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艾在江航母亲带着江航下跪的时候吓了一跳， 本能地躲在姜录的身后。
姜录却表情复杂地看着母子两， 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直到那位跪在地板上的母亲额头紧贴地板， 说出那句话：“姜茁是为了救我儿子溺水的，我和我孩子一辈子都会受到惩罚。”
站在姜录身后的姜艾听到父亲重重的一声叹息，而后他咽喉中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像是哽咽。
姜录抬了头， 捂住眼睛，久久没有反应。
女人没有其他反应，依旧整个人的身形都跪在地面。
姜艾盯着她此刻卑微的动作，也红了眼眶。
姜录似乎还没有整理好思绪，姜艾从姜录身后跨出一步，轻声开口，“但是那时候， 您第一时间选择了保护您的儿子对吗？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人把这个原因说出来呢？”
那位母亲缓慢抬头，看到半跪在她面前的瘦小女孩， 她看起来瘦弱胆小的模样，此刻却流露出几分尖锐。
“您知道后来我们家里的人都在怎么活着吗？我妈妈觉得是她没有教育好儿子， 让他没有安全意识，我爸爸认为给了孩子出行自由的他是罪魁祸首，我认为……”姜艾轻喘一声，“我认为让他和同学一起玩的我是直接凶手。”
女性干枯的眼瞳中倒影着姜艾的身影。
“我不会说您的孩子是凶手， 但是我认为我是凶手。”
“这件事本身是个悲剧，”姜艾轻声开口，“您至少应该教导您的儿子学会诚实。”
在姜艾说出这句话后， 母亲微微低头，反倒是跪在旁边的江航猛地起身，像是要扑向姜艾一样，还是他母亲枯瘦的手把他拦下。
在沉默了几分钟后，那位母亲开口，虽然面色苍白，但是依旧沉稳。
“江航是跟我姓，我性格要强，他从小虽然有点调皮但是非常听话，我一直都以为我把他教的很好……直到姜茁的事发生。”
“我是在一周后知道姜茁是为了救小航而溺水的……我害怕了，没有勇气说出这件事。”
“我这个做母亲的已经如此卑鄙，确实没有资格教育孩子。我和我老公在这件事中发生了分歧，离婚后我带着哥哥离开，江航这个孩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教了。”
原本还在母亲的阻拦下挣扎的江航在听到这句话后安静下来。
姜艾看到他眼中逐渐消失的光亮，仿佛和曾经的自己重合在一起。
江航的母亲明确地在姜艾面前说出了放弃儿子的言语，据姜艾所知，她确实也是这样做的。
江航也以别的形式得到了惩罚。
“我带着江航来并不是奢望祈求原谅，而是我们不能再欺骗下去了，想要还给你们一个你们应该知道的真相。”
女性看向站在那里表情复杂的姜录，“您的儿子，”而后转向姜茁，“您的弟弟，是一名见义勇为的英雄。”
姜茁他是一位英雄。
姜艾那些努力维持出来的尖锐刻薄终于崩溃，她双手捂住了脸，温热的泪水从指尖流出。
她明明可以更加尖酸刻薄一些，她曾经幻想过多少次如果姜茁的去世真的有个直接的“罪人”，那么她一定要怒骂他，刺痛他，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然而此刻的姜艾做不到自己期望的狠厉。
江航的母亲没有推卸责任，一进门就说了姜茁是因为江航而死，又说了她教子无方，是自己的责任。
她们一家人都过得不容易，姜艾以为她会说这个，但是这位母亲丝毫没有提自己拮据的生活。
姜录转身去了卧室。
姜艾听着他回来的脚步声，有一个装得满满的黑色塑料袋被他放在桌上。
姜录沉默着把塑料袋打开，从里面取出三捆钱，虽然有新有旧，但都捆得整整齐齐，有的钱多一些，有的少一些，看得出来是积攒下来的。
“我连续三年，每到临近过年的时候都在家门口收到这样的现金。”姜录开口，看着那位母亲，“我就知道不只是我们一家还记得姜茁。”
姜录苦笑了一声，“你们终于出现了。”
江航母亲垂了眼，能够从这句话中听到他的无奈。
姜录已经疲劳，以至于他没有力气像年轻的姜艾那样去愤恨，去激动了。
姜录把那些钱重新装进黑色袋子里，姜录是医生有时候总能注意到一些细节，他能够看到对方洗的发白的牛仔裤和并不合身的衣服。
“这些钱你们拿回去，也不要再送过来了。”
姜艾盯着那包黑色塑料袋，没有开口。那袋钱必定是季远和他母亲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
她知晓季远平日要打多少工，从姜大艾那里也知道季远的妈妈是白班和夜班一起上，很少回家的人。
江航的母亲再一次额头抵在地上，“这是我们应该付出的代价，如果您不想收到下次我会把钱捐出去，这一次就让它们留在这里吧。”
-
那两个人离开后，姜录在给了姜艾一个安抚性质的拥抱后，去了卫生间迟迟没有出来。
姜艾知道他在做什么，妈妈搬出去的那天晚上姜录也是这样把自己关在卫生间，抽了一整晚的烟。
姜艾回到卧室一头栽进床上，手里握着江航离开时给她的东西。
那是一个蓝色贝壳形状的发卡，是姜茁最喜欢的大海的颜色，因为时间长久而泛出一些老旧的浅黄。
姜茁是在她生日前一天出去的，这些年来她竟然从未想过姜茁是因为什么而出门——他给她买了生日礼物。
这个生日礼物在三年后被人转交到她手上。
而爸妈早就知道姜茁那天出门是为了给姜艾买生日礼物，只是为了不让她过于自责而对她隐瞒了。
无论是这个世界的姜录，还是那个世界的孙莹，都是以怎样的心情带着女儿过生日的呢？是否想过还有一个本应一起为姐姐庆生的弟弟呢？
姜艾打开手机，看到林旭的头像。
她想起今天林旭好像是要回那个家的，犹豫了良久，发出信息：【你在哪里？】
几分钟后，姜艾收到回信：【在家，怎么了？】
啊啊——啊！好烦！
今天得到的信息量过大，姜艾在床上滚了又滚，终于平静下来。
最终姜艾从床上坐起，回复：【没什么。】
她实在不是一个擅长撒娇和依靠别人的人，此刻更是觉得自己麻烦又矫情，陷入深深的自责。
不知过了多久。
手机振动，姜艾看到林旭新发来的信息：【你爸在吗？】
这是什么奇怪的说法，姜艾盯着这句话看了两秒突然顿悟。
她起身，爬上飘窗，果然看到林旭的身影，他开了手机的手电筒，用力把手机晃来晃去，向姜艾示意自己的存在。
姜艾用手机回复：【我爸爸在家。】
【那你下来见我吗？】
姜艾悄悄出了卧室门，姜爸爸还在卫生间。
想了想，姜艾穿了外套出门。
虽然明明知道他在那里，但是真的在一楼见到林旭后还是有点紧张，姜艾连带着声音都不知为何压低，“你为什么突然过来呀！吓了一跳。”
他今天穿了黑色的高领毛衣，难得带出几分斯文的气息。
“能让你这样欲言又止的事可不是小事，”林旭眯了眼睛，看到她眼角的淡红和眼眸中的泪光，已经有点发肿了。
姜艾反应过来自己穿着睡衣头发凌乱的模样，“啊”了一声后捂住脸。
林旭走近一步，把她抱在怀里，再次发问，“怎么了？”
今天的姜艾其实心情非常复杂，她一面觉得自己不够恶毒，又觉得自己过于恶毒。
那些没有发泄的恶意充斥于心脏。
为什么听大人话的小孩、向他人伸出援手的小孩会溺水而亡，为什么冒险在河中游泳、在帮助自己的人溺死后保持沉默的小孩还好好地活着。
如果我能够更加刻薄就好了，如果我能够更加理直气壮就好了，如果我也能够伤害别人就好了。
是不是只有变成这样的人才能过得更好？
“江航和他妈妈来我家了，”姜艾将头埋进林旭的胸口，“姜茁是为了救江航溺水身亡的，我学到的那些品德真的有用吗？”
姜艾产生怀疑。
她明明已经变得勇敢了，为何此刻依旧这样脆弱。
林旭垂了眼，看到她的挣扎，吻上她的发顶，像是一片花瓣落下。
“你才是正确的。”
姜艾在他怀里摇头，“你说谎。”
又一片花瓣落下，是在她的额角，林旭的声音低沉好听。
“你明明知道，你才是正确的。”
只是，正确的人，沉入海底。
-
姜艾睡了很沉的一觉。
她第二次在梦里见到姜茁。
姜茁还是个小学生的模样，圆脸寸头矮个子，笑起来的时候脸上一侧有酒窝。
梦里的她是初中的时候。
姜茁比她小三年，从小跟着她的脚印走走停停，穿过她穿旧了的衣服，用过她小时候踩过的儿童椅。
尤其在暑假的时候爸爸妈妈还在上班，姜茁就像个小鸭子一样跟在姜艾的身后，是个会嘎嘎嘎的小尾巴。
姜艾是女孩子，发育的早又比姜茁年龄大，从小有着姐姐的责任感和大孩子的优越感，拉着他的手买冰棒，手把手教他写作业。
刚开始大家都是小孩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后来姜艾上了初中，去了另一个学校。
姜艾是大孩子了。
那时的姜艾和大多数女生没有什么不同，平凡又有点从众，和三五个关系好的女生一起上学放学。
直到某一天，有个女生轻声开口，“你们都是独生女吗？”
“对呀对呀。”
“当然是啦。”
女生们齐齐点头，然后视线转移在姜艾身上，等待她的回答。
一时间，有了兄弟姐妹似乎成为了奇怪的事情。
姜艾迟疑了一下，开口，“我不是独生女。”
“我听说呀，”起头的女生声音很小，“小月她们家三个女孩子，爸爸都被辞掉工作了也要生男孩，好奇怪呀。”
“怪不得她每天都好难过的样子。”
“太奇怪了吧，男生和女生明明一样呀！”
有人询问，“艾艾，你是有姐姐，还是有哥哥呀？”
此刻，如果有弟弟的话好像成为了奇怪的事，成为为了生出男孩的铺垫。
“是妹妹，”姜艾回答时看向地板，捕捉到地板上反射的光亮，“是个小妹妹。”
回到家后的姜艾推开门，姜茁比她放学早半小时，放学回家后给她带了香葱味道的干脆面。
姜艾使劲揉揉姜茁的脸蛋，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姜茁呢？也许她应该把姜茁介绍给她的朋友们。
姜艾虽然一直记着这件事，但是一直因为时间推着。
直到那一天，砂石落入河中，她已经不需要再把姜茁介绍给别人。
她成为了在别人询问她的时候，需要说出“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这种话的人。
梦中的她推开门，从家里走出，门外一片刺眼的日光。
十五岁的姜艾穿着凉鞋，从家出发。
电梯的按钮按了又按，似乎是停电了，姜艾便从楼梯走。
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刚开始是一节一节的楼梯，她奔跑中台阶似乎成了平滑的斜坡，让她可以迈出大步，拼命奔跑。
她知道她要去哪儿，她知道姜茁在哪里等她。
人行道上挤满了人，姜艾跌跌撞撞前行。
脚下的灰色小道变成了柔软的沙滩，天空比往常更加湛蓝，道路两旁的房屋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刺眼的阳光并没有过于灼热的温度，只是让姜艾的视线有些模糊。
姜艾跑上石桥，看到石桥对岸一望无际的大海。
那实在是过于美丽的颜色，半透明的浪花击打在海岸，吐出漂亮的贝壳，潮湿的气味扑鼻而来，海水的声音仿佛清理耳道一样温柔舒适。
有个身影背着她，捡起一枚浅蓝色的贝壳。
姜艾站在石桥上，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转身。
少年见到姜艾后露出笑容，向她招手。
姜艾踩在沙滩，看到姜茁脚边用沙子堆成的小城堡，还有四个圆圆的卵石，两个大的，两个小的，像是家人一样聚拢在一起。
姜茁托起他手里的那枚贝壳，想要递给姜艾，“姐姐，生日快乐。”
姜艾没有拿走那枚颜色明亮的贝壳，而是握住了姜茁的双手，看向他，有些急切，“我想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我的老师，我的同学，所有我认识的人……”
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姜茁呢？
怎么会呢？他在哪里都是最好的孩子啊。
“你那么喜欢小动物，我们将来一起养小兔子，小乌龟，你会成为给小动物治病的医生，每天和他们一起快快乐乐的。”
姜茁还有那么多的未来，那么多的可能，他还没有看到过这个世界更多的更加绚丽的色彩。
他连……他连他最喜欢的大海都没亲眼见过。
“姐姐，”姜茁的声音清脆，再次托起贝壳，“这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那枚贝壳最终还是落在姜艾手中。
“姐姐，该回家了。”
姜艾握紧姜茁的手，“我们一起回家。”
姜茁轻轻摇头，脸颊显出酒窝，“姐姐，你该回家了。”
姜艾久久的沉默，天上有海鸟飞过，像是洁白的纸飞机在天空划过。
姜艾终于明白，她并不是恨意。
她只是困惑，为什么沉入海底的人是姜茁。
为什么呢？
姜艾看着姜茁。
他冲自己微笑，转身向大海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