不是自讨苦吃,为什么偏偏要问她这些问题,明明她都已经是他的妻子了,明明她已经在他身边了。
但他还是会一次次问出那个问题,只为了看见她有没有可能变化的答案。他渴望在她的回答中找到比他付出的,更多一点的爱意。
很可惜,直到死,他都没有能够找到。
她在他的病床前,掏出那份已经准备好很久的遗嘱,朝他说清自己的意图,然后要他摁下手印。
她的目光很淡,很淡,是没有任何爱意的,她冷静得过分,陆阳铮却在呼吸器下喘息着笑了,他喃喃,不知道是为了彰显他的爱意,还是告诉她这是无用功。
他说:“……衾衾,我确实是爱你,所以我摁下手印。”
“我知道你一定怨我为什么不给你财产……但,我是陆家人,陆家人理智而冷酷,哪怕我爱你,我也知道,我不能给你。”
他多么正义啊,仿佛他早就料到她会是这样贪钱的女人,做好了一切防备,只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子因继母的存在失去陆家的一点财产。
陆阳铮在将死的那一刻,奇异而扭曲地感受到他心中的一丝丝快意,他想大声告诉她:谁让你没有我爱你来得纯粹,若你爱我更多,我一定会将财产留给你——
他感到痛快,他甚至是等待她因此露出绝望的表情。
可是,心跳停止的那一刻,他听到她温柔又浅浅地说。
“我知道你爱苏衾。”
陆阳铮热泪盈眶,他丑陋地期待她接下来会说出什么。
“我也知道,苏衾从没有爱过你……”
晴天霹雳,他在死亡挣扎中,看到她的眼。
那双他本以为会饱含凄楚不舍的眼,在这一刻那样冷静,她将自己舍身事外,她叫自己为“苏衾”,好像在这场婚姻里,参与人只是她一直以来扮演的角色般。
如今丈夫死了,戏剧落幕,她将主角演出的六年婚姻生活,以一个冷静克制、置身事外的模样,轻易说出“她从没有爱过你”。
陆阳铮扭曲着面容,他错了,一直以来都错了,他本以为她至少会爱他一点点,哪怕不比他多,但她至少爱他!
可是,她却说,她从没有爱过他。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
陆阳铮在痛苦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但没关系,接下来我会真诚、诚恳地在所有人面前扮演出,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样子。”
女人低低声说,她的眼泪瞬间积累成汪洋大海,她在心电图平了的那一瞬间,蓄满泪水,她放声大哭起来。
直到陆祈肃走进病房,看到她埋于陆阳铮早已冰冷的手掌中嚎啕,他又是可怜又是感慨地喃喃:
“没曾想,小婶她居然这么爱小叔啊……”
陆阳铮怔怔地看着自己在病床上的尸体,他看到苏衾果然不负她所说的,在众人面前扮演出了一副她深爱陆阳铮的样子。他低头看看自己透明的手掌,失落又可悲地大笑起来。
又笑又喘气,他最终抽噎起来:“她何曾爱过我!她不爱我!她从没有……没有爱过我。”
于是,六年婚姻中,他本以为存在的微小爱意,被妻子当面否认,她心狠至此,在他死前也不愿意给他任何安宁。
她让他含恨死去。
陆阳铮恐惧地以灵魂之躯,看着苏衾在他的病床前,哭得昏厥过去,而所有人都大赞她如此痴情,大赞他们这段婚姻有多么值得。
可他明明知道的是,她全是装出来的。六年的恩爱,全是她装出来的而已。
陆阳铮木木地看着苏衾,她因哭得狠了,被医生注射了有助于安眠的药物,此时酣然睡去,只是她眉心依旧紧紧蹙着,眼角还是有着泪意。
陆祈肃对所有人说,她有多么可怜,又有多么痴情,在陆阳铮的病床前哭的稀里哗啦,谁也掰不开她握着他的手。
说起这些,他那老实的侄子是真的感动了,乃至于眼中含泪。他的妹妹陆乔琪也擦了擦泪,低语说自己曾经还以为他们之间只是叔叔看上了婶婶的美貌,而婶婶看中了叔叔的金钱,却没有想到,原来他们之间是真的有爱的。
他很想很想告诉所有人,他的妻子没有爱过他。
可是,他又看着她那张脸,露出了凄凉的笑,他喃喃:“我那般爱你,你怎么会不爱我呢?哪怕一点点也没有吗?”
他得不到答案。
而他死前没有得到的安宁,在他死后,依旧没有得到。
*
陆阳铮仿佛是被诅咒般,他不得不跟随在苏衾的身边,哪怕他的尸骨已经入土为安,他的灵魂却久久得不到平静。
他被迫见证了苏衾在所有人面前伪装出一副,她爱他至深的样子。
而他,陆阳铮负她如此。
他不给她生育孩子的权利,他斩断了她能够顺理成章留在陆家的唯一道路;他让她在他死后不得不辛苦地追讨自己应有的财产,却被告知那份遗嘱是无效的。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好友陈克对于他的绝情无话可说,他的儿子对他那年轻的继母产生悲悯之心。
陆阳铮为此感到愤怒,他几乎想要大声嘶喊,告诉所有人他没有做错——一个合格的陆家家主,本就该是如此,他的前妻因病去世后,他也未曾有过几分凄楚悲凉,他本就是如此冷心冷肺的人,他的父亲是如此做的,祖父是如此做的……他为何不可这样做?
他们陆家人,血管里流淌的血,本就是这样绝情绝义,令人胆寒。
陆阳铮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错处。
可是,他却在看到陆祈安为苏衾所做的一切时,茫然了。
他那年轻的儿子,爱上了他父亲的妻子。他在他死去摆放的大厅里狠狠拥吻她,他露出了陆家家主绝不该有的痴情模样,他眼中有泪如倾,他恳求她看看他。
“我那么像他,我那么像他。”
陆祈安说的时候,浑身酒气,眼眶通红,他喉间溢出一丝哽咽,他甘愿做陆阳铮的替身,他已经卑微如此。
但苏衾做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做,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在他的心口上又扎了一刀。
陆阳铮第一次没有随着苏衾上楼而被迫跟着上楼,他痛苦地看着他认为最优秀的儿子,因为一个女人而落泪。
他培养了多年,他认为是最适合当陆家家主的孩子。
在亲吻过苏衾,却被狠狠拒绝以后,茫然四顾,喃喃自语:“我真恨啊,若是当年留下来,从他手里抢过你,会不会比现在的求而不得要好一些?”
陆阳铮说不出话来。
他浑身发冷,他居然在死后因为一个女人而被儿子记恨?她又凭什么,凭什么要将他的儿子拉下深渊,她怎么可以这样做?!
所有的爱意在这一刻,看到陆祈安的狼狈不堪,全数化为了深入骨髓的痛苦和仇恨,陆阳铮再不能看下去了,他飞快地蹿离这里,他回到了苏衾身边,却看到她温柔对乔伊说话的画面。
陆阳铮沉默了,他疲惫了,他用灵魂之躯说出的,嘶吼出的话,无人能够听到。
他跟在苏衾的日日夜夜,看她与男人红被翻滚,看她与男人亲吻拥抱,做尽世间情人事,她用自己的方式报复着空中默默窥视的陆阳铮。他无计可施,他只能这样看着。
而很后来的某一天,大约是冬季。
陆阳铮看到了苏衾与陆祈安的一夜。
那是让他心神俱碎的一夜。
他那引为骄傲的儿子,出色的儿子,在清晨醒来时,恋眷又深情地吻了吻她的面颊。
她醒来以后,发着愣,质问他:“我们为什么会睡在一起?”
已经年过三十的男人露出一点温柔的笑,他平日里高高梳起来的头发,此刻松松软软的垂在额头前,让他看起来减龄很多。
他还是那么英俊漂亮,容颜好看,清晨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笑,她却不为所动。
“我也不知道,大概就是我们俩都喝醉了,所以睡了。”
他那年轻的妻子——此时虽然已经年过三十五,却依旧美得不可方物,她冷漠地翻起被子,赤条条地站起来,捡起地上的衣物,转身指了指他的鼻尖,威胁他:“闭上眼。”
“哦。”于是陆祁安乖乖闭上眼了。
苏衾在他闭眼的那一刻,飞快地穿上衣物,然后骂了一句娘。
陆祁安睁开眼的时候,就看到她在弯腰穿丝袜,雪白的肌肤被包裹住,他喉结滚动,笑意收敛了,低声唤她:“……小妈。”
她惊悚地转头看向他。眼睛瞪得大大的。
陆祁安拽了一旁凌乱的衣物,他将衬衫慢条斯理地扣上扣子,然后温温柔柔地说:“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苏衾:“我……”
“我知道你没有。”
陆祁安飞快说,“所以,在你感情的空档期,可以允许我和你在一起吗?”
“只要你找到男友,我就马上做回一个儿子的本分,不去打搅你。”
苏衾蹙眉,她放软口气,“你又在发什么疯,我们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是啊,只是睡了一觉而已。”陆祁安也很同意这个观点,他微笑不减,数年陆家家主的经历,已经将他打造成如今临危不惧,面不改色的成熟男人了。
凤眼在日光下,有微微的亮。
“所以,只是在你感情的空档期和我在一起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
他变得成熟了,这么多年的历练,他早就与几年前青涩的,只会说出“我像他,让我代替他”的青年不一样了。
陆阳铮在虚空中听得却几乎倒过气去。
“我不要求你什么,”陆祁安低声说,“你就常回家看看我就好。”
苏衾停下扣风衣的动作。
她叹息着,“你也该找个人安定下来了,何必死缠烂打,非要和我在一起呢?”
陆祁安弯着腰给她捡起昨晚扯落的项链,他的声音很好听,也很轻。
“我不会是我父亲那样的人,我也不强求你留在我身边。”
“因为我知道,我留不住你的。”
苏衾听他继续说了下去,直到他说完那一句话,她才露出了一丝奇异的笑。
“我们睡在一起,也算是替我和你报复了他吧?”
他的儿子,坦荡荡,落落大方,甚至饱含笑意的,款款深情说出让陆阳铮差点魂散当场的话。
“他身边有过的女人如过江之鲫,而我和他不一样,若是和我在一起,总比和他那样的老男人在一起痛快。”
苏衾闷闷地笑出一声来。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多年过去,她已经完全不再对陆阳铮存有爱意了。
她在笑过以后,格外冷漠又格外有趣地来了一句。
“你说的倒有几分对,你确实比他强多了。”
陆阳铮肝胆欲裂,他瞠目结舌,他气得想要当场表演魂飞魄散。
男人最引以为傲的能力在妻子与儿子口中,变为了嘲讽与冷漠。
即便最后,苏衾对陆祁安的话没有一个正面回答,她只是摆摆手说自己会常回家看看他,陆阳铮依旧气到吐血。
这不是他第一次被气到如此境地,而后来的后来,他被气到的时候远远比现在多。
只是那时候,他的魂魄已经慢慢溃散在虚空中了。
在最后,他的灵魂彻底溃散,他彻底迎来第二次死亡的那一刻。
陆阳铮终于记起来他为什么会在死后留在苏衾身边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他爱她至深,他在某天与她深情告白,说他会爱她永远,说他会在她身边永远。
即便他大了她二十岁,他也会尽他可能,在死后留在她的身边。
然后,这一留,就留到了他的灵魂溃散。
陆阳铮茫茫然地,在第二次死亡彻底来临之时,艰涩又难过地想,他这一辈子有多失败呢?
太失败了,他想。
可是啊,他也曾经是那样热情又饱满地爱过她,他给了她想要的生活,却吝啬于在他死后为她安置好生活。他常说他爱她更深,可是后来所有人都在她创造的虚伪假象下,指责他这一生给出的爱未免太过廉价了。
等到他明白这一点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昨日繁花,旧日温情。早就破碎,再无恢复的可能。
陆阳铮颓颓地叹出最后一口气。
他彻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