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紫极坐在母亲身边,哭的像个孩子。曾经有无数夜晚,他因为习武痛累被爹骂压力大,无法安睡,就去找母亲哭诉。那个时候,母亲总是能温柔地开解他,就像他幼时感受到的无微不至的照顾。
不过自从百里紫极成年后,他去找母亲聊天,很少如今日这样失态。上一次还是父亲百里信中毒,他仓促之下担起了整个百里家的重担。他从来不敢对任何人说,他其实很怕,很迷茫。他甚至想变回懵懂幼儿,缩在母亲怀里,让别人抵挡那一**风雨摧残。
他想要逃避。
可他已经无路可退。
以往还有聪明的妹妹百里紫苏为他出谋划策,而今母亲身边只剩□□弱多病一向沉默木讷的二妹紫佳。他哭的稀里哗啦,紫佳也只会红着眼圈陪他落泪,根本提不出什么像样的解决方案。
紫佳的柔弱表现,更衬托出百里紫极的母亲刘氏的刚强。刘氏娘家是天剑宗的旁支,习武只是末流,主业是为天剑宗经营世俗产业。
刘氏当年嫁入百里家可谓如鱼得水,外面有百里信赚武林声望,宅内中馈是刘氏打理,将藏剑山庄原本的产业经营的有声有色,顺带着与天剑宗那些产业也都建立起了联系。财富越来越多,经济上的往来促进了百里信与天剑宗高级弟子之间的深交,逐渐建立其威信和口碑,这才确保了藏剑山庄稳居四大世家之首。
藏剑山庄上下对主母刘氏可谓是极为尊重,下人们都服其管束言听计从。刘氏虽然武功上无法指点儿子,却能言传身教将人际关系经营手段不断灌输给百里紫极。
母强则儿弱。百里紫极远不如表现出的那种精明与刚强,离开了母亲,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
百里信对百里紫极一向严厉,单独面对父亲一直是百里紫极最害怕的。他痛苦无助时往往第一时间向母亲诉苦,越发依赖母亲。百里信身死,百里紫极还能坚持,就是母亲刘氏仍在。
其实刘氏能有这样的建树,并不是单靠自己就撑起了藏剑山庄偌大家业。当年她陪嫁带来了两个管事,和一众丫鬟婆子都是得力助手。比如最近这几年,刘氏最为得用的,就是她带了的二管家后娶的老婆,邓婆子。
邓婆子与刘氏年岁差不多,今年也是四十上下,可惜命不好,二管家十几年前意外身死,并无子嗣,这时邓婆子主动站出来,展现出了比二管家更高超的经营手段,替刘氏解决了几件大事。刘氏便将邓婆子纳为亲信。邓婆子又是女子,平日里外出办差,三五不时入到山庄内宅向刘氏回禀消息,也没人会说三道四。
给百里信和百里紫苏操办丧事,家中人员忙不过来周转不开,刘氏便将邓婆子召了回来。百里紫极来之前,她们两人还在商议接待宾客的后续事宜。
百里紫极情绪激动,一进屋就哭,压根没注意到邓婆子。
邓婆子又是面貌普通一身黑灰的寡妇装束,平时存在感极低,如今安静站着听完百里紫极哭诉,唇角弯起一个得意的弧度,偏偏整个人都在暗影中,垂着头,没人注意她的诡异神情。
刘氏却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全身下意识一颤,强作镇定吩咐道:“邓氏,你先按照咱们之前商议的,安排下人们给留宿的客人呈上些安神的汤药。毕竟一整天变故太多,不若让众人都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邓婆子恭敬应了,这才退出房间。
刘氏又将平素也不太亲近的庶女紫佳打发走,这才流露真实情感,抱着儿子一起,大声哭了出来。
百里紫极的印象中,母亲很少会落泪。他哭的时候都是母亲哄他,如今母亲哭的比他还伤心,他该如何安慰?都是他太无能,武功不够高心不够狠,江湖名望全靠父亲,甚至还不如已经死了的紫苏。
至亲被害,山庄内接二连三出人命,都是那女魔头谭霖霖的报复么?
刘氏哭了一阵,才稍微缓过来,压低声音哽咽道:“紫极,百里家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娘亲已经有所预料,可是当时没能劝住你父亲,如今这一切……都是报应啊!”
“?”百里紫极头一次听说这种论调,曾经有过的一些猜测纷涌而出。
刘氏讲道:“十五年前的那个真相,你父亲一开始是瞒着所有人,包括我在内。也是最近几年他夜里总是噩梦呓语,断断续续说了一些线索,我派人偷偷去调查,才渐渐拼凑出完整的前因后果。若是山庄内没有出这么大事情,我可能也不会这么快告诉你,只会劝着你善待那谭溢,找机会与谭霖霖谈和。可现在……谭霖霖的报复其实早就开始了。”
“母亲,究竟是怎么回事?十五年前那个女魔头叛出天剑宗,肆意屠戮武林侠士,人人得以诛之。父亲当时凭借江湖声望号召另外三大世家和各派侠者一起围剿女魔头,替天行道何错之有?”
“如果,谭霖霖当时被逐出天剑宗,是遭人暗算呢?她是蒙冤受屈又找不到证据,才仗着武功高强杀了那些暗算她的仇人泄愤。”刘氏颤声说了一句,讲出了当年往事,“谭霖霖是百年难遇的习武奇才,她虽是孤女,却凭自己的天资和勤奋进境迅速,备受当年天剑宗掌门宗主谭穹的喜爱,十四岁武功大成,被允许进入天剑宗的宝库阅览先贤武学典籍,参悟那些宗门不传之秘。当时便是她的师叔凌度虚都未能通过考试,没有资格进入宝库。更别说与她同一辈分的弟子,只能望其项背,无有能与其匹敌之人。”
“所以,有人嫉妒她,才害她?可她毕竟是女子,武功再高强也不过就是将来当天剑宗的长老,又不可能继承掌门宗主之位。”百里紫极不解道,“说实话天剑宗百年来一代不如一代,四大世家反而人才辈出,天剑宗好不容易得了谭霖霖这样的弟子,该是呵护宠爱举宗门全力维护培养才对。就算犯了什么错,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为何将她逐出宗门?”
百里紫极这些疑惑在刘氏接下来的讲述中,得到了一些答案。
错就错在,谭霖霖妄图以女子之身,继承天剑宗掌门宗主之位。
谭霖霖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安分守己听从父兄师长的安排,她那么努力习武并非是想将来当个长老,享受安逸和弟子们的供奉或者嫁人相夫教子,她要的是执掌天下最强的门派,让所有人匍匐在地听她号令的畅快。
她当时还不懂得那些男人们的狭隘和阴险,她毫不避讳与掌门谭穹说起自己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她甚至可以抛却男女之情,立誓独身免得被夫家束缚。她承诺百年后择门派中最优秀的弟子传承宗主令符。
她殚精竭虑为如何壮大发展天剑宗出谋划策,她废寝忘食习武学艺,洁身自好拒绝了一**的追求者,不沾染情爱,表现的比所有弟子优秀数倍。可是……依然逃不过世俗男人们的嫉妒和构陷。
包括掌门在内的几大元老,都不同意女子继承掌门宗主之位。
谭穹惜才,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让谭霖霖自己从宗门里挑选看到上眼最优秀的男弟子,倾力培养,将来让这个男弟子继承掌门宗主之位,谭霖霖可以与其完婚。甚至许诺只要谭霖霖不外嫁,将来必是最高元老,权利地位仅次于掌门宗主。
与谭霖霖年岁相近的同辈,除了她的大师兄容貌修为勉强算是比旁人优异,其余师兄弟是连容貌都差好远,更别论才学武功。谭霖霖哪里看得上?
就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谭霖霖一面虚与委蛇逐渐低调下来,对钦定的那位大师兄和颜悦色示好,试图借大师兄对她的爱慕之情,在宗门之内建立拥戴自己的派系,对掌门之位徐徐图之。
可凌度虚老谋深算,也一直觊觎掌门之位。几番交锋下来,正面实力拼不过,凌度虚就起了歪心思,找上了藏剑山庄,与百里信密谋设计陷害谭霖霖。凌度虚用来说服百里信的条件,是许诺一旦继任天剑宗掌门,就会私下带百里信去天剑宗宝库阅览那些不外传的武功秘籍。
凌度虚利用宗门内的长辈身份,以历练为名将谭霖霖与其大师兄诱骗到了百里信提前准备好的地方。谁料不知为何,当时在场还有许多青年才俊,似乎正在围击一个黑道恶徒。在场众人都中了药和其他毒药,被困阵中个个神志不清,男男女女做些不堪的事情。大祸已经酿成,凌度虚和百里信这才姗姗来迟,假做好人救下众人,却未见到那所谓黑道恶徒的踪迹。
谭霖霖也是在那一次失了清白,身怀有孕,欲与大师兄成亲,向宗门妥协。众人皆以为谭霖霖的孩子是大师兄的,谭穹当时也并不知凌度虚背后那些算计,把账都算在那黑道恶徒的头上。
直到谭霖霖的长子出生,长到两三岁上,越来越不像其大师兄,大师兄拒绝完婚。凌度虚岂能放过这好大的把柄,便散出当年隐秘,说谭霖霖的儿子生父其实是那逃逸的黑道恶徒。诬陷谭霖霖早与那黑道恶徒有往来,暗通款曲。
一向温和的大师兄站出来面目狰狞地作证,一向以长辈自居对谭霖霖嘘寒问暖的凌度虚撕破了伪装尖锐指责。便是谭霖霖敬爱如祖父的谭穹,也流露出厌恶失望的神色,欲杀了无辜稚子,废了谭霖霖武功。
谭霖霖再也忍不了这般陷害糟践,一剑杀了大师兄,打伤掌门谭穹,抢了宗门信物,带着长子逃出天剑宗。
此后多年,时不时传来谭霖霖与那黑道恶徒在一起,杀戮白道侠者的恶行,还有人见谭霖霖又有了孩子,都传其yin邪放荡,指不定又与什么坏人勾搭在一起。百里信却知道被谭霖霖杀死的都是当年参与构陷谭霖霖的知情者。
百里信唯恐谭霖霖最后报复到自己头上,先下手为强,串通凌度虚,暗害谭穹。凌度虚图谋掌门之位自然是同意了。接下来天剑宗掌门谭穹旧伤复发病危,引得谭霖霖现身,百里信却纠集了各方白道侠士,趁机围捕谭霖霖,试图将其生擒,抢回天剑宗秘宝。在那场早有预谋的围剿中,谭穹身死,凌度虚趁机继任掌门之位,却没能抓到谭霖霖,更是因为玉符不全开不了天剑宗宝库,并不被承认宗主地位。唯有将谭霖霖拿走的秘宝寻回,才能拼凑完整玉符。才能兑现当年给百里信的承诺。
这就是十五年前围捕谭霖霖的真相。可惜谭霖霖还是逃走了,兴师动众死了那么多人,百里信只抓到了谭霖霖的小儿子谭溢。关于谭霖霖带走的秘宝,仍然毫无头绪。百里信致死也没能找到那物品,百里紫极拷问谭溢那么久也没能得到有价值的消息。
“母亲,为何你能查出来这么多真相和细节?如您所说,那谭霖霖岂不是承受了天大冤屈?谭霖霖的两个儿子又是和谁生的呢?凌度虚竟然如此阴险,看来他杀姜沈两家的代表,怕是真的为了灭口了。”百里紫极忍不住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满眼期待等着母亲解答。
刘氏却笑得惨淡,眼神涣散失了焦距,唇畔溢出鲜血:“紫极,以后我恐怕都不能陪着你了。这些事一部分是我自己查到的,还有更多的是谭霖霖亲口告诉我,逼着我现在讲给你听的。她说只要我将这些真相告知你,她就只杀我一个,不会再取你和紫佳的性命。你父亲和紫苏都已经死了,我怎能再眼睁睁看你离去。原谅我,别无选择!”
没等百里紫极反应过来,刘氏已经毒发身亡。
百里紫极号啕大哭,疼爱的小妹遭人毁了清白丢了性命,转眼间父母皆亡,这等人间惨剧在他自幼生长一直认为安全的家中接连发生,试问谁能承受?
隐约之间,百里紫极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如果母亲讲的都是实事,当年谭霖霖是不是也承受了类似的苦难,而今她才会以同样方式,逐一报复在他身上?
可为什么是他?只因为他姓百里,是百里信唯一的儿子,父债子偿么?无法言说的委屈和恨意迅速弥漫,百里紫极的理智瞬间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