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衾眼眶通红,因为跪坐在地,手上的伤口流出潺潺的血,滩成一片,几乎洇湿了她的衣服。
神态茫然,近乎绝望,这是一场堪称是侮辱的视频审判,让她情绪崩溃,无法自拔。
陆祈安神色动容,他慢慢地走到她面前,他一边喊着阿姨拿来药箱,一边弯下腰要扶起她来。
但是他没能拽动她。
因为苏衾仰起头来,对上他的眼,又哭又笑地说了一句。
“求求你,别碰我好不好?”
空气凝固,陆祈安触碰到她手臂的指尖,才擦过肌肤一瞬,即刻就被她拒绝,被她狠狠甩开。
苏衾喃喃:“我知道你们都在看我笑话……”
她垂下头,肩膀颤抖,她说,“我和他在一起……六年时光,六年时间,他竟然是那样看我的吗?”
她絮絮叨叨还说了很多,那些话被她滚在舌尖,混沌不清,无人能懂。她沉浸于昨日繁花,旧日温情,但转瞬,她就被现实的坚硬刀锋割碎,割破。
苏衾被扶起来的时候,完完全全说不出话来了。她红肿着眼,倦意从她的周身泛出,她被包扎好伤口时,坐在了收拾好的沙发上。她蜷缩手脚,冰凉苍白的手腕垂在空中。
贺向南抱着贺楷元,他从进了陆家大宅后,就一直沉默,一直沉默。
这一场陆家的闹剧终于停止,贺知北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他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兄长,低声对他说:“要不先把小元带回去?”
但想想又觉得不好,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因为贺楷元的淘气惹出来的。如今苏衾手受伤,陆祈安冷着脸,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贺楷元扁着嘴,眼里湿漉漉的,他小小声对贺向南说,“伯伯,我不是故意的……小元不是故意的。”他说着说着就掉金豆豆了。
贺向南拍了拍他的背,宽慰他几句。将小孩放进贺知北的怀抱,他居然走到了苏衾面前。
男人弯了腰,他紧紧看着苏衾,用很轻柔的声音与她说话。
“苏衾,你还记得我吗?”
眼睫眨动,水珠滚落。
颊边是苍白的,唇色也是苍白的。她对上了男人那张英俊的脸蛋,喉间发出了一句很低很低的——
“你……”
声线喑哑,难听得像是被石头塞住,她突然回忆起什么般,匆匆看向贺知北,却发现他们兄弟俩长得并不相似。
贺向南,容颜冷硬,棱角分明。而贺知北,五官柔和,翩翩公子。他们兄弟俩,气质俨然不同,前者是在商场沉浮多年后的锋利冷漠,后者却是闲云野鹤的潇洒安逸。
贺楷元怯怯地看着她,在她目光转动时,悄悄地埋在贺知北的肩头。却又在她转开目光时,抽泣一声,难过极的看向她。
陆祁安面色冷冷,他嗤了一声,紧接着,就听到苏衾哑哑的回应。
“贺老师?”
贺向南露出了一点点微笑,他点头说是,“我们也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
贺知北已经懵了,他慌张地看向兄长,又看看苏衾,实在不能理解她那句“贺老师”是什么意思。
“哥?”他最终还是问了出来,“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以前认识吗?”
陆祁安也在聚精会神地倾听,他面上表情不多,却一直注意着苏衾的动作。在发现贺向南与她对话后,她的表情没有太大波动,他不知道为什么微微放松起来。
贺向南简单解释了几句话,“□□年前,替爸在大学里当过一段时间讲师,你那时候在国外,不清楚。”
“苏衾是我的学生。”
“你去的是……舞蹈学院?”贺知北奇怪地问,他以为苏衾大学时候读书的学校是舞蹈学院。
“哎不对,爸当时去的好像不是什么舞蹈学院……”
贺向南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旋即沉声道,“不是,我当时是去K大。”K大是当地有名的重本。综合类大学,不管是艺术类专业还是文理类专业,在社会上都很有名气。
他当初教书,是因为自退休后就跑到大学里教书的父亲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父亲认为不能耽误学生们的功课,于是他就被父亲赶鸭子上架,不得不在K大教了一周书。
因为K大有他们贺家送出的几栋教学楼,学校领导对金主爸爸前来教书也没什么意见。
而他教的课程,是艺体院的一门经济类选修课。
认识苏衾也是巧合,贺向南对她印象至今这么深刻的原因,就是某次上课点名,询问大家关于金钱的看法时,她的回答震惊了在座的所有人。
甚至包括了他自己。
贺向南的问题是——倘若有一天,你知道自己会遇上一个很有钱的追求者,你并不爱他/她,你会和他/她在一起吗?
这个问题提出的来源其实也只是巧合而已。
贺向南在学校做讲师的那些天,因为长相好看,不少女生借着提问题的方式想要接近他,他最后没什么办法,就让她们下课后将问题总结交给班长,再由班长交给他。
艺体院的女孩们,各个长得漂亮美丽,对自己的魅力也十分有自信。不少女孩们借此机会,转交给他的纸条上不知道夹带了多少联系电话和照片,他翻来翻去也只找到了这一条看起来比较能有讨论余地的问题。
——虽然他觉得这个问题也实在是有点无聊,和他讲课的经济学内容没有丝毫相关。
于是在课上提出。
不少女孩的回应都是,唯有爱情值得她们接受某人的追求。
可只有苏衾不一样。
贺向南记忆犹新,他当时随手抽了点名册上的名字,喊出“苏衾”二字的时候。不少人都环视周围,看样子是在找这个女孩。
教室的角落,苏衾站起来了。
她没有说很多话,只是看了看ppt上,他特意用黑体加粗打下的问题。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回答他说:“我会接受他的追求。”
“为什么?”
他这么问,问出了在场很多人心中的疑惑。
那个名叫“苏衾”的女同学,长相很是美丽,她穿的衣服并不算昂贵,在这个艺体院中,只能算是普普通通。可即便是淘宝打板的衣服,她穿起来也比寻常人好看,她将自己收拾得很干净很漂亮。
她歪了歪头,露出了一点笑意,她的眼神很奇妙,像是在嘲弄方才说只为爱情不为金钱动心的女孩们。
但她不说出口。
她只说:“因为我很爱钱,爱情我可以没有,但我不能没有钱。”
“就这么简单而已。”
贺向南觉得,她嘲弄的不是那些说只为爱情不为金钱的女孩,她嘲弄的对象,从头到尾只有和别人俨然不同的自己。
在这一群还做着爱情胜天的美梦的小女生中,她太过特别了,寥寥几句,毫不掩饰内心,毫不顾忌什么。
她说,我爱钱。
她说,我不需要爱情。
……
但是,如今,她好像与过去说过那样潇洒话语的自己,完全不同。
贺向南望向她疲倦苍白的脸,心下叹息,他短暂的讲师生涯中,从没见过像她一样特别,眼神具有野性的女孩。
苏衾的名字,贺向南过去的几年也曾听过,但他并未联想到那个让他记忆深刻的女孩身上。外人对那个已经过世的陆家家主再娶的女人,评价不多,评价也没什么恶意,只是佩服她能嫁给一个大自己二十岁的老男人而已。
酒局上开玩笑提起陆阳铮,大家也只会说,他再婚后心倒是定了不少,不再和别的女人有什么接触了。大家嬉嬉笑笑,挤眉弄眼,都说他这个老男人怕是被年轻漂亮的老婆勾去魂,难以自拔。
但,他今天来到陆家。看到的真相,却好像不是外界传来传去的,所谓陆阳铮对苏衾是真爱。
外人多说陆阳铮爱苏衾的容颜肉体,他们默认陆阳铮是爱她这个人,不然他凭什么要娶一个家境贫穷的女人做妻子?而他们默认苏衾是为了钱嫁入陆家,因为他们不相信大二十岁的男女间有什么真爱。
毋庸置疑,陆阳铮本人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贺向南却觉得有几分可笑,他为陆阳铮的做作,为苏衾的真心。
贺向南对上苏衾的眼神,他低声说道:“看起来你过得不算好,是吗?”
苏衾呆呆地看着他。
贺向南:“我还记得你当初在课堂上,大声对我,对同学们说的话。”
“你说你不需要爱情。”
“你说,你只想要金钱。”
“……”
陆祁安的眼神渐渐幽深起来,他看到苏衾包在敷料下的手,重重地攥了起来。血又慢慢渗透出来了,她一点不觉得痛。
她目光带泪,一声匆匆的哽咽,从喉间泄露出来。
贺向南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她,“好学生,你既然叫我一声老师,我就劝你两句。”他的长相是典型的冷硬无情,但此刻说的话却十足温情。
贺向南觉得自己的怜悯之心,是源自于他实在看不过面前这个他曾经记忆深刻的女孩,露出这样颓败、厌倦的眼神。
他当初进学校教书,已经年过二十五,他大她约摸七岁。曾为人师长,他那股怜悯就愈发深,尤其是在酒局中,他多多少少也听过些陆家的事。
外人对苏衾的评价当然不算太好,夸她的话永远只有眼光不错,看上了一个多金男人——虽然他大她二十岁。再然后就是她长相很漂亮,实在值得别人再娶她,摆在家里供着。
这些话,贺向南当然没心思对她多说,他只这么劝了两句。
“未来你若是想再待在陆家,这些事还有很多值得你哭的。”
“所以多去外面看看,不管是外面的风景还是外面的人,总有比现在好的。”
……
贺知北坐上车时,还是忍不住瞧着贺向南。他压抑不住好奇心,踌躇很久,还是问出了话来。
“哥,你怎么那么关心苏衾啊?”
贺向南点火开车,他在车内后视镜看到贺楷元抱着他爸沉沉睡了,扯了扯唇,眼中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他答:“大概就是觉得她有点可怜吧。”
贺知北“啧”了一声,试探问他,“怎么,你看人死了老公,想追她?不是我说,咱妈肯定不肯你……”
贺向南笑了,他望了眼他,露出点戏谑模样,“怎么,你没听出来我是让她再找一个啊?”
“哎???”
贺向南回过头,淡淡道,“你大概不是很了解国内的事,那些破事我也不和你说了,就刚才看她哭的样子,你觉得陆阳铮是爱她的?”敏锐如他,一下子就猜出来了关键,“指不定防备她做了什么,她才能哭得那么凶。”
“婚前财产,或者是公司股份什么的。”贺向南随手举例了一下,然后说不下去了。
他感慨:“还真是听起来有点可怜,不过这也是别人的家务事,我能帮她的,也就只有让她别再死气沉沉。”
“外头可有不少比陆阳铮要年轻漂亮百倍的男人,也很有钱,她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贺知北:“………”
他艰难说了一句,“我相信你对她是真没意思了。”
贺向南笑:“我还没有自信能抓住她,把她牢牢绑在身边,所以我干什么费这个功夫去碰她?”
“她和普通女人不一样,你看她的眼,”贺向南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他低低声道,“野性十足,没人能驯服。”
“不过,她应该很快就能调整好自己……”贺向南耸了一下肩头,“毕竟她爱的陆阳铮,可是那么对她的。”
贺知北:“哥你真的很八卦哎,有点霸道总裁的样子行不行?”他终于确定他对苏衾没意思,这下放松了,开起玩笑来。
贺楷元在他怀里哼唧哼唧,嗲声喊着,“夫人……姐姐。”声音很小,只有贺知北听到了。他复杂地摸摸小孩的棕发脑袋,对贺向南又道:“小元太淘了,下回他再这样,我就得暴揍他一顿了。”
“你舍得?”
“……”
“你舍得我还不舍得呢,”贺向南哼笑两声,说,“要不是小元今天闯祸搞成这样。你我能看到热闹?”
贺知北:“……”
他咬牙切齿:“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和陆祁安当朋友,但你也别冷嘲热讽好吧?!”
贺向南嗤笑,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贺知北听,“就他们陆家,陆阳铮那个性子,对个女人都能这么计较……他儿子能是好货?”
反正他是不信的。
不过,总归是生意场上的朋友,贺向南倒也不会特意针对他们陆家罢了。
他只是觉得,他们陆家人啊,各个冷血无情,毫无人性。
像是陆阳铮能决绝地再娶抛下儿子,又像是陆阳铮能让妻子在他死后,为他生前做过的事嚎啕大哭。
不管是对爱人,还是亲人。
他们陆家人,从来太过狠心。
……
苏衾对贺向南对她说的那一番话,实在是感激。
她也实在感激贺楷元偷偷拿了光盘,让陆祁安亲眼见到她因陆阳铮的不信任而崩溃痛苦,让他看到她心中萌生对陆阳铮的恨意。
……因为,这样,她就能够名正言顺,借着老公死了,老公伤了她的借口,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地出去找男人了!
这么多恰巧,碰在一起,让苏衾不但身心舒畅,还快乐得不得了。
自从那天手掌受伤,她拒绝了陆祁安的触碰,她就基本没在陆家看到过他本人。
或者说,他们俩的作息完全没有重合过,陆祁安晚上经常有酒局,而她这些天除非失眠,都很早入睡。
早晨的时候,她倒是会去二楼的舞蹈室练练舞,但那时候,陆祁安也早就去公司了。
苏衾也不大乐意见到陆祁安,因为一见到他,她就需要在他面前再伪装出什么样子。即便她演戏功底很强,她也不乐意时时刻刻做出一副死了丈夫忧郁伤恸的模样。
别说此时,她需要扮演的层次还多了一层。
在舞蹈室跳舞练功,也成了苏衾放松自己的一种方式。
舞蹈室是苏衾嫁入陆家后,陆阳铮找人给她改装的。她这么几年没有出去工作过,陆阳铮觉得她工资低,上班没什么意思,他也觉得她工时太长,费心费力,没有功夫陪他。
陆阳铮就与她商量着去辞职,在辞职后,就在家里弄了个舞蹈室,供她平时练舞。
陆阳铮平时最喜欢的,也是看她在舞蹈室里跳舞,周末时候,他能在家里看半个下午,还毫不厌倦。
这或许也是陆阳铮爱她的证明,但苏衾却觉得挺没意思的,毕竟她又不喜欢他,自然就觉得他看她跳舞纯粹是没事做。
舞蹈室,镜子映出苏衾坐在地上瑜伽垫劈叉的样子。
她穿了一件雪白舞蹈练功服,头发扎起来,有几捋头发从绑带旁掉出来,她没时间将它再绑起来,就随着它去了。
镜子里,皮肤雪白的年轻女人,眸色冷淡,手掌上还有疮疤,她身子柔软,绷成一道弓,弧度精美,衬着她那张脸,就像个工艺品。
或者,像个冰冷冷的雕塑。
舞蹈室里有播放器,此刻正放着一首英文歌。
她没有听到门外的脚步声。
苏衾自顾自地继续做着舞蹈基础动作,这些都是这个世界里的苏衾学过的,她的身体保留了这些习惯,不管是下腰劈叉等等,她都能做得很好。
就在此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苏衾从身边的垫子摸到手机,她将腿盘起来一些,与那头的人说话。
这通电话,是继母苏衾在这个世界的认识的几个姐妹中的一个。
继母苏衾几年没有工作,但也有固定的交友圈。那些正室圈子看不上她年纪轻,却嫁了一个大她二十的女人,苏衾也就从没有去和那些女人交际过。
她认识的朋友大多是混娱乐圈的,不是当初艺体院出来的同学,就是艺体院同学的朋友。总之是环环相扣的朋友圈。
这个给她打电话的,就是一个玩得还可以的三流小明星。苏衾曾经和她约过去商城买包。
“苏衾,过些天有一个聚会,你要不要来参加一下?”小明星语气倒是很小心,“我知道最近你家里事挺多的,不过你也不能总待在家里吧。”
“出来和我们这些朋友玩玩?怎么样?”
那头还有嘈杂的人声,听起来很是热闹。
苏衾望了望舞蹈室外阳台的风景,她说了声好。
小明星倒是没想到她会答应的这么利索,毕竟前几天她约她,她都是蔫蔫的,颓废到不行。甚至声线喑哑,带着哭腔,她没敢多说什么,只安慰了她,又匆匆挂了电话。
今天她也只是试试看而已,毕竟能遇上一个交往不错的富夫人。她也不是那么乐意和她关系变浅淡——虽说这位富夫人死了老公,家产都被继子接管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总归是比她这等小明星厉害的。
约上了想约的人,小明星也高兴极了。她给她说了到时候的聚会地点,然后美滋滋地挂了电话。
苏衾把电话放在一边。她又准备重新做基础功。
却没曾想,播放器的下一首不怎么如她意,她起身想换歌,然后就看到了门口站着的陆祁安。
他穿着一件雅灰色衬衫,系了领带,手腕上戴了块昂贵的名表,看起来有几分斯文矜贵。
眼镜是金丝框,他眼镜度数不高,那双凤眼在镜片后,笔直而平静地看向她。
苏衾与这般衣着鲜丽的他面对面站着,就显得她有些衣裳狼狈。
练功服上还有压腿时出的汗,她雪白脸蛋上没什么表情,眼尾倒是有运动后的红晕,她伸手把音乐调到下一首。
然后在短暂的音乐切换静默中,问他:“你怎么在这?有事找我吗?”
陆祁安的目光在她按下按钮的时候,就落在她的手上。
那块因为破碎花瓶而戳穿的伤口,结了痂,但是还没有好全,看起来就有点可怖。
陆祁安也只是看了一眼,然后道:“贺知北想和你道个歉,说是小元太过分,他想请你吃顿饭。”
苏衾笑了,笑容里分辨不出什么滋味,“和孩子计较什么?”
“那光盘到底会被我发现。他只不过是提前帮我把真相拿出来,告诉我,我所以为的婚姻,不过是他觉得我爱钱胜过他而已。”
顿了顿,苏衾没有再说下去。
她苦笑了一下,又随口说道。
“不过没关系,我也确实不是什么守贞的好女人。”
“他既然死了,也管不着我和其他男人有没有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