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桂飘香的时节,暑热已尽消,霜寒却还未上来,正是一年之中唯有春景可媲美的好时节。况且今人重仲秋,谓之团圆节也,各家贤惠主妇,一入八月便已开始着手准备这大节日。
荣国府一连两个姑娘出门子,偏都挤在岁时大节的月上,也是叫人看着稀罕。
此时正是每年各家交际往来最要紧的“三节两寿”里的仲秋节,都中高门大户各都忙的不可开交,亲来荣国府捧场的寥寥无几。
幸而凤姐在阖族妯娌间很有几个名声,除了宁荣嫡支外的其余旁支也要依靠着这两房过日子,不得不上赶着奉承。平儿在后头拉着贾母和凤姐的虎皮,东府尤氏不知怎的也愿意帮一把手,在前头支应,到底是顺顺利利、热热闹闹的把迎春、探春都嫁了出去。
更叫人刮目相看的是这两个姑娘的嫁妆都颇体面,满满登登的六十四台。赤金首饰、金盘金碗、银盆银碟、狐皮貂皮、绸缎纱绫,还有玉器摆件、字画钟表以及四季衣裳,色色都是齐备的。不免有旁支的人羡慕眼红,嘴里酸着说荣国府底子厚着呢,早几年盖起了那样富丽堂皇的省亲别院,现在还能这样铺张的发嫁姑娘们。
唯有尤氏心里门清,私底下跟银蝶说:“置办这嫁妆的人也是费尽了心思了,可惜平儿这么一个好人!搁在寻常富户人家也是能掌得住事管的了家的,如今跟着凤姐儿两口子胡混,凤姐儿待她虽还算有良心,可她们一房可是实实在在得罪了太太,日后不知道落得个什么下场。”
说罢,就叹了一声。
银蝶道:“奶奶为她们操心什么,我看二姑娘、三姑娘的亲事很体面,就是早几年不建那园子的时候也就这样了。”
尤氏笑道:“你这小蹄子道行还忒浅。二姑娘的嫁妆还罢了,大老爷虽镇日不见人影,可他手里有先老国公夫人的嫁妆,纵然现现银子不多,可凤姐两口子偷几件玩物卖出去,也能有几千的银子,况且二姑娘备嫁的时候到底有几个月呢。你仔细瞧瞧三姑娘的,那金珠首饰几十件,是明晃晃的耀眼,可样式儿都是过时的,只怕是她们府里嫌弃粗苯,原收在库房里的。如今不过找出来叫金铺子现炸一炸,放在嫁妆里头充数的。”
尤氏还有一句没讲,只看这两个姑娘的嫁妆比对,就知道三姑娘除了官中的,二太太是一点儿也没添补。尤氏眼尖,还在那首饰里头看到好几件旧年府里给她们姊妹打的头面,都是每年的份例,三个姑娘一模一样。只是二姑娘就没把这些算到嫁妆里头。
银蝶扑哧一下笑了,道:“我的奶奶,我只看到三姑娘嫁妆里头那些个首饰个顶个的沉,个顶个的大。但凡谁用那么重的赤金头面跟我换,我求神拜佛还来不及呢!”说着,就拨一拨手腕子上的金累丝虾须镯:“这镯子好看是好看,只是轻飘飘的,我倒喜欢坠手的,沉甸甸的实惠又安心。”
说的尤氏都撑不住,笑骂道:“如今都中大户人家都‘厌金玉’,听说宫里的贵人们都爱用最细的金丝约臂,正时兴细致精巧的首饰,你倒实诚。”
银蝶撇撇嘴:“那是富贵闲人吃饱了撑的,若真困顿了,这东西拿出去能值多少?奶奶只当我傻,可您想想,这些劳什子本身其实不值钱,值钱的是那工匠的手艺,哪一日我落魄了,要当了这东西换银子钱使。匠人们的手艺买进来的时候是贵,可卖出去的时候有几个认的,尤其是当铺子,只讲究分量!况且那些粗苯的大金镯子,我可以铰成段儿,直接当钱花,这东西能不?”
这话说的倒叫尤氏高看她一眼,奇道:“你竟通些道理,那日佩凤和偕鸾说起来,只嫌今年咱们府里打的头面不够繁复精巧。”
银蝶就笑起来:“我原本家里穷的要饿死,幸而卖给咱们府上才能活下来。她们两个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我跟她们比什么。”
贾珍的妾侍,尤氏都十分宽待,尤其是佩凤偕鸾两个,天真娇憨,很得尤氏喜欢,是常服侍在尤氏身边的。后来又添了个银蝶,这银蝶原本是正房的大丫头,侍候了尤氏几年,后来贾珍看她娇俏,也收了房,只没新鲜多久就丢到脑后去了。银蝶常日里还是陪侍尤氏,尤氏心里把她同别的姨娘本是一样看待,却因凤姐大闹宁府那日唯有这个侍妾肯照应她,才渐渐更亲近了起来。这会子又听她说的话,自知这实在是个务实的,心下倒又重她一分。
尤氏做了多年的主母,在首饰料子上很有见地,此时无事,也肯和银蝶细说,教她些见识。两人正又说探春嫁妆里的哪些料子是过时的,那些软厚轻密只有各家珍藏里能找得到,上用内造的都比不得。
银蝶正拍手应道:“我知道,那里头有好几匹跟蝉翼纱似的,叫、叫软烟罗,很是稀罕……”
尤氏点点头,方要说话,就听外头人来报:“奶奶,那个…三姨闹着要寻死,说若是不放她出去,她就一头撞死在屋里。您快去看看罢。”
尤氏脸上的神色眼看着就淡下来,冷笑道:“这话并不必来告诉我。你只叫她随意就是,房上有梁,有石头墙,再不济还有瓷片子和剪子,随她喜欢,愿意用什么都成。哪一日她不作两出寻死的戏出来都不算完,这会子又当个正经事来回,我看你们这差当得很不用心。”
地下的婆子苦着脸跪下,回明道:“不是老奴们不用心,实在是这回跟以前不一样。三姨娘跟疯了似的,挥着金剪子乱舞,她自己身上都戳伤了好几处。我们不敢近前,用大竹竿子打掉了剪子,这三姨又抓又咬,伤了好几个人了,只得把她捆起来,用布塞住了她的嘴才好些儿。”
银蝶奇道:“这是犯了什么病?今儿是什么日子?她又这样闹起来。”
婆子叹气道:“谁说不是,不仅咬的别人肉掉,对她自己也敢下狠嘴,衣襟子上尽是嘴里留的血,怕人的很。”
尤氏垂着眼睛,问:“她老娘和姐姐呢?”
一提这个,那婆子更悲苦了,忍不住抱怨道:“这老娘好狠的心,她见三姨疯魔了,生怕扎着了,堵住她自己的屋门藏起来了。倒是二姨,还有些人味儿,不过也不中用,只会淌眼抹泪的在旁边哭。”
尤氏听见这话,只得起身去会一会尤三,贾珍虽已厌弃了这两姊妹,只是如今人圈在府里,平常蹦跶两下来罢了。如今这真死了的,府里的名声就更不能要了。
尤氏心下想着,过几日定要告诉贾珍,把这三个不省心的远远打发了:填上几两银子给张华,叫他把二姐娶回去就罢了;至于尤三,她不是一心要嫖男人嘛,只把她卖给北边罗刹国的毛子就是,听说他们那边的女人放的极开,跟尤三很合宜;还有那老虔婆,担着个长辈的虚名不假,可只要拿出几百两银子给她娘家,那破落户巴不得把这老贱人弄回去呢。
见了尤三姐,披头善法,狼狈腌臜。尤氏多看她一眼都觉得脏,站在门槛子外头道:“你要死给谁看。我只再耐烦三五日,叫你们离了我眼前,大家干净。”
尤三却不听,呜呜的瞪着眼睛挣扎,尤二扑到门槛子上,犹如一朵失了水的鲜花,哭道:“大姐姐,求你放开三妹吧。她心里苦,有话要跟大姐姐说。”
这尤二懦弱,尤氏不大理会她,只尤二姐要爬出来拉她的裙子哭求,尤氏退了一步,不耐烦的使眼色给婆子。
婆子把堵住尤三姐的破布抠出来,尤三疯了似的,要从榻上起身,重重摔到地上。唬的尤二姐忙去扶她。
那张美人面如恶鬼,尤三咬牙切齿的质问:“今天是柳二郎娶亲的日子!娶得是那边的三小姐?!”
尤氏诧异,以为她要说别的,谁知竟扯到这不相干的上面来。
尤三哭嚎:“姐夫答应我的!他说柳二郎就要应承下亲事!是不是你们,是不是你,看不得我好,叫他娶了别个?”
气的尤氏都笑了:“天哉,人家知道你是哪个?况且谁是你姐姐,也别浑叫甚姐夫。大爷的话你也信,你自己什么名声你不知道,谁家肯娶你进门?那边三小姐,是男家亲自求得,还拿出家传宝物作定,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尤三姐还不信,兀自鬼哭狼嚎的叫骂。
银蝶看不过,冷笑道:“三姨倒别哭,我跟那边平姑娘说的上话,听了几耳朵事情。大爷倒是真拦住人家要保亲,可人家那柳二爷说‘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大爷要保媒,叫人家吓得几乎躲出去。因这事儿,柳二爷寻西府琏二爷吃酒散心,说起话来,知道西府里三姑娘正要相看,柳二爷动了心思,才促成这天定的姻缘。”
尤三姐听了这话,定住一般,呆呆的眼珠儿都不动了。
尤氏哼笑一声:“怎么?你要放荡的时候,就尽情的嫖。作足了淫乱的事情,你想着从良了,就又妆出什么贞洁烈妇的样子出来。好人家的儿郎就得巴巴的接你这脏东西?若叫你得逞了,天理都不公!”
尤三姐忽然哭道:“我等了他五年!五年前我在姥娘家看他串小生的戏,就认定他,只要他才肯嫁!若不为他,凭我的容貌,谁家嫁不得!我一片痴心……”
银蝶呸的往屋里唾了一口,道:“呸!你可别糟蹋‘痴心’两字了,从你嘴里说出来,没得叫人恶心!有你这样的,做着婊子的勾当等人?真是叫我开眼!依你这么说,楼子里的窑姐儿还见过不少读书人呢,等人家金榜题名了,都说‘状元公,我等你五年了’,那官老爷们家里就活该拉一伙子娼妓作太太夫人?那祖宗们的棺材板子都得气掀开!我的皇天老爷,怎么不劈死你这下流没脸的东西!”
银蝶的话粗的很,倒把尤氏逗乐了。
尤氏道:“跟她说什么,咱们走吧。”又命婆子,“好生看管好了她,堵住嘴,别叫她在人家大喜的日子里胡说八道。待我回过大爷,尽快打发她们走。你们这里的人,都有赏。”
银蝶兀气鼓鼓的,叫尤氏拉着去了。
尤三常要寻死觅活的闹,尤二姐跟个水闸似的,哭得颜色都干瘪了,贾珍早烦了的。更何况当日尤三姐一爪子下来,贾珍养了这些时日,脸上还是留了疤。宁荣两府里都是一双看脸的眼,贾珍自己都受不了,枉提别人。故而脾气很大,待家中妻子侍妾也不如往昔,尤氏跟他一商量,贾珍就允了,不耐的将尤氏撵出去,又躲起来醉生梦死。
尤氏全借着贾珍的名义,叫赖升寻来常年给宁府供皮货的一个北地行商,这行商常在罗刹国与大庆都城之间来回。把罗刹国的好皮料子贩进都中,供给高门大户,又把都中的美酒和精致物件儿卖给罗刹国的贵族老爷。生意做的极好,颇有信誉。
这回听说要把个女人卖去罗刹国,他以为又是妻妾那点龌蹉,以往也不是没有,爽快应下。私下里还问赖升:“老哥哥知道我们老家都在雪沟沟里。那地方大姑娘少的很,若是你们府上愿意,我把这姑娘顺道带回族里,寻个鳏独嫁了也就是了。绝不会叫这女人给你们府上惹麻烦,若肯,我也不要你们的银子,只把人给我就行。”
赖升笑道:“你这生意做的这大,什么大闺女好姑娘的买不来。只管一千一万的买了,尽数送去你老家,哪里还有叫族人打光棍的理儿。倒稀罕个破鞋作甚。”
行商笑道:“你们这里的姑娘忒娇贵,经不住风寒。我们那里狼啊熊啊的野兽还多,买来的大姑娘们不是得病死了,就是吓的丢魂,还有那逃跑的,叫熊瞎子一巴掌拍死都算好的,多是跌进雪窝里活活冻死……这些年我看着,倒是那些个长几岁的妇人还能经得起,知道别的地方不容她们,也才能收心安生过日子。况且族里有族里的规矩,多大本事吃多大碗饭,并不肯叫族人们张着嘴等食掉下来。”
这话叫赖升肃然起敬,沉吟一会儿,才劝道:“只要这女人离了我们眼前头,我们大爷并不在意她往哪里去。只是你老哥实诚,我也不跟你弄鬼,实在是这女人很有些邪性。你当这是谁,原本是我们奶奶的远方亲戚,奶奶好心接了来,谁知她很不成体统,里里外外的男人没有不上手的,都是她的好朋友。我们这里嫌腌臜,要撵出去,她赖死赖活不说,一时要碰死在我们府里,一时又拿刀子剪子伤人杀人,还逼着给她找一家高门大户的好亲事……这就是一匹不服管的烈马,你老哥若是有能为管得住,你弄回去也罢了。只是怕她或伤了人,或是利嘴挑拨不和,你虽不怕,可你老家里总有心软的妇人和孩子……”
这行商闻得此话,忙道:“原来并不是府上的奴婢,既然这样,方才的话就当我没说。你们把人交给我,我叫人给灌几副药,包管她掀不起风浪,至多两月,就能送到罗刹国的地头上。”
赖升“诶”了一声,笑道:“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只说把她嫁给了你们那里的商户就罢了。咱们都清静。”
后儿,又回禀贾珍和尤氏:“罗刹国的人说的那鬼话,叽里咕噜的谁能听懂,她再厉害,也碍不着府里了。”
又过几日,果然尤二姐嫁给了张华,尤三姐上了北地行商的车架,尤老娘也被送去她娘家由她侄子们奉养。
旁人还不说如何,唯有尤氏,只觉天清气爽,风和日丽。
是日正是授衣月初二日,尤氏打发走几个祸害,正和银蝶几个说笑。西府赖大的媳妇亲自来拜见,笑道:“四姑娘被林姑娘接过去小住,方才已动身了,老太太打发我来告诉珍大奶奶。”
尤氏笑道:“这是什么道理,你们都把人送走了,才来告诉我?”
赖大家的因道:“二姑娘、三姑娘接连出了门子,只剩下四姑娘,四姑娘这几日孤孤单单的,很不乐和。老太太说可怜见的,才要邀几个亲戚们家里的姑娘来陪她住在园子里头,不料林姑娘那里也是孤零零一个,倒先开了口,打发人来请四姑娘。老太太喜欢的什么似的,就先应下来。谁知四姑娘也是个促狭的,一刻也不能等,收拾了几包袱贴身用的,上了林家的马车就走了。珍大奶奶怨怪我们,我们也怪冤枉的。”
到了这月末,黛玉携着惜春的手,领她一起去看望朱绣。
朱绣先拉着惜春端量一回,笑道:“四姑娘又长高了,模样儿也长开了。前几日二姑娘到我们家里来,还说本是跟你说好的,等她那里过去满月就去接你,谁知你竟然舍下她,自己先去了别处。”
时下有婚满月的风俗:新嫁娘在进门满一月后,可回娘家住一晚,这不同回门,回门时是不能在母家住下的。迎春放心不下这个最小的妹妹,更何况她和探春都出了门子,而宝玉和湘云是一挂的,在不在的都指望不上,这只剩下惜春一个住在那偌大的园子里头,实在不能忍心。是以姊妹三个早已悄悄商量好,要把惜春接到自家去住。
这里头,探春的亲事忒慌张,况且又晚些,她还得细细探究丈夫的人品,并不肯轻易托付。算起来,迎春就更合适些:邓家虽然分支多,可大房里人口却简单,邓夫人又是个大度的,邓继还常住大营里,迎春想接来妹子陪着也还算说得过去。虽然新妇进门就要接娘家妹妹来住,少不得被人说嘴,可迎春看来,闲言碎语比不上实惠重要。便打定主意,要趁回娘家的时候,把惜春接出去,老太太看她新出门成外人的份上,也会松一松口,轻易不能拂新姑奶奶的面子。
惜春皱起小鼻子笑道:“姐姐们疼我,都是为着我操心使力。只是我却不能不体谅,二姐姐才进门的新媳妇,少不得谨言慎行的过几年,为着我的事,反累她难做。”
朱绣点点她的小鼻头,笑道:“你是个大宝贝,人见人爱。你二姐姐想把你接她家去,焉知你林姐姐更是惦念了不知多长时间了。早就打算好了的,盘算着你三姐姐一出门子就打发人去接你。谁知你凤姐姐也记挂着你,只是她比不得我们,只得打发平儿亲自来求,倒都想到一处去了。”
惜春自小与黛玉亲近,当日黛玉还在荣府罗翠坞寄住时,惜春很她住了些时候。这会子被黛玉接去,不仅不见生疏,更因她心上去了那块时时压着的‘不干净’的大石头,才半个多月,小脸儿就养的粉咕哝咚的。人也爱笑开阔许多。
黛玉也笑道:“我一个人在家里,正是百无聊赖呢,好不容易抓住一个姊妹陪我,我再不肯撒手!纵是老太太来接你,我也不依。你只给我老老实实住下陪我,我才高兴。”
说的惜春更是笑的眼睛都眯起来。
朱绣心里却道,只怕老太太才不会去接四姑娘呢。她们这是赶在了老太太前头,若不然,只怕老太太会一杆子把四姑娘支到东府里去。四姑娘最在意旁人议论她出身东府,觉得她自己都要被牵累的不干净,若果真叫老太太如意,岂不得逼死四姑娘。
朱绣想着舅舅说的宫里的事情,暗自冷笑:一脚踢开了‘妨碍’贵妃娘娘的姊妹们,不知贤德贵妃这会子可舒坦了?
“你愣什么?”黛玉一面轻轻用手在朱绣眼前挥一挥,一面跟惜春笑道:“朱姐姐自打肚子鼓起来,就添了个出神的毛病。不管谁在她跟前,正说什么,她的脑仁子都能飞到天外去。”
惜春握着嘴偷笑,黛玉见朱绣回神,又道:“跟着惜丫头出来的,还有个好人,你且猜一猜。”
朱绣听了疑惑:“谁?大前儿陈嬷嬷才来同我妈说话,可没听她提起过。”
惜春道:“是晴雯。”
“晴雯?”朱绣一怔,忙问道:“她如何出来了?难道又得罪了谁,叫人搬弄暗算了不成?青锦与她要好,咱们走的时候,还特意跟鸳鸯、琥珀还有她几个说过话,请她千万收着些她那爆碳的脾气。若是万一太太容不下她,不拘我还是青锦,只叫她寻我们来,我们总能安置了她。只别回去她什么姑表哥哥家里,她那哥哥嫂子很混账,靠着她才叫赖嬷嬷家买去,只会盘剥拖累,半点不感激好待她。”
“如今,晴雯在哪里呢?”
黛玉用帕子捂着嘴,直笑:“我们才说了一个名儿,就招出你这些话来。可是姑母说的,你憋得忒狠了,叫我们千万体谅你些个,若是你停不下来,尽管凭你说,只叫丫头们多续杯茶水,别渴着了你。”
朱绣也有些不好意思,倒不是憋着了,近来常有亲朋往来走动,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很是舒心,只是随着她肚子越大,朱绣自己也不知怎的,竟然添了个多话絮叨的毛病。想从前的时候,大多是旁人说她听着,如今却全变了,她很是能说,根本管不住自己。
仲秋时,朱绣早回了湛家,于情于理,她也不能放着孤寡老公公一人过团圆节。湛大心里喜欢,索性叫二房一起,大家一同庆节赏月。就是仲秋节过去,湛大也留下二房老幼在府里,因这个,朱嬷嬷陪闺女住下也不叫人说嘴。只苦了程舅舅,只能隔三差五的来寻湛大喝酒。
朱绣这回招待姊妹们,是在隔壁她自己陪嫁宅子里。一座三进的小宅子,跟湛家隔着一个窄窄的甬道。这宅子是朱绣自己置办的,原本是怕姆妈住在湛家不自在,有这座小宅院,姆妈尽可以遂她自己的意。别人也挑不出错来。谁知朱嬷嬷和大堂嫂相处的甚美,两个人十分能说到一处去,大堂嫂也是个没婆婆的,很多老讲究无人能教她。朱嬷嬷一来,娘儿们倒迅速的亲香起来。
朱绣看这情形,索性叫人给当间那处甬道两头砌墙堵住,这甬道原本就只是隔开两处宅院用的,并无旁人穿行。堵上了甬道,两边墙上各开一个小门,钥匙朱绣自己收着,那三进小宅子就成了朱绣日常散淡走动的去处。原本迎春上门拜访,朱绣是在湛府正院招待的,只是黛玉和惜春都是闺阁的女孩儿,又没长辈带着,朱绣生怕她们在湛府里不自在,拜帖送来的时候就贴心告诉妹妹们在旁边宅院里招待。
“绣姐姐别急。晴雯并非被赶出来,是她自己情愿出去的。”惜春笑道。
黛玉也道:“不知哪里来的道士,说二表兄被属鼠的阴人冲克。那边二舅母找出了冲克的人,竟说是袭人。原这与晴雯不相干,谁知她自己说:宁可信有、不可信无,她原本是老太太的人,倒不如叫她回去老太太那里。谁知二舅母病的厉害,她正碰到舅母的气头上,说她不伶俐,只愿意干轻省活,每日装扮的花红柳绿的刺眼。晴雯很委屈,回了老太太,说不能服侍好主子,情愿出去。”
惜春笑道:“晴雯的为人,老太太很喜欢,把她挪回上院里住了几日,仍命她在房里时候。谁知她竟是铁了心要出来的,老太太不愿难为人,况且她年岁也不小了,索性放了出来。那日林姊姊来接我,我还说要不成叫她先跟着我们,总归是老太太的丫头,到咱们屋里也并无不妥。”
只说是贾母的丫头,丝毫不提贾宝玉,皆因合府都知宝二爷是成人了的,惜春这会子还要强调,可见她心里极看重“清白”二字。
这想头在朱绣脑子里一过,就听惜春又笑说:“谁知凤姐姐早看好了她,也不知哪个耳报神,这样机灵。前一天老太太才允了,叫她可以带着素日的梯己离府,第二日就有平儿等在外头,亲自把晴雯接走了。”
朱绣笑道:“琏二奶奶正是要臂膀襄助的时候,晴雯心正,爽利泼辣,很能担的起来。你们早告诉我不就完了,偏拉杂出这多话,我要知道是琏二奶奶把她接去,我一句都不多问!”
黛玉和惜春都笑话她。
姊妹们笑闹了一场,朱绣还是没忍住,问道:“你们只说晴雯,不知袭人?”
黛玉和惜春对看一眼,惜春难以启齿的模样,倒是黛玉,同朱绣熟惯了的,没多大顾忌,因道:“袭人嫁人了。”
“不是,嫁人?”得知袭人被凤姐坑了一把,朱绣一心以为袭人只怕是要被打一顿撵出去,只不过她母亲和哥哥都是良民,又颇攒了些家财,不管是医治她还是给她赎身,都是能的。却不意听闻这话。
“她母亲把她赎回家去了?”
黛玉摇摇头,叹息道:“也是冤孽,若不是她母亲,只怕袭人很难有结局。”
惜春听她说,也放了开来,道:“我是亲经历的:太太自打病了,夜里歇不好,白日里很暴躁,我们那日跟她请安的时候,听她拷问麝月,说‘老太太和我每月都送碎银子铜钱给你们二爷使,令还有长辈们时时赏下的金银锞子,庄上奴才们孝敬的定例银子,只这三宗,这些年任他怎么花用,难道没有存下五六百金?如何只剩下些碎银角子,这都哪里去了?’又叫嬷嬷们掴麝月嘴巴子,麝月没法子,说‘往日都是袭人收着,二爷用钱取钱皆要袭人去拿,我们哪里知道搁在哪处呢。’太太又命人审其余的丫头,都是如此说,就连宝玉哥哥,也是一样的言语。”
“袭人的梯己早被搜尽了的,哪里有金子银子呢。太太的陪房就说袭人的娘家原来精穷,要靠卖女儿才不能饿死,可如今却起来了,有房有地,很有财力。若是靠他们自己的能为,万不可能,必然是因为袭人是贼偷,把主子屋里的金银搬出去给自家了。惹得太太大怒,叫人押着袭人,去她家里查赃。”
“袭人的母亲已病的奄奄,看袭人被打的身上没好地儿,押她的人又凶神恶煞的,一口气没上来,人没了。”
黛玉接话道:“这么着,那些人没敢再闹。老太太发了话,不许为难袭人,叫为二表哥积福积德。”
“只是袭人也留不得,要放她出去回家,二舅母也不肯依从。一时倒僵住了,还是平儿给说了个法子,只把袭人配人就完了。”
朱绣就问:“所以袭人就嫁了?给谁家了?”袭人破了身子的事,贾府的下人都知道,况且她又被主母厌弃,若是真配给个势利眼家的小厮,那她的日子也难挨的很。
惜春摇摇头道:“你也知道,多有那捧高踩低的人呢。一时之间,家里那么多小厮,竟一个愿意袭人进门的也没有。”
“鸳鸯念着早年的情分,求了平儿。因着凤姐姐在庄上,平儿是能出门的人,就告诉了袭人嫂子知道。她嫂子给老太太请安,说了户姓蒋的人家。”
这蒋家何许人,惜春就不说了。
黛玉见这般,知道她心病,只自己道:“是个戏台上的小生。却并不是明媒正娶,只是二房……”
朱绣身子越重,只觉日子过得越快,似乎昨儿才与姊妹们说些小话呢,今日就已到了冬月,腹中这大宝贝就快瓜熟蒂落。
这日,正扶着春柳秋桂两个的手在院中慢慢踱步,湛大堂嫂喜气盈腮的走进院子,笑道:“大喜大喜!安南国降了,大军班师回朝!咱们的消息慢些,算着,六弟已在半路上了,兴许能赶得上他宝贝儿子降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