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眼睛一亮,这么说来,果然是座金山,忙问道:“娘娘的意思是?”
贾贵妃笑道:“我琢磨着,她母亲如今在咱们府里住着,不如请老太太出面把她接家来住。一则不使她们骨肉分离,二则园子里轩馆甚多,命她也和其他姊妹一样挑一处住着也还罢了。也是替她抬一抬身份体面的意思,免得旁人拿她出身说闲话。太太看,可好?”
王夫人笑道:“娘娘体恤她们母女,心意自然是好的,只是……”做这些这和程家、和胭脂方子有什么干系?没有程家,朱绣一个丫头能做成什么。
贵妃心里就一叹,太太还是这么性急,要把程家收为己用,哪儿来的那么容易。心机浅白,急功近利,说的就是王家的教养了,可省亲时看着,同样出身王家的薛姨妈和凤姐已是历练出来的模样了,只有太太,还依旧在大事上糊涂。
只得缓言劝道:“欲取先予的道理太太忘了?不过是一处轩馆,只作施恩罢了。”
王夫人还兀自道:“大观园乃娘娘幸过的,是省亲别墅!娘娘疼爱妹妹们,令宝钗她们姊妹进去居住还勉强相宜,这朱丫头说到底,一个奴才秧子也正经去住,未免玷辱了园子。若是娘娘实在看着程家好,朱丫头又有几分才干,不若下谕恩赏些东西给他家,他们家孤根一个,得贵妃娘娘看重,不知多感恩戴德。”
又出主意:“赖嬷嬷的孙子叫赖尚荣的,一落娘胎就开恩放出去了,到加冠又许他捐了官儿,不上十年,就又被朝廷选出来,如今也是一州县的主官了。赖尚荣的媳妇福薄,去岁没了,若娘娘果然看好朱家的丫头,不若给赖家吧?这过了门,也是正经的官太太了。”
王夫人看来,程家根基浅薄,正需巴结上个靠山呢。如今娘娘已是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要娘娘露出个意思,不怕他程家不应。至于朱家的丫头,更是好办。赖家虽是老太太的陪房,可赖大和那赖尚荣还算孝敬主子们,况且他家小子还拿的出手,配给他家也不算辱没了那丫头。
说到底,王夫人把程家看的和举家来投荣国府的寻常富商一样低了。尤其是常听薛姨妈说道皇商也分三六九等,常有被罢黜的:这程家属新进,有做生意的手段却无根底,借着省亲的东风成了皇商,可如今别家也都把那“成套”的把戏学到手了,他家这皇商也不把稳的很。跟依附自家的富绅相比也差不离。
贾贵妃苦笑:“话不是这么说的,我在内宫里,外头老爷不上朝,舅舅又不在京里,与旁的主位比,实属势单力薄。她那舅舅很会做事,与内务府很有些交好,这不仅是商户孝敬银钱的事,更有借他家人脉的意思。太太叫把皇商家的女儿给咱们家的奴才,这不合适。太太只想想,若是换做宝钗,把宝丫头许给赖家,太太愿不愿意?”
王夫人脱口而出:“她怎能和宝丫头相提并论!我看好宝丫头许给宝玉的……”话才出口,就有些讪讪的,她喜欢宝钗的品格,私心里必要给宝玉觅个合自己心意的媳妇,只前几回老太太都在,这话好不容易透给娘娘,娘娘还未首肯。况且娘娘已相中了吴贵妃的嫡妹给宝玉作正妻,老太太也是点了头的。王夫人觉着那样出身的女孩儿必然娇贵任性,决意要把宝钗给宝玉,自己好能有个臂膀。
贾贵妃拍拍王夫人的手,笑道:“太太的心思,我也是赞同的,只是宝玉若不上进,如何匹配的上叫宝丫头给他作二房?偏宝玉身子骨并不强健,咱们也不肯逼他,这一年大似一年,还总没个长进,薛姨妈那里怎么肯把宝钗配他作小?就是太太也不好开这口。”
王夫人拧眉道:“宝玉是娘娘嫡亲的弟弟,亲姐姐是当朝贵妃,他的前程自然大有。两家知根知底,我又喜爱宝丫头,况且还是正经的二房,宝丫头给了你兄弟,过一两年养个哥儿,也就和正室比肩了。”此时她倒混不记得宝玉难以人道的事了。
王夫人也知只是二房,这话不大好跟妹妹提,便把压在心里的想头稍作试探:“你姨妈家的蟠哥儿很有些荒唐,薛家的家业也只往下走,宝丫头的亲事不好配……若是宝玉身上有个爵位,那你姨妈再没有不应的。”就如北静王,郡王的侧室都是官宦大臣家的女孩;自己的宝玉自然不敢和郡王比,只是同理,他身上有爵位,那侧室娶个皇商的女孩儿也算厮配得上。
贤德妃晋封贵妃,王夫人心里早就一团火热了:吴贵妃的庶兄都封了一等轻车都尉,宝玉也是贵妃兄弟,还是同母嫡出,封个三等男爵并不为过罢?
元春揉揉眉心,不知如何给她解释。这封爵赐官看的是圣上的意思,并非她吴贵妃的兄长能封爵,宝玉就亦能受封。除了皇后的娘家有祖宗规矩在,要封“承恩”之爵位,况且这承恩公、承恩侯、承恩伯都还要看皇上的心意呢。余者,谁敢求圣上给娘家父母兄弟赏封爵位?
贾元春素知其母有些牛心左性,认定的事绝难劝的,况且直说里头的道理,岂不是明着告诉母亲她不如吴贵妃得圣上青睐嘛,此亦非元春所愿。只得含糊道:“宝玉才多大,无职无功,纵然圣上有这心,也需顾念朝臣之意,太太且按下心,暂且不提吧。”
王夫人自以为当今果然有这意思,不免高兴,还要问时,只听贵妃又道:“况且先成家再立业,许是有了妻小,宝玉便长大了。他极聪敏,若肯用功,只怕自己就能考出功名来……故而这成家却不好拖久了,我知太太喜欢宝丫头,只不好向姨妈说,可当下就有个契机。依我的意思,叫朱绣丫头住进大观园里,这个丫头的才干品貌都上佳,等住上一年半载,太太看给宝玉作个偏房又如何呢?”
贾贵妃一笑,似乎成竹在胸:“若果然成了,一则,笼络住了程家,有程家一旁助益,多少能给府里补上些建造大观园所耗费的元气;二则,程家的人脉亦对我有益,旁的倒还罢了,我这时常传话出去,总得有几个信重的内官,如今用着的,虽还好使,却不知根底;三则,也能如了太太的意,同是皇商,程家的姑娘能做侧室,薛大妹妹纵然高贵些,却也相类。我再给宝丫头作脸抬举,想来姨妈那里也没别个说头。”
王夫人心里别扭,搁在二三年前,这朱绣丫头给宝玉作个屋里人,她都还不愿呢。这如今却要成二房,又先进门,若果然是个刁钻的,倒像压了宝丫头一头。
贾贵妃笑道:“太太放心,我必不会让宝丫头吃委屈。再有,只要正室软和,日后宝丫头亦是并大的平妻。”
王夫人这才笑道:“娘娘果然周全,那朱丫头依娘娘的意思就是。只是我听说吴贵妃的嫡妹,性情颇有些娇纵,她那样出身,如何能软和呢?”
闻言,贾贵妃吃一惊:“吴贵妃嫡妹,已经‘病逝’,太太不知?”
王夫人也大吃一惊,忙问:“何时的事?难不成得了什么急病?”
这话叫贾贵妃也难说。
都中为了裹脚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吴家大大的出名,怎的太太却跟不知道似的。
吴贵妃的幼妹盛传小脚不过三寸,吴家方得意起来,就被圣上泼了冰碴子,新裹者不为人正室。此中所谓新,既是说旨意之后再裹之人,也是指还未嫁人的女孩儿,若是小脚不可当正房太太。多少新给女儿裹脚的人家,都忙忙的放了,请好大夫正骨,假以时日,虽仍有些遗症,那脚也能长大些,不耽误嫁人。这裹足风气才兴,大都是才裹不久,亡羊补牢还不晚。
唯独吴贵妃的妹妹,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儿,才裹足就不足三寸?这话糊弄愚人还罢,说到底这女孩七八岁上就已裹了足,这多年早定了形,放开也晚了。吴家也知这理,却万万不敢承认,更不能叫这女孩出阁站到世人面前佐证此事。若果真被证实家里的女孩几年前就已裹足,岂不是明说吴家和惹得龙颜大怒的江南盐商们早已暗通曲款,背离帝王了么。故而,这女孩只能病逝。
贵妃一叹,摇头道:“太太也劝老爷,别忒醉心学问了,这不问世事可怎了得?”怎么也料不到府里消息闭塞成这般,不由得叫贾妃心力交瘁,郁郁不已。
王夫人却笑道:“这是你老爷的好意,圣上听闻咱们这般安分守己,并不仗着娘娘嚣张跋扈,只怕也喜欢。”
元春就不说话了,依皇上的性子,这般行事,的确得他心意。只可惜元春久居深宫,并不清楚贾政虽循规蹈矩,可却不能约束族中子弟,多少与荣府沾亲带故的贾氏不肖子弟,皆以贵妃为幌子,欺男霸女、勒索敛财,无恶不作,比承恩侯府正经的国舅爷还像国舅呢,猖狂放肆百倍不止。这些个劣迹早上了当今的案头,当今隐忍不发,不过是因勋贵之间相互联姻,削弱处置需循序渐进罢了。
贵妃三言两语把缠足事端说了,王夫人还叹:“那崔明桂还是个读书人,这般无德!幸而圣上慧眼,没教他们蒙蔽了,不然娘娘可怎么办?”
元春一晒,圣上旬月不踏进这宫里,纵然他喜欢金莲女子,自己又哪里来的恩宠叫人分薄去。只劝道:“纵然守分安常,老爷也很该注意形势时局才是;闲了,太太不妨也多出去走动交际。只是,必不能随波逐流,人云亦云。比如此次,老爷太太都未动叫家中姊妹缠足的心思,这就很好。”
王夫人心里也暗暗叹侥幸,不知老爷如何,可自家在二门里,只偶尔听了两耳朵,并不曾放在心上。在此风兴盛时,若果真知道,王夫人现在也难说自己会不会动心:二丫头大些,且是大房的;可探丫头却小几岁,未必不能裹缠。这几个丫头本就是以备不时之需,给元春作滕妾的。
贾家三姝还不晓得在她们自己都没觉察的时候已逃过一劫的事,王夫人且也顾不上,只愁道:“幸而同吴家还未走礼,不然宝玉的亲事就作了难了。只是这么一来,宝玉的婚事……我只怕老太太又中意那云丫头,娘娘怎么说?”
元春微微一笑:“我看好了一个人,老太太必然喜欢。”
王夫人心里一动,忙问:“是谁?”
元春道:“太太觉得林妹妹如何?根基、模样、教养都是不可多得的良配。”
王夫人与贾敏素有嫌隙,也不大喜欢黛玉,只是看在林如海官运亨通的份上,面子上过的去罢了。听这话,只勉强笑道:“这林丫头看着不大康健,又素来有些小性儿,宝玉的性情娘娘最知道,这两个捏一起,只怕多有口角吵闹。”
元春笑道:“不妨事,宝玉待姊妹们一向肯退让,听说林妹妹的人品样貌都是天下少有的好。况且省亲那日,林妹妹没来,我看宝玉分明有些失望,只怕他也欢喜林妹妹的。”
王夫人还要说:“宝玉倒没那些心思。他待姊妹们皆是一样,对这林丫头并无不同。我只担心林丫头的身子骨不利子嗣……”
贾贵妃心里早已决定的,断不能改,只笑道:“这怕什么,宝钗强健,岂不更得太太喜欢。如今林姑父很得圣心,老爷也一向推崇林姑父的学问,宝玉成了林家女婿,林姑父哪有不提携教导的理儿。宝玉聪慧,再有林姑父一调理就出息了。况且林妹妹同宝钗也相熟,日后也不能拿大,这妻妾相合,宝玉的造化就在眼前了。”
“太太只把我这话告诉老太太知道。左右她们几个年岁都还不大,慢慢筹谋也就是了。”
王夫人无法,只得答应。
一时抱琴进来,回道:“时候不早了,该送宜人出宫了。”
殿中母女才惊觉竟过了两个时辰了。王夫人忙整衣,由抱琴亲自送出去。
抱琴回来复命,贾贵妃才问:“方才怎么了?脸上的神色都不能遮掩。”
抱琴低头,尴尬道:“原是奴婢不警醒,没早进来提醒娘娘和宜人。才叫皇后遣了宫女过来,说咱们宜人逗留过久……”
这话有如一盆冰水,须臾间将贾贵妃方才指点江山、筹谋布局的昂扬心情尽数浇灭。
半晌,贾贵妃方道:“无妨,本宫这就亲去叩谢主子娘娘教导之恩。”
到了中宫,皇后并未露面,贾贵妃被晾在宫院中。元春望着用缸栽就的一株开的极好的榴花,心道,圣上轻后宫而重前朝,只要林家、程家、薛家都成了臂膀,又有王家和史家,文武为两肋,金银为底,不愁不能直上青云;前朝受看重,圣宠也就有了,只要有圣宠,自己身子一直在调养,未必不能生养个皇子。皇上子嗣少,一个皇子足以使自己和贾家安享尊贵了。
那厢,王夫人的心境和入宫截然不同,思及娘娘的话,越发委屈悲苦起来。她如今只剩宝玉这一个,苦苦以他为法,却偏生要寻最不合心的媳妇,一个就罢了,娘娘还指了两个过来,当她不知那林丫头和朱丫头最是要好,这两个合起伙来,把持着宝玉可怎么办?
越想越难过,在轿里就抹起眼泪来。思忖再三,回至荣国府,向贾母回禀时,到底把娘娘想把林丫头指给宝玉的话掩了起来,只说娘娘恐园子荒废,叫他们姊妹进去住,又挑拣着说了几句娘娘颇看重程家的话。
贾母闻言,不叫先说漏了,等着娘娘下谕。
六月初六,贾贵妃特地挑了好日子,打发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下了一道谕,命黛玉宝钗等只管在院中居住,命宝玉随进去读书。
贾政夫妇接谕,回明贾母,贾母十分喜欢,命他们姊妹各自盘算挑选,笑道:“娘娘隆恩,快打发人去请朱嬷嬷。”
地下李纨笑道:“朱嬷嬷家去了。”
贾母便连声命:“唤几个出门的婆子,把绣丫头接来。”又向宝玉、宝钗、湘云道:“她来了,你们不许小看轻待了她,和和睦睦的,我才喜欢。”
宝玉听了那谕,早已喜得无可无不可,急忙道:“一样的姊妹,如何会二样相待。”
湘云用帕子捂着嘴轻笑:“她和林丫头最好,只叫她们两个一处住。有林姐姐在,旁人若慢待她,林姐姐还不吃了别人……”说笑话似的拉长音儿:“老太太只放心罢。”
六月初一,湛家请官媒婆里名声最好的吕媒人,郑重登门求亲。这吕媒人好伶俐的口齿,不先说湛家如何,倒先把朱绣夸得天花乱坠,地上无双,直教朱嬷嬷和程舅舅都软和了神色,咧开嘴来。这才把湛家求亲之事说了,过了她的嘴,湛冬可比王孙公子,不输潘安宋玉。
听得屏风后的朱绣用帕子捂住嘴才没笑出声来。
朱嬷嬷和程舅舅拿了一会子乔,才唤出朱绣来。
朱绣依着朱嬷嬷先前教过的,满脸羞红,深深一福:“终生大事,全凭母亲舅舅做主。”
说罢,就用帕子掩面,一径“羞”回去了。
吕媒人早知两家已有默契,只这才得见朱家姑娘第一面,由不得心里大赞:好个标致知理的小姐。
吕媒人头一次登门,只作起头,后儿又连着三四日,天天上门来,把湛家的情形和湛冬的品性一一说明,朱嬷嬷和程舅舅才点了头。
此时这亲事才算是暂定。
初六日,正是湛家行纳采礼的日子,行了纳采,方是结亲之始。
古礼纳采需送大雁,本朝讲究些的人家仍有遵循古礼的,但寻常倒不大考求。
除了吕媒人,湛家请了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做主婚人。纳采礼上,就有吕媒人陈湛家所备仪物于程家庭院之中,主婚人受书,告观礼的亲友宾客。
众人看时,只见一只雄壮矫健的大雁在当首,后面红盘托物:凤凰、鸳鸯等福寿吉祥式样的首饰八样;鲜亮的绸缎八样;更有十二品珍馐,其中羔羊、鹿肉皆不缺;最后合欢铃一对,意在合欢、纳吉守福。整整三十样,足以看出湛家对这门亲事的重视和喜欢。
“我们家大爷亲自网的大雁,一支羽毛都未损。”湛家跟来的年轻小伙子与有荣焉。
吕媒人颇来的,早安排下人给宾客散果盒,一时间,气氛更好。
却说贾母使人来接朱绣,还没近程宅,就被拦了下来,压车的婆子看两人身形挺拔,穿着箭袖,腰上还系着马鞭,倒像是兵丁,忙下车来问。
“前面程老爷家正走六礼呢,朋客颇多,您这马车恐过不去。”
婆子笑道:“是皇商程老爷家?哎唷,我们正是要去他家的。”
两个五城兵到底年轻些,只以为这是迟来的客人,忙让开通行。
马车向前走了二三百米,又被拦下,婆子道:“又怎的了?我们往程老爷家去,不必再问。”
外头程宅的管家笑道:“是我家老爷的故旧?请问府上是?”
那两个压车的婆子笑道:“原来是程老爷家的人,我们是荣国府里,奉老太太的命来接朱姑娘的。”
管家一听,忙笑道:“我们家大姑娘正议亲呢,今儿行纳采礼。还请替咱们向贾老封君致谢。前头人多,我这就送几位出去,省的堵在这处误了您的事。”
幸而婆子未及下车,管家一挥手,早有两个把式上来,把贾家的马夫夹当间儿,赶着马儿就掉了头。不管车里婆子如何说,只送出去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