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谭霖霖跟着宫人,走入了一处花园。

江南的园林总是这样,小巧而迂回,以为一条又窄又长的巷子走到黑,却忽然在假山处一转弯,饶过一丛冬日都不凋零的碧树,便又是一片开阔的景致。

园内有水池,池水不冻,应是连着温泉,水汽蒸腾。有肥美的鱼儿懒洋洋游着,偶尔跃起吐个泡泡,全然不知外边冰天雪地。

最近几年,谭霖霖时常来这处行宫,每次都是去不同的园子,春夏秋冬四时风光,迥然不同,各有各的妙处。

这仿佛浓缩了天下美景精华的行宫,正是冯太后的居所。每年有大半的时光,冯太后会离开庄严巍峨的大凛皇城,到这行宫之中休闲。

凛国的皇帝早在七年前大婚亲政,帝后和睦,后宫诸事已经由皇后操持。曾经垂帘听政的冯太后逐渐淡出朝臣的视野,行宫避世深居简出,偶尔也会召见一些命妇赏玩游宴,过起了颐养天年的日子。

除了第一次,往后数年谭霖霖每次面见冯太后的时候都会精心准备,沐浴更衣,盘起了长发,装作循规蹈矩的命妇模样。虽然她并不认为自己是正经嫁人,正经有什么朝廷的官身。可是对冯太后的钦佩,是随着交往的深入,一点点潜移默化的。她对冯太后是由衷地尊重。

冯太后是一个不会武功的贵妇人,一个循规蹈矩的妻子,一个疼爱儿子的母亲;同时也是那个曾经执掌天下,至今仍持续影响着凛国国运的女人。

记得十多年前,谭霖霖为了复仇,甩下韩铭和嗷嗷待哺的儿子,东奔西走,自以为武功高强可以用一切暴力手段解决问题,不吝惜杀戮不在乎生死。哪怕是面对汹涌的洪灾,她也是高高在上,漠视那些如蝼蚁挣扎逃生的百姓。

可是偏偏那一天,她亲眼看到了一艘豪华的官船,努力搭救激流中挣扎的百姓,为了能让更多衣衫褴褛的人上船保命,船主特意丢下了一箱箱的贵重物品,箱笼家具各式各样。无论本身价值如何,在船主的眼中那些死物都比不上活生生的人命。

谭霖霖看到那些被抛弃的箱笼都是红漆镶金描龙画凤,先不谈那箱子里面是什么,光是箱子本身都不是寻常人家能置办的起。这是官船,船主怕是当朝命官,爱民如子也不过如此了。

后来这官船触到了礁石,漏水侧倾,亏得船大,正好能歪在靠近岸边的地方,顺着桅杆能攀上岸。官兵组织大家有序疏散。官船的主人居然最后才撤离,那时整个船身都几乎泡在了水里。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谭霖霖看到几个人簇拥着一个华服的女子,走在所有人的最后面。那女子的鬓发已经散乱,面上的脂粉也早就被雨水冲净,华服湿透,人却极为镇定。

那女子说,吾乃大凛的太后,自有上神和祖宗护佑,尔等不用惊慌,有序撤离大家都不会有事。那女子安排了大量人手安顿灾民,只留了少量的人在身边护卫。

所有的人都对太后感恩戴德,便是蒙昧的灾民也晓得,如果没有船上的贵人疏导组织,他们一片混乱逃生互相践踏死的更快,当然如果不是最开始被贵人救上船,恐怕他们早就尸沉河底。

偏偏有几个混在灾民中的刺客,终于等到了时机,就那样悄无声息地出现,逆着人流飞掠而起,借助绳索迅速攀上对岸悬崖,掳走了太后。

谭霖霖就恰好在对岸的悬崖上观望,她也不知那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对于迎面而来掳劫太后的那伙人,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耐性。二话不说就动手,直接将那几个刺客击毙,救下了太后。

没有解释,没有对话,在太后质疑的眼神之中,谭霖霖离开,将周边潜伏着的原本要接应刺客的那些人也清理干净。

几条尸体摆放在太后面前。

谭霖霖这才解下了斗笠,露出真容。

两人这才发现,彼此的容貌竟然有七八分相似。

“你是……”

谭霖霖抢过话头:“你是凛国的太后,而我是天剑宗的弃徒,江湖人称女魔头的谭霖霖。你可以怀疑今天掳劫你,都是我的阴谋。不过我没做过的事,绝对不会替别人背锅。这些人的尸体留给你,相信你有能力彻查前因后果。我救你,只是因为一时兴起。”

冯太后很快恢复了冷静,面对人人畏惧的女魔头和一地刺客尸体,她如同仍然端坐在金銮殿上玉珠帘后,端庄优雅。她直接略过了各种疑问,只提道:“你有什么需要么?只要我能做到的。也许你不在乎我的命,可我在乎救命之恩。”

谭霖霖的心念一动,如果借助朝廷之力,会否能让自己的复仇计划更快实现呢?天剑宗毕竟是武林名门大派,那些围捕她的人都披着白道的身份,占尽了道德优势。她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实在太难。可是杀光了仇人有什么意思呢,她要的是让那些人体会到她的痛,让陷害她的人也尝一尝身败名裂的滋味。

冯太后,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人,可以帮她实现这个愿望么?不如试探一下,以退为进。

“那我问个问题吧。”谭霖霖盯着冯太后那双与自己一样的丹凤眼,“你为什么要救那些灾民?如果你撇下他们置之不理,刺客也就没机会混上官船。你若有个好歹,那些灾民和你的护卫下属谁都不会有好结果。”

“也许以前的君主会因此迁怒旁人,但今上不会。”冯太后对自己教出来的儿子很有信心,“有多大的本事担多大的责任。我下令做的事,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今上也明白这个道理。没有我的命令,灾民不可能上船。是我失察才让刺客有可乘之机,或许正是因为他们要行刺,船才会出问题,险些酿成更多伤亡。难道我不该承担这些责任么?”

谭霖霖试图理解冯太后的思路:“那么救下这些蒙昧的灾民有什么用?”

“权贵享受的一切都是底层百姓的心血凝结。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施以援手,保住他们的性命,难道不是本分么?先贤有云‘君子不患无位,患无以立’,百姓是社稷之本,能力再强根本都保不住了,何处立身?”冯太后的眼神越来越明亮,暗夜之中灿若星辰,“我不仅要救更多的灾民,还要为他们找寻此后的出路。灾后多发疫病,百姓流离失所容易生乱。既然我路过赶上了,就不可能视若无睹。今上尚未亲政,他坐镇皇城不能亲历的地方,就由我替他逐一摆平。”

一个伟大的母亲,一个心怀天下的女人。

那一天她们两人都没有谈私事,谭霖霖更多的是在扮演倾听者的角色。她能听出冯太后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也逐渐理解了冯太后与这个世界大多数女子完全不同的志向。

就像是曾经梦想执掌天剑宗,问鼎武林绝学,当年的她。区别在于,冯太后成功了终于站在了权力巅峰,她是胜者,她有资格享受权力带来的快乐,她可以肆意妄为,却一直兢兢业业努力承担着天下的重任。

而她,谭霖霖,只能躲在幽暗之处,策划着复仇。她的快乐源泉呢?她复仇之后,又能做什么呢?夺回天剑宗么,那也找不到当年的天真和快乐了。

冯太后留给谭霖霖一块玉牌,承诺谭霖霖如果有所求可以在杭城行宫与她见面。

几年后,谭霖霖才拿着玉牌与冯太后再相见,却不是为了求冯太后办事。

就如同今天,谭霖霖与冯太后的小聚,烹茶煮酒,论天下大事。不谈当年恩,不讲江湖人之间的狭隘情仇。

“红毛鬼的事情确实有点激进了。”冯太后幽幽叹息,“北境那里虽然是当年偃国地界,却已经归于我国二十年。同样的百姓,同样血肉之躯……我一直不赞同用他们做牺牲品。”

“不过镇北侯为首的那一批军系老人,固守旧理念,如当年偃国一样,很难接受创新的技术与训练方式,怕那些新崛起的力量侵犯了他们的权威。”谭霖霖说道,“百年前,天剑宗开宗立派的谭掌门留在宝库里的东西的确太过匪夷所思,后来传承数代,也没人敢真的实现。或许差的不仅仅是技术,还有人心思想的束缚。我何等有幸遇到了太后您,以及开明的圣上,准许我能将这些宝物一一呈现出来。”

“其实宝库中的东西都是死物,霖霖,你的思想才是最吸引我最让我珍重的。”冯太后真诚夸赞道,“没遇到你之前我一直很困惑,以为我自己的想法太离经叛道。可你知道么,当你第二次见我,谈身为女子的不公与委屈谈你要提升女子地位,求我帮忙。我真的很开心。你认同我,接受我,此后甘愿为我奔走筹谋。这比救我一命的恩情更重。”

“女人之所以处在弱势,是因为经济无法独立,普通女子体力比不过男人。如果火器和其他技术都能推广起来,不费大力气男女一样可以操作,不用卖体力靠细致耐心就能参与制造更厉害的商品,女人就能自己养活自己。”

谭霖霖亲眼去看了制造火器的秘密工厂,在其中工作的都是太后收留的寡妇和孤女,打磨枪械和子弹的工作的确是弱女子也能胜任。拆解和研究当年那一批偃国旧的枪械,研发改进的技术都是女人们琢磨出来的,女人细心有韧性,吃苦耐劳还服管教,作为工人比男人更胜一筹。

天剑宗的宝库里还有更多匪夷所思的记载,可惜当年她全副心思在武学秘籍,那些记载只匆匆一瞥记得不全。只有重新掌握天剑宗,拿到凌度虚的玉符,与她的钥匙合二为一,再度开启宝库,就能带出这些技术。有了这些技术,开办更多工厂,在太后的支持推动之下,女人自立就指日可待了。

“新生产的两千条枪给红毛鬼,是不是太多了。”冯太后还是有点不放心,“霖霖,你去北境看一看。南边的武林人士齐聚藏剑山庄让你一下子灭掉不少,北边的万一控制不住,让红毛鬼占了便宜就不划算了。藏剑山庄那些人藏污纳垢死有余辜,北边的侠者却是为了抗击外敌。舍不得啊……”

“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我想要重建江湖秩序,破旧立新势在必行。我会让真的侠者死得其所,也会趁机把偃国旧势力的隐患连根拔除。”谭霖霖自信地笑道,“男人们主导的武林,终将成为过去。我要回到天剑宗,以女子之身,重振江湖,开启一个更适合女人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