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请!”朱绣一面说,一面亲自迎出去。
方进穿堂,就看见缓步轻移,袅袅娜娜走来的可不正是黛玉。
各自行礼厮见过,朱嬷嬷笑道:“你们姊妹们先聊,我前头还有些事……”
黛玉忙轻轻一福:“姑母慢走。”
朱绣眼微微睁大,这“姑母”又是从何来的?陪黛玉一道来做客的陈嬷嬷见她模样,便笑道:“既已连宗,合该如此。”
又点了点朱绣,想要说几句亲事的顽话来逗她,却又不好当着姑娘们的面儿,索性也道:“我也前头去了,你们小姐妹们玩罢。”说着,就携了朱嬷嬷的手,一同到前头厅里去了。
朱绣也忙屈膝致意。
“姑娘里边请。”穿堂只剩几个年轻姑娘,朱绣忙请黛玉往她院里去。
黛玉同杏月几个细看院中房舍布局摆设,阔朗大气又不失精致。杏月桃月几个心道,虽不及姑娘那里写意素雅,却也别有一番品格。又见丫头仆从虽不多,却条理分明,行事规矩。朱姑娘更是落落大方,果然是自己家里就不一样。
朱绣也细看黛玉形容,仍是纤细姣姣、风流天成,但眉宇间终年不散的那点子悲愁却已消失不见,朱唇烟眉,面若桃花,看上去气色好了不止一点儿。
“看姑娘这神色,就知道这段时日过的舒心。”朱绣亲自捧了一盅祁门红递给她。
黛玉接过,微微一嗅,似果香又似兰香,笑道:“绣姐姐亲手泡的茶,果然更香,我可是想了一阵子了。”
杏月也笑:“绣姑娘又见外,还叫我们姑娘‘姑娘’,难不成我们姑娘当不得绣姑娘一声‘妹妹’?”
朱绣微愣,看向黛玉,黛玉一双含露目睡凤眼满是笑意,正盈盈的看过来:“绣姐姐?”
不管是神往、憧憬、怜惜还是喜爱,朱绣打心里从没有把自己与黛玉看做是同一等的位置,下意识的就退后半步。绝不是因为什么奴性,而是不敢亵渎,林黛玉的品格风姿,确是人间难得第二人。
微微一哽,似乎有些雾气萦绕,朱绣半晌才笑道:“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林下风致,举世无双。”何德何能,曾经做梦也不敢想望的美梦。
“怎么绣姐姐也学风姐姐贫嘴了。”黛玉微红了脸,更是压倒桃花。
姊妹们笑闹了一会子,桃月嘻嘻的笑道:“听说绣姑娘你大喜了。恭喜贺喜。”
朱绣因笑道:“光说不顶用,倒是把你们会的稀罕手艺做出来送我几样表表心意,这才好使。我才听说,你们各个都有一手好剪纸技艺,尤其是桃月,剪纸报春,缀花春胜,是几辈子的家传。”
桃月拍手笑道:“好不害臊的小姐!别人若听着这话,早就羞的脸通红了,绣姑娘还想着讨礼物。”
黛玉用帕子捂着嘴直笑,“快,快,拿剪子和彩纸来!桃月快剪了来,省的绣姐姐想着你的春胜,都顾不得羞了。”
朱绣挑起长眉,心道:这些日子家里人来人往,舅舅交游广阔,姆妈也有些个老姐妹手帕交,一旦登门,她去见礼,尤其是在年长些的女眷面前,动不动就得表演红脸羞涩。就是再面皮薄的姑娘家,这阵仗经历下来,只怕也能练出来。况且她本来就没觉得多不好意思,能得个长腿冷俊的小郎君,她如意着呢。
“那么多太太奶奶的登门,我成日家脸红,都历练出来了。况且这里又没有外人,当着你们的面儿,弄那些模样作甚!……风水轮流转,你们现在笑我,总也有我笑你们的时候,到时候我闺都出了,脸上就更厚了。不知你们怕不怕?”朱绣点点黛玉,笑道。
黛玉就红了脸,菊月“扑哧”一笑,“我们老爷正……”
“菊月!”黛玉请叱一句,菊月就抿着嘴儿偷笑不说话了。
朱绣眼一亮,世家女子论亲早,依着黛玉的年岁,的确该张罗起来了。到底不忍心忒逗弄她,只笑问:“林老爷的任命可定了,该是留在京中不走了罢?”
黛玉闻言,点点头,笑道:“升了太子少傅,暂管工部。”
后头站着的一个丫头也道:“姑娘们都在京中,正能时常一处说话解闷,府里虽什么都好,只是我们姑娘一个,倒不如往日热闹。”
朱绣转过脸儿,才发现除了四月,还带了雪雁和紫鹃,这说话的正是紫鹃。
朱绣微微一笑:“你也来了,显是我疏忽了。春柳,快请她们到东厢坐下看茶。”
春柳忙叫来几个小丫头簇拥着紫鹃和雪雁东厢去,桃月桂月拉着春柳的手,也一并去了。只留下黛玉的杏月和朱绣的秋桂在凉厅里,菊月踌躇一下,也仍在绣凳上坐着,未起身。
侧耳一听,人走远了,朱绣才笑道:“这紫鹃……?”
杏月微微抿紧嘴唇,“老爷接我们家去时,姑娘和我们都想着,她原是荣府的家生子,老子娘和兄弟姊妹都在贾家,若真带她回去,岂不是叫人家骨肉分离吗。姑娘说先把她送去琏二奶奶那里,有请二奶奶看护,回头仍在老太太跟前也就罢了。谁知这紫鹃,不知怎么想的,非要说老太太把她给了姑娘,一定要跟着姑娘。绣姑娘你不知道,老太太本就不愿姑娘离开眼前头,我们走的匆忙,生怕横生枝节,只好把她带回去了。”
菊月哼道:“谁都知道那边府上出了些事情,我们老爷清正矜重,还把老爷气的病了一场,把上门的贾家人都推了回去。偏生姑娘是小辈儿,又在那边老太太跟前养了两年,老爷挡回去也就罢了,只姑娘这里,却是什么都不能说,浑当不知情也就完了。平日好茶好料子姑娘都不往打发人给送去一份,这就很当得起孝顺了。偏这个紫鹃,像戏文里说的‘身在曹营心在汉’,一门心思打盘算,尤其朝廷任命下来,更是常摸到姑娘耳边嘟咕些不能接的话……姑娘心软,本已把她调开了,这回出门,她又厚颜跟上来!回去定当禀明了林大娘,唯送她回她家去才能安生!”
黛玉垂眼,叹了一声:“罢。说这些作什么,外头的事和咱们不相干。我只想着这两年,我想念父母是什么滋味儿,就不忍忒苛责别人了。只好生打发她回去罢了。”黛玉想起老太太,心中酸涩,老太太不是不疼她,不过是亲疏远近四字罢了。紫鹃服侍人一贯细心体贴,老太太跟前有这个人也好些。
朱绣心里一思索,林老爷的官职,这太子少傅是‘职称’,听着正二品的太子少傅好像权势多大一般,实则大抵是好听,就是个虚衔罢了。权柄全看圣心,圣心在呢,自然有实职兼任,反之,就是捧着个名头闲置了。林老爷的职务是暂管工部,恐怕是别处还未空出地方来,要不然不会这么个模糊的任命。
只是有这个职务,就像舅舅教的,林家就能在京立稳了。又是工部,贾政几十年工部主事未能挪窝,怪不得连紫鹃都不放过,叫她也出一把力。只不过,大抵又是后宅女眷的主意;荣府出的事朱绣早已耳闻,听舅舅的话说,那位政老爷恨不得掩面而活,往日隔三差五还去工部应个卯,如今已两个月不出门了,就连工部上官遣人去探问,也未露面,只说病了。
“我白嘱咐一句:你向来待人宽好,只是这紫鹃回家去,旁的旧物也不必累赘搬动,给她几身新衣裳钗环,并些银子,倒更实惠,也不负她侍候你一场。”朱绣向黛玉说着,就看了杏月、菊月一眼。
菊月微微睁大眼睛,讶道:“绣姑娘是怕……”怕她夹带姑娘私物?
朱绣一笑:“咱们往常看戏,戏里不是常有那冒撞的人,并不一定是坏心,只是见识少想的浅,就好心办了坏事。”一句带过,又问黛玉:“林老爷可大安了?”
黛玉笑道:“病已好了的,只是我们家素来都有些胃经弱,如今多是吃粥将养。我正要跟你讨些东西。我家的根基大抵在苏杭一带,如今只通州和京郊几个小庄子的出产供应家里。可用惯了你们庄子上的蔬果,不管是外头买来的,还是家里庄子的出息,总是不大合口。你们那庄子不小,若有多的送去我们府里,至于买卖钱两,自有账房和庄头打理,绣姐姐不许客气。”黛玉无谓什么虚话,她与朱绣交好,自然有事直说。林家的处事哲念里,此才是长处之法。
朱绣闻言笑道:“这不必你说,我也要来吃大户的。况且昨儿林安大叔已向庄子上定了百斛新米,想来你回去就有人禀明知道了。”黛玉如今已管了家的,虽还不甚熟练顺手,可也越发进益了。只是她到底天生一副好雅厌俗的名士性子,聪慧有余,上心不足,故而还需老道的管家襄助。
黛玉笑道:“那就好了。”别个一字不提。
朱绣笑道:“这是世外仙株入了凡尘,文能提笔书画,武能管家理事。才理顺时是麻烦,做熟了也就习惯了,用不多久时辰。”
菊月捂着嘴笑:“阿弥陀佛,姑娘十足像了老爷,父女俩一起作诗论学问,好半天都不足。老爷看姑娘管家事,还抱怨忒费事,叫林管家好一顿念,这才罢了。”
黛玉拈起一个软糯的茶果子,一面吃一面充耳不闻,杏月指着笑道:“老爷也是这样儿,林管家念叨时候只当听不见。”
引得几个人都笑起来。
朱绣因道:“说起食粥来,我曾听过一个不同的说法,你们倒是问问大夫是正经。”
黛玉心里正记挂林如海身体,忙问:“这如何说?”
“粥易克化,也补人,虚弱的人吃粥是好。可长期食粥,就如同伤了手的人总不活动手指,渐渐手指就不如从前灵活;这粥好克化,长期吃,胃气不动,五脏六腑都不用费力气去消化,久之,胃气更弱,更难克化其他食物。渐渐地,吃东西不克化,吃粥,重吃粥,胃气更不足,更不克化,只能吃粥…就成了循环的常例了。我听着新鲜,自己琢磨一回,倒也有些道理,你想想,是不是?”
黛玉闻言,思索一会,才道:“我也看过几本医术,确实有理。可父亲如今吃别个都不太受用,可有什么好法子?”
朱绣想一想,因道:“许是粥日益熬得稠厚些,再慢慢加点健脾和胃的枣、薏仁、淮山、莲子之类的,还有五谷杂粮,补中益气,兴许好些。咱们想的不算,正经请教一回大夫才是。”
黛玉点点头,把此事放在心里。菊月见她家姑娘正沉思,忙偷空问朱绣:“绣姑娘,青锦家去了,我们旬月未见她,如今她好吗?”
朱绣大笑:“好,很好。她如今也和我一样,不大能出门,盖因你家的缘故。若是你家缓缓,说不得她这会儿就在这里陪我呢,谁知你们家这样着急,前脚她才回家,后脚就使了媒人来。这会儿你这作她小姑子的还要来问我。”
菊月不好意思的笑,实在是她们兄妹相依为命,家里没有长辈在,哥哥只急在心里头,她作妹子的不操心谁操心呢。只盼着赶快年底,到了腊月,嫂子进门来就好了。
凉厅角落坐地钟叮当了十一下,前头婆子上来回话:“太太们稍后在前头用饭。另外在花厅治了席面,请姑娘们巳时末过去,只随便热闹罢。”
朱绣一愣,问道:“怎么,又有别个人?”
那婆子就笑:“来的不是哪家太太奶奶,是几个女人来请安,姑太太不叫打扰姑娘们。”
朱绣笑道:“可奇了,谁家的?”自家小门小户,相熟的各家来往少有走这些‘使唤家下人来请安送礼’的虚礼的,大多都是亲自登门相互拜访。
“听说是薛家的,薛家太太请姑太太上门听戏。”
“薛家?金陵薛家?荣府薛姨太太家?”
婆子笑道:“可不就是他家。忽喇巴的就使了几个女人上门,还要见姑娘们,叫姑太太拦住了,如今正说话呢。”
那婆子退下,林黛玉方笑道:“薛姨妈早搬出去了,怎么你不知道?”
朱绣还真未关注过薛家,只以为他家如今仍在荣国府住着,那位宝姑娘也还是蘅芜苑里安置。
说笑一回,用了饭。因她两个都没有午间休憩的习惯,便遣了丫头们叫她们自去歇着,朱绣携了黛玉的手,只往她的书房去。
这书房也是绣室,宽敞雅致,隔壁耳房存放着不少朱绣作出的各色胭脂膏粉,朱绣捧出来,姊妹两个调色,玩的正好。
黛玉素来有些天赋,调出的胭脂颜色浓淡合宜。朱绣对镜扑在两颊,又提气色,还不嫌妆饰,浑然天成。忙笑道:“我调了多少种浓浓淡淡的颜色,都不如你这个好。我且先把这配的比例法子记下来是正经。”
黛玉刚包上指甲,蔻丹还未牢固,闻言把脸搁到朱绣肩上,两人镜中对视,笑道:“这是你压得住颜色,换一个皮子暗淡点的来,就显得浮了。”
正说笑着摆弄,桃月笑嘻嘻的进来,神神秘秘的道:“姑娘,我方才听到个大喜事,说出来,包管吓你们一跳!”
黛玉笑骂:“小蹄子,又作怪。要说就说,别吊人胃口!”
朱绣也道:“什么大喜事?”
桃月笑道:“她们都眯瞪了,我睡不着,就去寻陈嬷嬷,谁知道听见薛家的事。听着好像薛家大爷定了桂花夏家的女孩儿,来年就成亲。宝姑娘竟然也定下了亲事,好像是顺天府尹家的公子,六礼走的比绣姑娘这里还快,如今请期都过了,只差亲迎!”
黛玉和朱绣都吃一大惊:“什么?这才几个月?”还不足两个月呢!
至晚,黛玉早已家去。朱绣同朱嬷嬷说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朱嬷嬷只道:“这位薛太太不是常人,比荣府里的二太太更明白些,果断利落,给她家女儿算是搏出来个归宿。”
朱绣疑惑道:“怎的这般突兀,就连日子都订了?”
朱嬷嬷叹道:“林姑娘和你,都属有运道的,从前在荣府里,到底没沾过那位宝二爷,外头也从没什么传言。可这薛姑娘不一样,什么金锁需玉配,金玉姻缘的话传的外人都知道。更有那位宝二爷,把这位薛姑娘的诗作提在扇子上,自以为风雅,可这薛姑娘的名声……实在是不能言语。”
“自打六月里那边闹出来事情,这位宝二爷在风口浪尖上,都知他爱在內帷厮混,有些个闲人,岂有不言说评论这府里姑娘的。迎姑娘、探姑娘还罢了,虽有个什么木头、玫瑰花的诨号,可到底是亲姊妹,他们家还有个娘娘在,外人还不大敢评说。惜姑娘小,与她更不想干。林姑娘么,少有人知晓,林老爷又和那边断了来往,况且二品大员家的小姐,稍知轻重的也不会故意攀扯。只可怜这薛姑娘和史大姑娘,他们府上的人嘴里没有把门的!都知道那宝二爷身上的荷包香囊,还有鞋袜多有史大姑娘作的。他脖颈里挂的那玉,又有个薛姑娘的金锁来匹配,手里拿的扇子上还有闺阁诗词……这下子,两个姑娘的闺名都叫些懒汉闲人说在嘴里。”
“史大姑娘父母早丧,史侯家又外派为官,如今作何打算尚且不知。可那位薛太太,果真是个人物儿,知道那位宝二爷……”朱嬷嬷咳了一声,想着闺女就要出阁,男女之事早晚得教她,到底是隐晦说:“知道那位宝二爷子嗣艰难,不到两日功夫,一家子搬得干干净净。又忙张罗开了,他家有些底子,很舍得请官媒人。不上半月,倒真叫她家寻着了一个合适的亲事。”
朱绣忙问:“就是这个顺天府尹家的公子?不是我见不得人好,可这三品大员家的公子,如何会缺良缘,怎的这个风口上相中了她家?别是有什么不妥当罢?”
朱嬷嬷摸摸闺女的头发笑道:“可不是吗,听说这位公子身子骨孱弱,多少高士给他批命,都说他八字忒弱,若妻宫能压得住,也还能求个长命安康。若是娶个压不住的,弱者更弱,只怕这位公子就一命呜呼了。那公子耽搁到如今,已二十五六,依旧无人相配,日渐不好。可这薛姑娘不是有个金锁么,又是金命,冷硬非常,他家见了那八字,喜得别个都顾不得了,只愿意赶紧娶进门来,冲一冲压住那公子的命。”
“若不是这般,兄长还未娶妻,如何越礼倒先嫁出妹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