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深夜,安如昔趴在房顶,不舍得离去。
没想到唐余真的开始练琴了。
初时琴声袅袅升起,轻柔细屑,仿佛小儿女在耳鬓厮磨之际,窃窃私语,互诉衷肠。中间夹杂些嗔怪之声,那不过是表达倾心相爱的一种不拘形迹的方式而已。正当听者沉浸在充满柔情密意的氛围里,琴声骤然变得昂扬激越起来,就像勇猛的将士挥戈跃马冲入敌阵,气势非凡。
接着琴声又由刚转柔,呈起伏回荡之姿。恰似经过一场浴血奋战,敌人尽扫。此时,天朗气清,风和日丽,远处浮动着几片白云,近处摇曳着几丝柳絮,飘浮不定,若有若无,难于捉摸,却引人情思。意境高远阔大,使人有极目遥天悠悠不尽之感。
蓦地,百鸟齐鸣,啁啾不已,安谧的环境为喧闹的场面所代替。在众鸟蹁跹之中,一只凤凰翩然高举,引吭长鸣。这只不甘与凡鸟为伍的孤傲凤凰,一心向上,饱经跻攀之苦,结果还是跌落下来,而且跌得那样快,那样惨……
而后琴音急转直下,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凄风苦雨嘈嘈切切,万般辛酸忧虑借音律跌宕铺陈开来。发自肺腑,渗透人心,摄魂敛魄。
安如昔如陷幻境,不辨现实,被琴音所控,心头如置冰炭饱受煎熬,竟再无法克制,潸然泪下。
忽然弦断音止。
弦断之声犹如惊雷,炸响在她耳际。她猛然心神一震,瞬间清醒过来。刚才诸多幻象皆烟消云散。
安如昔凝神细看,唐余的手指上又多了一道深刻的血口。她暗暗有些不舍,也不知是心疼府里唯一的这把古琴,还是其他什么。
唐余将琴撇在一旁,终于混身无力地躺倒在床上。没有内力想弄断琴弦还真不容易,他轻轻舔了舔手指上的血口,另一只手却将长的那根断弦贴身藏了起来。琴弦比普通线绳柔韧,绞杀个活物很方便。
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忽然察觉房顶上一丝轻微的响动。
那是安如昔盖上了瓦片。
唐余却瞬间惊出一身冷汗,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藏琴弦的小动作被人发现了。是长公主府的影卫么?长公主知情后,会怀疑他么?毕竟对于习武之人而言,琴弦也是杀人利器。会因此受到责罚么?或者根本不用这个理由,他将长公主府的琴弄坏了就会被狠狠责罚。如同在南唐皇宫之中,身为嫡母的皇后想打他出气,什么荒谬的借口都有人信。父皇从不过问,兄弟们只是看笑话。太子偶尔会假惺惺地对他关怀一二,不过这是他们母子惯用的收买人心的手段。无非是皇后唱白脸,太子充好人。
其实唐余想多了。
安如昔压根没有注意到断了的琴弦去了哪里,她那时还被琴音震撼的心神恍惚,急匆匆回了卧室,准备镇定一下。
事实上,唐余的琴艺大大出乎她的预料。随随便便弹一曲,就能控人心神,有这样的本事根本就不用她费心包装。只要他肯,想出名太容易了。可他的志向显然不在于此。
就像那个乐伎丝竹说的,琴艺属小道,身为皇子的唐余岂能因小失大,沉迷声色表演。所以他宁肯挨饿受冻,也不愿一开始就用琴艺去换温饱。也可能是,压根不屑于给她这种废柴弹琴听。
安如昔再一次确认,用毒药控制男主是十分明智的。她的心智与唐余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目前只仗着她超越时代束缚的经验和观念勉强能出其不意地占上风,未来恐怕一不小心就会沦为男主的棋子。
她一定要小心谨慎,起码想办法提升男主对他的信任度,才能活的更久一些。
宴会的事情,看起来有必要更精心准备了。要不明天一早再去拜会一下廖府的赵夫人,如何举办宴会,怎么能邀请到合适的人参会,其中规矩讲究,问赵夫人请教肯定没错了。
另外,是不是要花重金给唐余买一把像样的好琴呢?或许皇宫之中收藏了不少名品,安如昔盘算着,要不厚着脸皮给母妃传话,看看能否先从宫里借几把好琴来,让唐余挑选练手之用。
赵夫人一大早又接到了长公主的拜贴,她原以为还是求见廖尚书的,寻思着是不是应该劝公公见一见殿下,结果仔细看了看人家长公主指名道姓是与她来联络感情的。这真有些出乎意料,在赵夫人印象之中,长公主殿下与自己可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莫不是长公主还不死心,又来打听南唐皇子的事情?
关于那位南唐四皇子,她曾听家中男人们谈论过。说是三年前大雍就提了一个羞辱性的条款,让南唐将皇子作贡品,才准许求和。便是南唐皇帝儿子多,一开始也不太能接受这样的条款,于是磨磨蹭蹭谈了三年,大雍几次渡江突袭连连几场胜仗,南唐这才彻底服软。
赵夫人记得自家夫君廖琳曾提起,这位南唐四皇子唐余若不是四年前就被接回皇宫认祖归宗的,真的很怀疑是南唐为了应付贡品这事临时找人冒充的。唐余在南唐就像是一个隐形人,身为皇子的那四年存在感极低,十四岁之前的经历更是一片空白。南唐皇帝难道早有先见之明,专门养个废柴,就是为了必要的时候送质大雍么?
一提起这些国家大事,赵夫人便有些力不从心兴趣缺缺。身为宁王独女,父亲一直将她的培养目标定位为大家闺秀的套路,以嫁入豪门主持中馈相夫教子摆平妻妾的技能为主,她也喜欢这样的后宅周旋。
长公主殿下显然并不擅长这些。琴棋书画那种大雅之事不谈也罢,厨艺女红这等女人必修课听说长公主自小也没怎么上心,学是学过,会不会就另说了。只有武功高强这一点,在皇室和朝臣之中多少都知道的。莫说女孩子舞刀弄枪的不太好,便是出身皇家贵为金枝玉叶,又哪里用得着自己辛苦练武。所以说长公主的想法,迥异常人啊,每次聊天找话题都很难。
赵夫人实在不想见长公主,却碍于亲戚情面不得不见。
提前安排好双倍量的午饭,赵夫人硬着头皮迎来了长公主的到访。按道理这种亲戚之间的走动,长公主不用回回都带着礼物,没想到人家就是这么客气,随手又送了一车礼。赵夫人看了眼礼单,心中不免发虚。
“长公主殿下可是有事相求?”赵夫人探问了一句。
安如昔装出温婉模样,做足了后辈姿态,请教道:“舅母,我过去并不太重视与女眷的交往,现在想想太特立独行了一些。所以打算在府中办一场宴会,邀请京中朝臣家的女眷过府一聚联络感情。只是从未办过宴会,不知从何入手,这才特意求到夫人这里,望能指点一二。”
赵夫人眼睛一亮,心说总算苍天开眼,这位长公主殿下终于回归正常了?若说谈别的恐怕很难找到话题,但是举办宴会什么的却是赵夫人的家常便饭。
一说起这个熟悉的领域,赵夫人三言两语就已经让安如昔大开眼界。
原来在古代办一场宴会居然如此复杂,需要用到如此多的人力。
首先宴会并不是吃吃喝喝那么简单,家中仆役们要分门别类各司其职,在没有高科技的厨房设备和通讯手段的时代,富贵人家办宴会起码三五十个仆役起步才支应得开。厨房里掌勺帮佣的就十来人,端盘子上菜也要结合远近距离用不同的器皿盛放,安排不同人手运送,保证食物端出锅后以最佳状态呈现在客人面前。
还有门前迎客的小厮仆妇,如何安顿车马、随从,如何引导规划客人们的行进路线,尤其是女客们,避免被下仆或外男惊扰等等手法,都有讲究和门道。再有便是宴会场所的布置,小到杯盘盏碟,大到屏风座椅都需与参会宾客的身份匹配,即使客人们带了贴身侍从,主人家却也不能忽略定要给有身份的人再派至少一名专人伺候才不施礼。
这些都是明面上能看得到的,还有那些暗□□夫,更是要用心。
举个例子,宴会酒席上的食材都需提前与商家预订,否则少有能在集市上现买那么大量的新鲜果蔬和肉品,再者知名铺子的点心、酒品那也要供应好,不能都只是自家厨子做的,才显得大气。
再者宴会怎能少了表演助兴。
王公贵族家中一般都豢养歌姬舞女,也有重金聘了当下流行的戏班名角,或者请几位清倌人来府里待客的。这种外边请来的艺人,要看人家的身价,有京中炙手可热的头牌名角,还不是随便什么人做局就能请得到的。
说到这里,安如昔心念一动,打听道:“不知京中有否琴艺大师能到我府中助兴的?”
安如昔这里提的“大师”只是对艺人的尊称,赵夫人这方面资源还是蛮多的,随随便便就能说上几位,还建议道:“殿下若是只请女眷,那不妨试着邀请天音观的素琴小姐。”
“素琴小姐琴艺很出色么?”
赵夫人看着一脸迷茫的长公主,耐心解释道:“北有虚云南有灵霄,他们一女一男是当世顶尖的琴艺高手。那位灵霄君甚少来北方,我并不认识无法评判。但我幼时曾经听过虚云子的琴曲,极为高明,用语言已经无法形容。素琴小姐是虚云子的关门弟子,早年虽沦落烟花之地却因着琴艺天分被虚云子相中,替她赎身接入道观悉心教养。对了,殿下既然戴发修行,可曾去过西郊的天音观?”
安如昔摇头。
赵夫人却皱眉道:“若殿下与天音观并无交情,这倒有些犯难了。素琴小姐早已是自由身,平时只与相熟的人家往来一二,若是此前一面都没见过,无从论起,人家未必会接受邀请。如今虚云子大师据说外出云游并不在观中,我这边也是幼时的一点关系,怕是作用不大。”
安如昔心想,仗着自己长公主的身份,难道还有请不来的人么?大反派不就是用来仗势欺人的么?何况又没说不给出台费,只要素琴不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帝王家的情面好歹不会推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