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和你太像了。”
“她说我们之间相似点太多,有时候看到我仿佛就像是看到你。”
“我开始后悔一件事,当初……也许我不该和你争吵不休,我应该留在国内。”
陆祈安对着墓碑说道。
这是来年的清明节,苏衾和他没有一起来祭拜,他们错开了时间。
乔伊最终和苏衾还是没有在一起,乔家不愿意家中独子与一个结过婚,名声不好的女人结婚生子。乔家人倒是友善,在让乔伊与她分手后,并没有传出什么关于苏衾的谣言。
只是,有那么些心怀不轨的人,肆意传播谣言,说苏衾这几年和陆阳铮在一起,没能生下孩子是因为她不能生育。
陆阳铮已死,活着的只有苏衾。她哑口无言,无法辩驳,这场婚姻里她其实说过想要孩子,只是陆阳铮不乐意而已。
在陆阳铮看来,他已经有了一个出色的继承人,哪怕陆祈安那时候与他关系不好,但那又怎样,他到底是陆家人。是他已经培养了多年的儿子。
他不需要再花时间来养另一个孩子,他只要身边有他想要的女人在就行。
他不管苏衾会不会因为没有孩子而失去安全感。
陆阳铮就是一个单纯的大男子主义,他用金钱和婚姻让苏衾自愿留在了他身边,他奢求过她的爱意,但那奢求也只是六年时间中短暂的一瞬而已。
在奢求以外,这场婚姻显得冷漠、刻薄,甚至是无情的。
陈克也是这么觉得。他在陆祈安回国后,和他长谈过,说陆阳铮虽然在再娶上糊涂了点,但是他在大事上还是很精明的——娶了一个小他二十岁的女人,不少外人都将他认定是贪慕美色的老男人,过去陆阳铮当然也混风月场,但那是圈内男人都会做的事。他找娼*妓睡女人,谁也不会说他的不是,直到他将一个年轻女子娶到身边,人们就会指指点点,说他贪恋年轻肉体。
可是对于陆阳铮来说,那些恶意很少很少,他们所说的“贪恋年轻肉体”,某种意义上也是在夸奖他有本事有能力,让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嫁给他。
陆阳铮的精明之处在于,决不会因爱而丧失自我,他理智地爱着苏衾,不会让年轻妻子再生下一个对长子继承权不利的孩子。
可是,他却忽略了在他死后,他那年轻的妻子会受到怎样的非议。
贺向南有一句话说得不错,他们陆家人向来冷漠无情。
陆阳铮将这做到了极致,而所有人都觉得陆祈安会是下一个完美、成功的陆家家主。
陈克这样对陆祈安说过:“我期待看到你像每一任家主那样,做一个完美的,受人敬仰的家主。”陈克是父亲的挚友,也是工作上的伙伴,他自父亲死后就对他寄予厚望,他相信他能够做到。
陆祈安最初可以回答他:“我当然可以做到。”
但现在,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了。
因为他的心中多了欲*望,多了许多——
他分明清楚,自己求而不得。
清明节,天空下了雨,陆祈安撑了黑伞,他瘦削英俊,伞骨被他以雪白修长的指握住,他弯腰,给父亲的坟前送了一支剑兰。
雪白剑兰,在风雨中摇曳,他眼睁睁看着细雨将花瓣打湿,打散。零落在青草地面的雪白,沾上了污水,他喃喃自语:“倘若我当初留在国内,我应该会更早爱上她……”
“我会把她早早从你身边夺走,她不会爱上你的,也不会因你而受伤。”
陆祈安露出一丝微笑,很浅很淡,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他只是很失落,很难过而已。英俊面庞上,凤眼青眉,挺鼻薄唇,他这般皮骨,好看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物。无数女人想要投入他的怀抱,但他最想要的那一位却总是坚定不移地拒绝他。
哪怕他施力让乔家不同意乔伊与苏衾的恋情,哪怕他拿出自己能给她的许多金钱,哪怕他将那份他父亲曾经摁下手印的遗嘱中,她应得的财产给她。
她都只是接受了她应得的金钱,却不接受他的一点爱意。
雨声淅淅,墓碑上“陆阳铮”三字被雨水打得发亮。
陆祈安自言自语:“我终于明白你当初为什么说,她有着你梦中情人的长相,她那么漂亮,本就该是许多人眼中的情人标准。”
如他,如乔伊,如其他男人,他们都喜欢苏衾的那张脸——她不笑的时候冷淡又艳丽,笑起来迷人心窍,她年轻貌美,更因为嫁过人,浑身上下散发着动人韵味。
那是连刚成年的美丽少女都无法媲美的魅力。
“她真漂亮啊……”
陆祁安还说了很多话,在陆阳铮的墓前,他没有很多家族企业上的话可以说,他只和他谈那个父子俩都爱着的女人。
苏衾撑着伞,远远看到陆阳铮墓前的人影,她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陆祁安离开墓地。她才踱步到陆阳铮面前。
她穿了一身黑色长裙,雪白手臂,雪白小腿露出,娇嫩细腻,在风雨中,她站得笔直挺立。
苏衾微微笑了起来。
她说:“陆阳铮,谢谢你,有这么一个讨人喜欢的儿子。”
温柔的恶意从她的笑容中泛出,她吐出能让死人气活的话,“你不给苏衾的财产,他最后还是捧到了我面前。”
“他请求我收下了。”
那百分之一的股份,几所商场,还有一些房产,都在不久前,被陆祁安送到她的手中。
她可以快意地说,自己相当有钱。
她也可以暂时不去找下一个恋爱对象,因为她此时就能利用那些钱活得很好。
原本属于婚后夫妻共同财产的部分,被陆阳铮阴险地弄成了婚前财产,可那又怎么样,到最后,陆祁安还不是乖乖捧上前送到她手里?
苏衾踩上那一束剑兰,她的脚尖碾过花瓣,花泥肮脏,她似笑非笑,用着格外深情的口吻,歌颂他们之间的爱情。
“嫁给你,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
“爱你……也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
因为她选择了“伪装深爱陆阳铮”的手段,才能以那副痴情模样,在无意中赢得陆祁安的爱慕。
人总是会为痴情人的痴情而心动。
他们希望自己会是痴情人的下一个痴情对象。
这也是为什么陆祁安会爱上她的原因之一。
而其他原因,大概就是普通男人爱上美丽女人的最大众理由:她生得美丽,身材姣好,落泪的时候大概也很美。
雨水从伞沿击落,打在她的脸颊上,险险落在她的眼下。
空气中蒙蒙的雨雾,水汽凝结在她的睫毛上。
苏衾弯腰,将一束剑兰送到他的坟墓上。
之前的那一束已经被她的足尖碾过。只留下零碎的花瓣,她放下属于妻子的鲜花。
“下一次……来见你,希望是带着我的新任爱人。”
“阳铮,一定祝福我,在阳间过得有钱快乐。”苏衾笑眯眯地说完这句话,满心快意,她转身往山下走去。
在漫长的大理石阶梯末端。
陆祁安默默站立着,他打着伞,他看到了苏衾。
年轻漂亮的女人,她已经是三十岁。可是容颜依旧美丽,不改动人,她苍白的手指握着伞骨,眼神空茫地睇落在雨雾中。
她的眼角有潮湿的水汽。
陆祁安滚动喉结,他饱含嫉妒又温柔凄楚地看向她,他想,她是哭了吗?
她怎么还会为他哭呢?
陆祁安恼怒地想,他父亲对她那般不好,她为什么还要留恋于他?他又有什么不好,她为什么不能试试和他在一起?
她走近了。
于是他就能更清楚看见她的脸上,眼睫上叠着的水汽,她一定是哭了,否则她为什么会朝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苏衾疲惫而温柔地朝他点了点头。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她是那个断魂人。
他攥紧了伞骨,低语:“很巧,你也在。”
“不巧,我是特意回来看他的。”
她眼神澄澈,眼角微红,不知道是哭过还是揉过,声线颤颤,她撑着伞,回身看了那座坟墓一眼。
“去年的今天……我还和他回来看过爸妈。”她口中的爸妈,就是陆祁安的爷爷奶奶。
他不喜欢听她以“父亲的妻子”身份与他说话。可是今天不同,今天是清明节,陆祁安最终还是忍了下去。
苏衾却不再说了。
她眼角的水珠终于颤巍巍地滚落在脸颊,肩胛瘦削,雪白锁骨,她歪了一下伞,风吹散她的长发,她笑。
“……他一定很高兴,你这一年来把陆家管理得很好。”
陆祁安静静看着她。
他皱着眉头,像是一个委屈的孩子,他不想说话了。
“祈安,我曾盼望过和他天长地久,但疾病不给我们这个机会。也正因此,我才发觉,他没有那么爱我。”
“他爱你,爱陆家,胜过爱我许多。”
多么可悲啊,一个在最初说是深爱着苏衾,借此娶了她的男人,心中却有着更为重要的东西。
他明知妻子在意金钱,明知她对钱财的需要,他也清楚妻子在他死后会受到多少委屈。
不管是来自儿子,还是来自外人,亦或是来自妻子本身的不安全感。
陆阳铮都没有想过,为他留存在世间的妻子想过一个安顿的方式。
他不给她孩子,斩断了她能够名正言顺留在陆家的唯一道路。她想要自己争取遗产,为自己的后半生谋取可能,却被告知丈夫早就防备她了。
“不……”
陆祁安想反驳她,陆阳铮从没有爱过他这个儿子,陆阳铮爱的始终只有陆家而已。
但他怕伤了她的心。
她已经够伤心了。
苏衾藏起了隐秘而快意的微笑,她温柔地将伞偏过一些,挡住斜斜吹到陆祁安身上的雨珠。
她说了最后一段话。这一段话让陆祁安语塞,让他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我知道,你也会像你父亲那样。”
冷漠无情,对待爱人防备至极。
这是陆阳铮与苏衾的婚姻中,她亲眼所见的。如今她将这些东西一点点还给他儿子。
陆阳铮终将自食其果。
“你曾经说你和他很像,要我和你在一起,但是既然你们这么像,我又怎么敢和你在一起。”
“再伤一次?不,我害怕。”
这是苏衾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这样的理由拒绝他。于是陆祁安彻底明白,他再没有任何可能与苏衾在一起。
挡在他们之间的,是陆阳铮与她那段婚姻中,陆阳铮给她带来的恐慌与不安全感。
是陆阳铮为他儿子带来的苦果。
陆阳铮痛快死了,留在这世间的,是他儿子因爱背上枷锁,因爱而咽下苦果,却无处哭诉。
他只能,只能看着她一步步走,一步步离开。
再无抓住她的可能。
*
贺楷元给苏衾打电话的时候,是美国的白天,她这里的晚上。
小孩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什么邻居家的狸花猫生了小猫,什么家里的花开了,什么他考试考了A……
小元也八岁了。
苏衾也是个年过三十的女人了。
这个以陆祁安为男主的世界,剧情不断走着,陆祁安前前后后对付过很多剧情中的小反派人物,他的性格也变得更加冷漠无情,杀伐果断。
看起来,他已经是个合格的陆家家主了。
小元抱怨:“陆叔叔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空和我聊天啦!以前叔叔在美国的时候,我们是邻居,总是一起玩呢!”
苏衾:“他忙工作呢,他是大人,不是你这样的小朋友,所以没有空的。”
这么劝小元,小元却还是不快乐。
他与苏衾说着从贺知北那里听来的悄悄话:“我爸爸说,他喜欢你,但是姐姐你不喜欢他对不对?”
“……诶?”
小孩露出很得意的表情,“我都知道哦,他喜欢你呢!喜欢好久啦,上次我回家前,在游乐园玩,陆叔叔就一直盯着你和你的男朋友看,很气的样子。”
“……”苏衾笑了,“小孩子知道什么。”她这么说,却没有反驳他的话。
只是继续笑着,眼神柔和,看着面前屏幕里的小朋友。
小朋友棕发卷卷,黑色眼珠漂亮得像是宝石,他弯起嘴巴,露出掉了一颗牙的笑容,顽皮可爱。
“我就是知道呀,我是最机灵的小元!”
苏衾莞尔。
他又悄悄探过脑袋来,娇气地问了她最后一句:“姐姐,你现在有男朋友吗?陆叔叔有机会吗?”他知道她是陆阳铮的妻子,是陆祁安的小妈,但是小孩子哪里想的清楚,他只觉得自己喜欢的两个大人能在一起,那就最好不过啦!
苏衾回答他:“有男朋友啦。不会有机会的。”
小元失望极了,唉声叹气。
很快,这个消息就传到了贺知北耳中,再由贺知北传到了陆祁安。
年轻的男人,扯着领带靠在皮椅上,听着贺知北劝慰他,“你又何必死挂在她身上?祈安,那么多好女孩……”
他听着他说苏衾的男友,他眼波终于动了动,“……我知道了。”
沉默很久。
“我当年也这么问过我爸,”陆祁安面无表情地,声线稳定,“我骂他失心疯,居然找了一个比我大三岁的女人,这个世上明明有更合适他的女人做我的继母,他为什么要选她?”
“我爸告诉我,因为他爱她。”
这就是答案。
贺知北愣住了,他久久,久久地叹气。
陆祁安扶住额头,垂下眼帘,还是笑了一下。
他没有他父亲的好运气。
他从来知道。
他也不会像他一样,成为一个合格、冷酷的陆家家主。
他心有软肋,而那软肋说出去,只会比他父亲当年娶了一个小他二十岁的女人更加不堪。
但没关系,没有关系。
他希望她过得好一点,过得更好一点。
陆祁安抬起头,他看到了放在他办公桌旁的光盘。
他摩挲指尖,凄凉温柔地笑了。
他想起了他们之间的初遇,他看着她走近他父亲的怀里,她成了他的新娘。
第二次再见,他嘲讽戏弄,恶意地问她,他能不能看到她再次出嫁。
而如今,心境全变,他希望她永远不再嫁人。
他希望她能够永远像匹野马,只在草原奔跑,不为任何人驻足留恋。
他希望,他祈求,他为此付出了金钱,他让她有了能够独身一人在世间不再依靠男人的资本。
他父亲没给的,他全数不落都给了她。
所以啊,他永远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陆家家主。
陆祁安低笑起来,在薄薄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他凤眼微眯,恍惚有水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