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吹动窗帘。
有光,投进他的世界。
似是百合的芳香,随着女人的走近,那香味轻轻窜进陆祁安的鼻间,他在呼吸间,感受到胸腔的疼痛。
吐息艰难,芳香易散。
世界亮了,他慢慢、慢慢地睁开眼。
他看到了一束很清亮,很温柔的光芒,盈盈落在了面前的女人身上。她穿着一件鹅黄毛衣,收腰绒裙,雪白手臂垂在身侧,她没有马上看他,而是找了位置坐了下来。
直到坐下,她才发觉他醒来。话也没说一句,便按了铃。
旋后,陆祁安对上了苏衾的眼,他愣愣的,而她朝他笑了一下。
这笑容很淡,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她不冷不热地说:“你倒是命大。”
“肋骨断了两根,手骨也断了……从医院接骨手术结束到现在,你睡了一整天。”
医生携带护士们走了进来,他们从按铃知道他醒来,便进病房给他进行检查。
检查期间,苏衾一直在旁边看他。
陆祈安即便是闭着眼,也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很平静,没有当时他与她不欢而散时的刻薄冷淡,她带了一点点关心,这关心是源自于,看到他此刻狼狈残破的身躯而发自内心升起的怜悯。
陆祈安很有自知之明。
医生离开以后。
他哑哑地开口,说出了今天醒来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边陲小镇附近的省城医院,三甲,医疗资源倒是不差,但贺知北特意还带了一队的医疗人员,来给他进行治疗。
一如他昏迷前所困惑的那样,陆祈安想不明白苏衾为什么会来。
他……也想不清楚,为什么苏衾会是第一个发现他留下纸条的人。
风吹动了窗帘。阳光从窗外玻璃进来,病床前的吊兰绿叶灿灿,水培的底部有卵石熠熠发光。
苏衾托着下巴,气定神闲,语气平和,她对于病人一向耐心,尤其是看到他在这样狼狈处境下,她发自内心地觉得他有点可怜和惨兮兮。
“因为贺知北找上我了。”
“……”
“我前天才知道你失踪的消息,小元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哭得厉害,说姐姐我叔叔不见了。”
陆祈安脸上出现了一丝僵硬。
“他呜呜呜哭,说他爸爸要去找你……他也想去,被我拦下来了,我说我代替他去,然后我就来了。”
苏衾眼睫低垂,雪白脸上有极为温柔的神情,是为贺楷元的孩子气与天真,她轻声细语:“大哥一家在处理你不在公司这些天的事务,不过陆祈肃也在赶过来的路上。”
她说的大哥一家,就是陆祈安那个不长进的大伯与陆祈肃、陆乔琪等人。
这句话后,她久久没说话,而陆祈安强忍着胸口的痛,慢吞吞地问她:“你是怎么知道,我把纸条留在床板下的?”
苏衾自然不可能告诉他,她是因为知道剧情才会赶在陆祈安失踪三天的情况下,来到这里,从宾馆他的房间里找出了求救纸条——
剧情里,根据纸条线索救下陆祈安的人不是她,而是一个机敏的警察。他被救出的时间也不是失踪后的第三天,而是第四天。那家他们居住的宾馆定时清理房间,但清理员工总是偷懒,没有更换无明显污渍的床单,于是最初,在警方搜索酒店,查看监控后,他们能得出的信息只有他是在喝了宾馆内未开封矿泉水陷入昏迷,而被伪装成酒店员工的人带走。
他在昏沉沉中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听到了关键人物所说的地点,于是写下的纸条,压在了床板下。在第三天的时候,他几乎不抱期冀,最终却还是因为那张救命纸条而活了下来。
这是中,男主陆祈安受过的第一次重伤。
也正是此次重伤,他变得更加冷酷无情,毫无人气,除却挚友外,周身再无其他可信之人。
他变得疑心极重,喜怒无常,杀伐果断,冷心冷肺。
他变得更像是一名合格的陆家家主。
这个小小副本给陆祈安带来的影响很大,而苏衾在此基础上,毫无歉意地在第三天款款来到这里,大发怜悯地施以援手。
她用一句简单的“有没有可能,陆祈安留下了线索?”
让大家有了希望。在警方的束手无措,贺知北的不安忐忑下,她的这句话给了他们一个小小的可能。
然后在众人翻找中,她率先找到了压在床板下的纸条。
他们根据纸条上的歪歪扭扭的英文,找到了那个名为“spring”的废旧大楼——实则上,那栋大楼的中文名字是春旧,但是外国人只含糊不清地说了个大概。最后还是苏衾引导,众人推测出这个“spring”是“春旧”。
他们救下了陆祈安。
此时的陆祈安,断了两根肋骨,一根手指,他躺在病床上,以认真执着的目光看向苏衾,他等待她的回答。
“你爸也有这个习惯,他喜欢在床板下藏点东西。”
“当然,我也只是猜猜而已。没想到……你居然也有这个习惯。”
苏衾说完以后,又看了看他手腕上的注射针,和和气气地问他:“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一起问了吧。你今天打的针有安眠成分,恐怕一会就睡了。”
她说话的腔调真的很温柔,许是多年练舞,在艺术环境下熏陶长大,一字一句都咬得很轻松很柔软。
但也有可能是因为她看到他躺在病床上。
他的这副样子,有点像他。
陆祈安察觉到这一点时,心脏像是被她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沉沉的,沉沉的,下落、不停。
最终嘭地一声,砸落在深渊。
连回声都没有的惨淡。
他想反驳她,说他其实并没有和陆阳铮一样的习惯,他只是生死关头突然想到了这一个招数而已。
但他最终没说。
陆祈安脸上还有擦伤的痕迹,他不知道为什么闭了闭眼,疲惫而倦怠地说:“……我有点困了。”
“好,睡吧。”
她好温柔,那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比阳光还要和煦,比微风还要柔软。
陆祈安假寐过去,他挺直的鼻梁在阳光下打出一点侧影,锋利冷漠的眼在闭上以后,却有了几分孩子气的委屈,他不知道和谁闹着脾气,眉头也微微皱了。
苏衾却是欺身,给他掖了掖被角。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指尖擦过他的眼角。
她的低喃被陆祈安捕捉到,他在巨大的失落与茫然中,感到了难以言喻的伤心。
她说:“真像啊。”
可是分明,她的话语中也包含着巨大的伤心,以及微小的失落。
竟不知道是该可怜谁了。
秋天来了,风从窗户里呼呼吹进来,金桂飘香,沁人心脾。却盖不住她身上的花香,独属于她的温柔的香味。
陆祁安终于再度沉沉睡了过去,他的眉峰却依旧紧紧皱着。
*
陆祁肃:“公司里的事你不用操心,我和我爸都会帮忙的,一些重大的事情我们都会拿过来让你过目签字。”
面对陆家家主,即便是大他几岁的陆祁肃,也依旧态度恭敬。
病房里,结结实实地站了一堆人,放眼看去,有陆祁肃、陆乔琪,还有几名医生准备给他检查身体。
贺知北站在门外,一边给贺楷元打电话,一边看里头的动静。
陆祈安点头,他面带病态,可是眼神不改锐利,他吩咐着陆祈肃将要做什么,等到安排结束,医生们上前给他检查身体。
贺知北:“小元,你陆叔叔人还可以,很精神呢。你不信啊?待会爸爸让陆叔叔给你讲讲电话聊聊天好吧?”
“……”父子俩还说了不少话,大概小元又说了什么,惹得贺知北啼笑皆非,他最后妥协,说道:
“好好好,我知道你要找你苏衾姐姐,我去喊一下她。”
苏衾人却不在这附近。
贺知北没能找到她人,只好对电话里小元说了抱歉:“待会看到苏衾姐姐,我让她回你好不好?”
小孩又吱吱哇哇地不干了,做出哭模样嘤嘤呜呜,贺知北批评他太过粘人,最后好说歹说是挂了电话。
等到再拿回注意力,看向病房时,贺知北才发现里面的气氛似乎不太好。
他皱了皱眉:“怎么了?”并不客气,直接走了进去,陆祈安脸上的表情很淡,他额角有一处擦伤很深,涂了药水,此时红红紫紫一片,可偏偏他生得俊,这伤口也只让他的长相平添几分冷硬罢了。
陆祈肃脸上的表情慌了:“祈安,乔琪她不是故意的,小孩子嘴巴没把,说话不过脑子,我做哥哥的给她道个歉。”
陆乔琪却已经是红了眼眶,十分不服气地冲他们嚷嚷:“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我哥这么辛苦,结果陆祈安你就颐指气使的,你以为你是谁啊?叔叔不在家的时候,公司里的活都是我哥帮忙的,哪有一回来就归你的道理?”
“现在人瘫在床上,还不肯放点权,你以为你是什么封建王朝的皇帝吗?垂帘听政?”
贺知北面色冷了下来。
他还没说话,就听到陆祈安低笑了一声,他声调平静——平静如深海,可是深海下是重重危机,下一秒,惊涛骇浪就将要掀翻一切。
“堂哥,乔琪今年多大了?”
陆祈肃能感觉到他今天很生气,那种愤怒是压抑在许多情绪下的,他在陆阳铮身边跟了那么多年,早就看透他们这一脉出色人才下,血脉中暴戾□□的痕迹。他用力佝偻腰,重重地给了陆乔琪一个手肘,恨恨骂了一句,然后陪笑道:“祈安,乔琪她今年才满十七岁。”
是比他们都小了好些岁数的年纪。
青春靓丽,活力四射。一看就知道不是陆阳铮的哥哥陆阳启能养成的孩子。
但也不是看上去就木楞听话的陆祈肃能养出来的孩子。
陆祈安微微笑了一下,他若有所思,“是大孩子了。”
陆祈肃身躯发抖了一瞬。他惊恐地看向陆乔琪,她还以为自己是在面对着什么暴君人物,以平民身份挺身而出,自豪自得。
可是……陆祈肃凄楚地苦笑了一下,她以为他这个做哥哥的凭什么甘愿屈尊于陆祈安下,受他挥使?
还不是他清楚自己没有什么能力能守住陆家的产业,而这一辈中,唯有陆祈安可以。
陆乔琪愤愤:“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说话冒犯你,可是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你从回来就把家里所有产业接手过去,这一下连小婶一点财产都没得到——”
陆祈安的脸骤然阴沉下来。
她继续说:“我们都知道叔叔有多爱婶婶,就算她很年轻,他也那么疼她,他怎么不可能给她留下家里的财产?”
“为什么她一点财产都没拿到,从你回来起我就知道了,你当初就因为叔叔娶了她生气离开家,回来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报复她!”
孩子气,天真到极点。
即便是贺知北这个不知道陆家内情的外人,都忍不住想出声嘲讽,但他向来待人接物礼貌,面对这个不是他们贺家人的女孩,他也只能露出几分难言之色。
陆祈安低语:“你是这么想的?”也就是说,所有外人,怕都是这么想的吧。
陆祈肃的眼皮子一跳,他方才没捂住她的嘴,就让她说出了今生他最后悔没做的事——他想抽死她。
“陆乔琪,”陆祈安点了她的大名,他用格外平静的口吻,低声、缓缓地说下去:“我知道你年少无知,也知道你觉得我不配做陆家家主。”
“至少你私心以为你哥更有资格。”
陆祈肃无助地闭上眼,喉中吐出了挣扎般的“不是……”。
陆乔琪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了,可她莽撞得像只小牛,硬着头皮顶着角,雄赳赳气焰嚣张地哼了一声,她答:“对!”
“我就是这么想的。”
“很好,”陆祈安居然笑了,他展露在她面前的,是那种近乎阴冷的刻薄与淡漠,“既然你这么觉得,那就滚出陆家吧。”
陆祈肃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想求情,可是他不知道他今天的情绪如此糟糕,陆祈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冰寒,他为之一滞,最终没能再说下去。
“我当初二十岁离开陆家,白手起家打拼出自己的产业,那产业不逊色于陆家……我花了六年时间。”
“其中固然有时运加持,也有贵人相助,但我在其中付出的精力,你知道有多少吗?”
陆乔琪嘴巴发干,她呆呆的,“……”
陆祈安没指望得到她的回答,他用完好的那只手,轻轻指了指门,示意她滚出去。
“我会让人把你送到国外。这几年,陆家就当作没有你这个孩子。”
“那些你臆想的东西,若是我在陆家以外别人口里听到,我会让人封了你的嘴。”陆祈安还是放了她一马,他对陆祈肃说,“堂哥,你记住,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我们陆家没有陆乔琪,我倒是要看看,两年后她能做出什么事业来。”
“我当初六年没拿过家里的钱,硬生生打拼出事业来,接下来你的两年,陆家也不会提供任何资金。”
“陆乔琪,我不是你爸妈,也不是你亲兄嫂,我不会惯着你。”
“……现在,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你的脸。”
陆乔琪灰溜溜地被赶了出去,出门的时候还大哭起来,她的声音又大又闹,“……明明是他错了,明明哥你做了这么多,凭什么啊!”
陆祈肃的声音又怒又气:“凭他有能力,凭他可以护住陆家,让陆家变得更好!”
贺知北看完这一出闹剧,耸了耸肩头,调笑试图放松气氛:“小孩还不懂事,是吧?”
陆祈安闭了眼,他面上疲色深深,“……是。”
“被不懂事的小孩闹了一圈,胸口又疼了?”贺知北关切地问他,探身过来,想看看他还好不好。
陆祈安没躲,他忍耐着说话呼吸间,胸口闷闷的阵痛。
即便是痛,他还是将他被绑架的事问了个清楚。
贺知北知无不言,将所有细节全数告诉给他。
“警方已经掌握了乔克利的信息,逮捕起来了……后续安妮她哥会帮忙,据说他也认识几个好律师,要是想打什么跨国案子,他也能帮上忙。”
“那个毒*贩子肯定会死,”就连性情温和的贺知北说起那人,语气也是极为厌恶的,他用冰冷的口吻说了下去,“现在着紧的,就是你的身子,其他都还只是不要紧的事。”
“医院说你最好休息几天再转院,毕竟这次受伤颇深。”
陆祈安对这些没有意见,他只是眯了眯眼,突然问道:“苏衾没在医院?”
贺知北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他点了一下头,“刚才没看到人,好像你挂了注射后睡了,她就出去了。”
“小元还想找她呢,结果我没找着人。”
陆祈安沉默下来,看不出他有什么表情。
万籁寂静。
贺知北听到他口中非常轻非常柔弱的一句话——真的很奇怪,他这样冷硬的男人,居然也会有那么一刻软弱无力。
“我和我爸很像吗?”
贺知北以为他是在问他和他爸的处事风格,他答:“我是没见过叔叔他怎么处理像你堂妹那样的小孩,也没怎么和他相处过,不过我猜你们应该蛮像的。”
“苏衾昨天不还说,你们父子俩习惯很像吗?不是因为这个习惯,我们还救不出你。”
陆祈安更沉默了。
也只有挚友在此时才会这样说话,贺知北打量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问:“你打算怎么感谢一下苏衾?好歹也是因为她在,你才能够被提前救出来的,不然搁在这警察办事效率下,等找到你人都快凉了。”
陆祈安好久没说话。他乌黑的瞳孔在看向桌上吊兰时,眩目得令人失神。
漂亮的眉眼,五分肖母,五分似父。
凤眼没了金丝眼镜的遮挡,所有情绪一览无余。
“我……”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道年轻的男声,饱含情意与喜爱:“苏衾,我今晚刚好要回家,你和我坐一架飞机吧?”
“就在我家停机场,全程费不了多少小时,比坐商务舱快多还舒服多了。”
“就是你得坐会儿车到我家,我家在……”
苏衾的声音很轻,也很柔和,她笑着说:“我知道了,谢谢你乔伊。”
“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提前找你的。”
到了病房门口,青年停了下来,贺知北的目光情不自禁地看了过去,他显得有几分八卦,眼神亮晶晶的,瞧着苏衾与他拥抱一下,将要说告别。
那青年却在看到屋内人时,探了探头进来,那张脸不算十分俊美,可是陆祈安却直勾勾地瞧着他看。
圆眼挺鼻,笑起来有几分阳光明媚,他的长相只能算是中上,但是他那张唇却像极了谁。
起初陆祈安只是困惑,他有那么一瞬间脑袋短路,想不清楚那人是谁。
知道他看到苏衾冲青年笑着,未曾收起的神情有多熟悉时,他才幡然醒悟。
是像陆阳铮。
陆祈安冷冷地呵出一声。
苏衾说再见。声音动人而柔软,并不含着什么深爱,只是深深浅浅的缅怀回忆,还有一点点,一点点的动心而已。
他对上了进病房的苏衾的目光。
她没有收起那副勾人心魄的漂亮模样,雪白手腕露出一截细肉,上面挂了串宝石手链。阳光下,宝石折射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
陆祈安眯起眼睛。
他低声,仿若自言自语:“送她……”
青年去而复归,在苏衾不曾防备时,抓住她的手臂,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贺知北自觉撞破了什么,尴尬地转身不看了。而陆祈安目光冰寒,死死看着苏衾。她错愕了一秒,眼神梭巡一圈,又略带责备地低低说了一句青年,却在青年嬉皮笑脸的模样下心软。她推他出门,笑语几句。
转身回病房,可亲可敬地问陆祈安:“你醒了?感觉好点了吗?”
陆祈安:“……”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惊天动地,他咳到眼中挂泪,面色通红,贺知北都惊呆了,连忙按铃喊医生过来。
苏衾也愣住了,她忙上前来帮忙,看看他究竟是怎么了。
呼吸是痛,咳嗽更痛。
陆祈安的那一句回答,就在血味蔓延中,飘然落在了苏衾的耳中。
他说,“我不好。”
她替他端温水,闻言僵住身子。
她平静、端详着看向他,像是在打量什么奇特的生物,一个她看不懂的人。
至于陆祈安,他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血腥味,剧痛让他失去了神智,他只能勉强地冲她笑了笑。
他想,他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