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溢感觉自己全身忽然被一种异常的温暖包裹。原本持续的从未间断过的痛楚被渐渐驱散,整个人如在美梦之中。
梦里有个美丽温柔的女子,对他说话。说了什么,他听不清。
又是这个梦啊,是幼时的记忆么?
其实谭溢已经记不太清四岁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依稀好像是与母亲生活在一起,那个被他称为母亲的人,她的容貌都有些模糊了,他却知道那并不是梦里这个美丽女子的样子。
随后十五年,他都被囚在藏剑山庄的禁地之内。那里在山的最高处,是一处小小院落。平素只有山庄庄主百里信和少庄主百里紫极才能进入。寻常人,尤其是女子,哪怕是百里家最得宠的大小姐百里紫苏也都不能踏足这个院落。
外人都说这禁地之内藏着百里家的秘密,还有无数武学秘籍、知名的宝剑,是以才有藏剑山庄之称。不过在谭溢看来,这里不过就是一座普通的家祠。院子里正房内供着藏剑山庄百年来历代庄主及夫人的牌位,东厢收藏着家谱及山庄重大事务记录,西厢里摆放着过去江湖中知名的八把宝剑。
每把宝剑都有一个故事,要么是之前百里家收到的名家赠予,要么是比武赢了对方兵刃留下为物证。总归是百里家历代的功勋与明晃晃的炫耀。
逢年过节,百里信会带领百里家的男丁们来到院子里祭祀先祖,那时作为庄主继承人的百里紫极会按照百里信的吩咐打开正房的门,让院子里的人看清楚那些冷冰冰的牌位,背诵宣讲过去的辉煌典故。百里家的众人也都是装做一脸虔诚,静静聆听,哪怕每年讲的都是同样的内容。
院子一角有一处枯井,谭溢小时候就是被丢在那枯井之中关着,井口上是铁栅栏,距离井底差不多一丈高,别说是四岁的孩子,便是成年人踮起脚尖努力伸手跳起来,也没有可能够到井口的铁栅栏。
每隔几日才会有人丢下一小块冷硬发霉的粗饼。还好那是夏天,每天都会下雨,雨大了井里还能积些水,谭溢才算没被渴死。除了冷硬的粗饼外,井底还有虫蛇鼠蚁相伴。饿得狠了,能动的能被他逮到的东西,他都吃,手腕粗细的蛇都被他狠狠咬死生生吞了。
记得被关到了冬天,连续下了好几场雪,他还是夏天那身破烂衣服,冻的发高烧,蜷缩在井底的雪堆中仿佛死人一样。百里信这才将他弄上来,找了一条又粗又沉的铁链,拴在他脚上,挥着鞭子让他干活。
其实那些杂活并不难,无非是扫雪啊,擦地砖啊,劈柴挑水。他一看就会,老老实实干一整天,能换一碗飘着野菜叶子的稀粥果腹,总好过漆黑的井底。
谭溢以为自己将来就是这样了,每天被虐打,然后干活换口饭吃,累到昏睡,再被冷水泼醒,直到再也醒不过来。他那时小,也没想过要逃跑。脚上的铁链让他正常走路都很吃力,哪里跑的过武功高强的百里信?
可是忽然有一天,百里信竟然开始教他练习内功。
据百里信所言,修炼这门内功的人,类似于鼎炉,待练成之后,百里家有一种法门能将内力取走。只是这功法失传多年,练起来成功率极低,多数不是疯傻就是筋脉爆裂。所以先用谭溢做个试验。谭溢若乖乖练习,日日有所进境,就能少挨打获得稳定的食物。
谭溢也没别的选择,不练功连吃的都没有,练功好歹有吃的,还能抵御寒冷。
只是百里信也很狡猾,从不教导谭溢任何武功招式和使用内力的方法。谭溢空有一身内力,却依然是受人欺负。每每百里紫极遭遇挫折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以折磨谭溢取乐。
谭溢毫无还手的能力,唯有挨着。
唐余上一刻还躺在紫檀木的棺材里旁边是长公主殿下,再有意识的时候却惊讶的发现,身体不再是僵硬无觉,他能感觉到痛。
痛的要死。
他想起安如昔说的话,这难道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了么?他的魂魄重新醒来?
不对,还不能完全支配这个身体。
只有在这个身体原本正主昏迷的时候,他才能短暂地恢复意识,尝试着动一动。
也不知用了多久,唐余才睁开眼,才搞清楚自己是被铁链悬吊在一处没有窗户的牢房里。血腥和腐臭霉烂的气味充斥口鼻,脑海中偶尔还会有原主,谭溢的记忆碎片。
真是可怜的孩子啊。比当年他在皇陵的时候混的还惨。
幸好原主的内力修为不俗,唐余以自己的心法梳理经脉,那丰沛的内力充盈游走的感觉,真的太好了。即便是一身伤,也不过就是皮肉痛,筋骨俱全,而且这身体的资质真的不错呢。
记得上次短暂恢复意识的时候,还没有这种仿佛脱胎换骨一样的感觉。只看了一下总是凌虐原主的那个百里紫极的样子。唐余冷哼,等下次见到百里紫极,是不是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呢?
束缚手腕的铁链,并不是什么障碍,唐余轻轻松松就脱开了铁链的束缚,换成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他却并没有想着要立刻离开。
他模模糊糊记得,有人来看过他。
是区别于百里紫极的,一个武功更高的人。那人有着让他熟悉的气息。
会是安如昔么?
虽然安如昔一直说灵魂转世,他已经与她绑在了一起,会一起到新的世界,但是她也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子,能否认出同样改变的他。
可是他当时自信满满,说他能认出她。她一定是与众不同的,他的心能感受到。
唐余不知道自己这次清醒会维持多久。身体里那个叫谭溢的灵魂,会否还能醒过来?活着对谭溢而言,太痛苦了,所以他才不愿意醒来么?
彼之□□,我之蜜糖。能再次控制自己的身体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他又可以清晰地说爱她,又可以为她弹琴,又可以抱她在怀中了。
唐余默默运功调息,每行完一周天,他就能感觉到自己意识变得越发强大一些,而谭溢的意识并不知道反抗与挣扎,只是由他压制着,一点点削弱。
看来是高估了这个谭溢。还以为谭溢会与他争夺这个身体的控制权,结果却发现白担心了,那个意识像是睡着了,唐余忍不住叫他,他都不愿意醒来,沉迷在温暖舒适的梦中,不愿再面对这个世界的冰冷残酷。
好吧,就让他代替谭溢活下去,找到他的安如昔。
至于那些曾经欺负过谭溢的人,唐余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有人向着密室而来,不是唐余或这个身体熟悉的脚步声。是什么人?是谭溢最畏惧的百里家的人么?还是……
唐余并没有打算将身体恢复到刚才那种悬吊的状态自找苦吃,他只是将铁链的豁口又捏了回去,造成一种假象,仿佛是早有什么人来过,将他暂时解下来放在地上而已。
唐余又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装成伤重昏迷的样子蜷缩在地。
没过多久,唐余听见机关开启的声音,以及一个陌生的女声。说陌生吧,也不算太陌生,这个身体原主对这个声音是有印象的。
“溢儿!”那个女声喊了一句,“考虑的怎样了?”
唐余感觉到沉湎在体内的谭溢,对那个声音产生了一丝悸动,仿佛是酣睡中听到惊雷炸响,又似懵懂中被人一声断喝。
“娘亲?”唐余由着这个身体的感觉,以沙哑的声音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他笃定栅栏外那个女人看不出他其实早已清醒。
“溢儿,我说过多少次,你并不是我的亲子。”那女子的声音变得有些不耐烦,“百里信应该已经死了,一会儿百里紫极就会将你提到外边,找那些所谓白道侠士一起审你。你按照我教你的说辞,回答他们就行。”
“然后呢?”
“然后,如果你还活着,我就告诉你,你亲生父母是谁。说不定还会有别人知道,别人相信,帮你去找他们呢。”那个陌生女子一边说着一边森森笑了。
唐余都不想扭头去看,不想与她多说话。不用再多说,他也能察觉到这女人是个疯子,现在还打算利用可怜的谭溢。
这女子难道就是谭溢记忆中,四岁前生活在一起的那个“母亲”谭霖霖么?有关谭霖霖的一切恶名,都是百里信和百里紫极在折磨咒骂谭溢的时候,断断续续讲的。
说谭霖霖是欺师灭祖的女魔头,说她不顾廉耻勾引师兄,未果后就杀了师兄抢了天剑门的秘宝,气死了师傅,早已被逐出师门。就这样恶名昭著,她还不消停,四处杀人行凶,俨然已入魔道,人人得以诛之。
所以,十五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谭霖霖就疯了么?
不过无论真相如何,唐余都觉得这个谭溢应该只是个无辜可怜的孩子,不太可能是谭霖霖亲生儿子了。
谭霖霖忍了十五年,如今是要动手开始对当年围剿她的那些所谓正派人士,逐一报复了吧。谭霖霖也应该从没有打算真的用所谓天剑门的秘宝来将他这个“儿子”换走,让他脱离苦海。
所以谭溢才连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都没有了。
“您再说一遍吧,我怕记得有不清楚的地方,万一说错了……”唐余虚弱地套问。
谭溢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只困在藏剑山庄那处禁地以及这座地牢之内,四岁之前的记忆模糊不清。既然她对他只是利用,那么就互相利用一下吧,或许能从这个女人嘴里问出更多的线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