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安,你回来了。”陆祈肃身穿黑色西装,神情肃穆,在看到他时,那张眉头紧皱的脸终于有了几分放松。
堂兄的目光带了哀戚,他打着黑伞,有雨珠斜斜落在了地上,动容地看向他,声音破碎不成调:“小叔他……”
陆家大宅外,来来往往的只有陆家人,仆人们缄默不语,各个穿着黑衣,让这场葬礼的开端变得严肃沉凝。
陆祈安从车上下来,他戴了一幅雪白手套,接过了身边助理递来的伞。
他望了一眼陆家大宅的门匾,上头写的“陆宅”二字,在雨中萧索而凄凉。
雪白的剑兰被大朵大朵的摆放在来往的道路上,不管是陆家的直系还是陆家的旁系,人人都目露伤感与悲恸。而今日刚从国外归来的陆家家主独子,陆祈安却面无表情。
他手握伞把,伞骨在风雨中发出几欲破碎的声响。他对着陆祈肃点了点头,只淡淡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然后脚步往前走,毫不在意地踩过剑兰,皮鞋鞋底碾过花瓣,雨水与泥土混合,这些花瓣就在他的脚下烂成一滩。
陆祈安混不在意,他慢慢地走向了陆家大宅此刻大开的正门。
往正门望去,陆家大宅的大厅敞亮着,里面挂满了黑纱白布。
有亲朋好友送来的花圈、挽联,有仆人布置得整洁如新的桌台,还有……正中央摆放着的冰棺。
那一台冰棺,上面罩了红布,透明的盖上,有着蜿蜒曲折的水痕,是干过以后被低温凝住的印记。
陆祈安沉默地往前走,他的皮鞋与地面发出了轻微的声响,陆祈肃在他身旁,低低声与他道:“小叔他……心脏病复发,医院抢救来不及。”
陆祈安抿紧了唇,他目光笔直地看向那台冰棺,嘴边不知何时泛起了嘲讽的意味。
“他在死前说了什么?”他这样问陆祈肃。
陆祈肃顿了顿,许久才这样说,“小婶是最后和他在一起的,我不清楚他们之间说了什么。”
“抱歉。”
陆祈安已经走到了冰棺面前,他低下头来,安静又格外漠然地打量着他已经分别数年未见的父亲——
六年前他与他最后一面,二人从未有什么话说。在机场分别时,他的父亲陆阳铮只告诉他这么一句:“既然你觉得我不配做你的父亲,那你就走吧。”
彼时他满心愤懑,恼怒于他娶了一个只比他大了三岁的女人,于是他在他面前毫不留情地痛斥他:“你何曾是个合格的父亲?”
“但没有关系,你做不成我合格的父亲,倒是还能与你的新妻子再生养一个,届时,我相信你会是一个出色、完美的父亲与丈夫!”
陆祈安这般咬牙切齿地对他说道。
于是不欢而散。他在飞往国外的航班上,毅然决绝地拉黑了陆阳铮及他助理秘书的所有联系方式,然后不再使用陆家的钱,孤身一人在国外打拼至此。
如今,六年以后,当年那个不惜与儿子争吵不休也要娶那个年轻貌美女人做妻子的男人,死于沉疴痼疾。
他静静躺在冰棺里,面色苍白,唇色乌青。
瞧着倒是有几分人生凄楚悲凉。难以言喻的悲恸就此漫漫浮上心头。
陆祈安怔怔地看着棺中的父亲,许久许久才抬手碰了碰透明的棺盖。
他轻声问陆祈肃:“她呢?”
陆祈肃先是愣了一秒,旋后说:“小婶?她上楼休息去了,她一宿没睡——”未等他说完,陆祈安便平静地重复了一句。
“小婶?”
这话不是质问,只是感到好笑而已。
陆祈安扭头看向陆祈肃,他那无能大伯的长子——他在国外这些年,陆祈肃在陆阳铮身边帮忙做事,他那大伯毫无经商头脑,生的陆祈肃也不算出色,但陆祈肃到底是听话的。他在知道陆阳铮死讯时,与陆阳铮的多年好友兼秘书陈伯联系过,陈伯夸过陆祈肃,说他十分听话。
不管是大事小事,只要陆阳铮吩咐,陆祈肃都能十分乖顺地给他做到。虽然有些事不能做到十全十美,但他那听话的性子,就足够陆阳铮关照喜爱。
陆祈肃是与他陆祈安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
陆祈肃露出几分尴尬的表情,他说:“是小叔让我,让我喊她做小婶的。”
陆祈安似笑非笑,他瞧了一眼他,漫不经心:“是吗,她好似和你一般大吧?”只是这么一句,他又扯开话题,温厚纯良般问道:“能帮我喊一下她吗?”
“六年没见……我还真是想见见我的小妈长什么样了。”
那“小妈”二字,从舌尖吐出,并不带轻佻亦或是嘲弄,陆祈安的神色自若。他说完以后,冷漠地拂开了冰棺上的红布,恻恻寒意落在他指间。
陆祈安望着自己的手掌一刻,然后慢慢脱了雪白手套,拂去地上浮尘,在陆祈肃颇有些为难的神情下,跪在了陆阳铮的棺前。
他即便是跪着,背脊也是挺直的,梳到脑后的短发,显露出光洁的额头。与陆阳铮生得有五分相似的长相,鼻若悬胆,目若寒星。他跪在死去多日的父亲面前,久久地看着他苍白、僵青的脸。
陆祈肃想说什么,紧接着,陆祈安就头也不抬,缓缓说了一句。
“去找她。”
“祈安——”
“我有事想和她聊聊,堂哥,拜托你帮我喊一下她。”
看似礼貌实则强硬的态度,让陆祈肃露出几分无奈与受挫,他唉声叹气,最后还是往陆家大宅楼上走去。
脚步声在身后,一步步远去。
陆祈安用手掌贴着冰棺,他唇边慢慢卷起了一丝笑意,并不带任何情绪,只是轻飘飘的。
他问已经死去良久的父亲。
“爸,你说,她知道你没有留任何财产给她吗?”
“……不过我知道,你很可能是来不及改掉遗嘱上的名字,对不对?”陆祈安平静地笑了,“我知道你爱她,但我猜啊——”
“她一定不爱你,她和你在一起,只是为了钱而已。”
*
苏衾从厚厚的被子中爬起来。
她形容憔悴,雪白的脚踝落在柔软的羊毛毯子上,一步一趔趄。
门外,陆祈肃轻叩门扉,“……小婶,祈安回来了。”
“他想见见你。”
后面这句话,他说起来也觉得毫无底气,最后叹息,又说:“你休息得还好吗?需不需要我帮你端一杯热水?”
“不必了。”
苏衾没有立刻开门,她在门边站着,回身看那张主卧里的大床——半个月前,她和陆阳铮还同寝共睡。
而今,陆阳铮死了。
他在冰棺中,沉睡如雕塑。
而她在这里,静静等待着陆祈安的到来,准备着这个世界里剧情的开启。
……
这是一个以陆祈安为主角的男主奋斗向小说。而她苏衾,是陆祈安在剧情开始,回国接手陆家后遇到的第一个反派角色。
苏衾,今年二十九岁,小丈夫陆阳铮二十岁,大陆祈安三岁。她是在小说剧情中,被称为是为钱而嫁给大她二十岁男人的年轻继母。
细算这个角色在小说中存在的文字,也不过十来章节而已——她在陆祈安回国以后,在葬礼上对律师宣布的遗嘱细节表示不满,乃至于试图伪造遗嘱,借机获取大额遗产。
但是很显然,她这种只活了十多章节的小反派人物,最终没有如愿以偿。
苏衾因伪造遗嘱失败,被陆祈安狠狠嘲讽冷视过以后,失魂落魄、伤心失意之下,跑到酒吧街买醉。最终,她在醉醺醺时,因卷入一场黑道人物的器械争斗而重伤休克,最终没能抢救过来。
苏衾死在了陆阳铮死后的一个月。
陆阳铮葬于陆家坟墓的一个月后,苏衾作为他的继妻,同葬于此。
……这一切看似是巧合,但是苏衾知道并非如此。
因为苏衾的死,是陆祈安刻意促成的。她犹记得那本小说中苏衾死后,那一段有关于陆祈安的描写。
——陆祈安站立在陆家坟墓前,他撑着黑伞,苍白修长的手指握住了伞把。
天在下雨,如同陆阳铮葬礼当天般,那样大的雨。
陆祈安踏过雪白剑兰,将它们踩进泥泞中。他来到这对夫妻墓前,轻轻地微笑起来。
他克制而疏远地对陆阳铮的墓碑展露了一丝浅笑,醇而温的声色听不出任何恶意,此刻他温情脉脉,尤有父子情。
“爸,她果真只是爱钱而已,不过没关系,就算她不爱你,我也把她送去给你了。”
“我知道你爱她……”陆祈安松开伞,雨丝从空中落下,他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张纸。
“我把她伪造的遗嘱烧给你瞧瞧,爸,你爱上的这个女人还真是……天真得过分。”
纸灰飞舞,又被雨水打湿。落在雪白剑兰的花瓣中,灰扑扑的,肮脏透顶。
陆祈安低头看了一眼被他踩到破碎炸出汁水的剑兰,那纸灰像是他所见的所谓婚姻,所谓爱情。
他轻笑了起来。
……
苏衾来到这个世界时,陆阳铮还没去世。她与他相处了足足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她也算是对这位将来会死于心脏病的男人有所了解。
陆阳铮是真心爱着苏衾。或者用一种更恰当的说法,他对她的感情不同于早逝的发妻。
平日里,就算苏衾再怎么撒娇撒痴,他也全盘接受。她需要什么,他毫不过问,直截了当地将卡交给她。
他不限制她花多少钱,也不限制她做什么。
他只是普普通通地以一个多金男人的身份,爱着这位年轻貌美的女人。
陆阳铮早就不年轻了,他身上唯一的优势就是钱很多,他能给苏衾的最多的也只有钱而已。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陆阳铮在死后却没有给苏衾留下更多的财富——如今她的手上除了陆阳铮过去每月给她的零花钱,家中属于她的珠宝首饰,以及一套在郊区的别墅外,再无其他。
这也是为什么剧情中的苏衾不甘于此,甚至想到了要伪造遗嘱的原因。
陆家是当地有名的名流——乃至是全国出名的豪门世家,她生活在这里仅仅一个月,就看过无数普通人所不能享受的东西。
陆家发家很早,早在近代史以前,就是江南有名的商贾之家,富可敌国。而时至今日,几百年的底蕴在每一任陆家家主的手下日益增长壮大。但凡是一个人,见过这里的富贵华丽就不会想要离开这里。
而陆祈安的继母苏衾就更是如此,她本就是天性好财的女人,若非如此也不会答应大她二十岁的男人的求婚。
显而易见,她最初嫁入陆家,说是没有为了这富可敌国的财产,那是不可能的。
若是她的肚子争气,能像陆祈安所说的那样,生一个孩子,指不定她还能靠着这个孩子在陆阳铮死后收敛点财产,过完下半辈子。
但很可惜,不知道是她的原因,还是陆阳铮的原因,他们结婚六年,至今没有留下一个小孩。
苏衾戴上了黑箍,她推开了门,看到了正在等她的陆祈肃。
“走吧。”出声的那一刻,苏衾惊觉自己的声音有多沙哑,她垂下眼帘,走下楼。
陆家大宅,大厅中。
年轻男人跪在冰棺前,背脊挺直,他肩宽腰窄,不必看长相就知道是有多么出彩的人物。
苏衾在心中叹了一声,便知道那是谁了。
陆祈安听到了身后不同于男人沉重脚步的声响,他轻微挑了一下眉,回身看去。
雪白肃穆的大厅内,朝他走来的是一名多年没见的年轻女人。
白得像是雪一样的脸,黑眸黑发,容颜美极,她穿了一身白裙,箍了黑布,整个人显得憔悴而冰冷。
她冲他点了点头,在陆祈安的打量下,平静地唤他的名字。
“祈安,你回来了。”
好似六年前,他因她与陆阳铮的婚礼而一怒之下离开陆家的事根本不存在,好似她是他承认的、名正言顺的长辈般。
陆祈安不知怎的,饶有趣味地眯起眼睛。
他答:“……小妈,好久没见。”
“没想到,仅仅两次见面,一次是你结婚,一次是你丈夫死了——”他寡情而漠然,混不在意还躺在一旁的陆阳铮,他一点没有为人子的自觉,男人露出雪白牙齿,额头光洁,敞亮而端重,“你的嫁夫、死夫,我都一次不落。”
“不知道,你下次嫁夫,我能不能有幸见到?”
他对上了苏衾错愕的目光,即便此时是以跪着的姿势,却一点不显得势弱。他笔直而冷漠地看向她,很快,他轻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