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绣忙答应下,见小丫头去了,才在小袄外头套上青缎子背心,经过后小门,到贾母居住的五间上房来。
“这会子你怎么又上来了?”鸳鸯正垫着脚用短杆把雀笼子上的盖布挑下来,听见脚步声便问。
“大姑娘命人叫我配面脂膏子,那小丫头丢下这话就跑了,我来问问是什么个章程,要多少?用什么装?……还有配这个用的水,也是个麻烦事儿。”
“大姑娘不在这里,去太太那里说话去了。这时辰都快上钥了,你还要寻过去不成?”
……贾母胳膊肘在臂枕上,鹦鹉拿着一柄桃木梳给她通头解乏。贾母就问,“外头谁说话呢?”
暖阁门口站着的小丫鬟马上出去问,回来禀报说是鸳鸯姐姐和朱绣姐姐云云。
贾母便道:“叫她们进来。”
正房门口婆子连忙抬起门帘子,朱绣跟在鸳鸯后面进去。
“既然大姑娘用着好,你就再配些。你这孩子灵慧,那膏子我用着也觉得脸上光润了不少。”贾母就笑道,“家里有的你尽管去库里领,没有的就跟院里的买办说,就说我说的,叫他快快的送进来。”
又向鸳鸯道:“给你妹妹搬个绣凳来,可怜见的,大晚上的也不叫人歇歇。”
朱绣不敢坐下。
鸳鸯便端过来一个脚踏,摁着朱绣坐下了。她自己坐在角落一张小杌子上,拿起绣绷做活。
“那膏子里的东西倒有的是,不过是些白芷、白蔹、白术、白茯苓、白及、白附子罢了,就是调这个的水有些难得。”朱绣笑道。
贾母听她跟说贯口似的一串儿药名报上来,也觉得有趣,便笑问:“有什么难处,你只管说。”
朱绣就指着老太太手边的小盖钟笑道:“老太太把您泡茶的水,赏我一壶罢,有了这个就都齐全了。”
“上回进给您的面脂膏子就用的这水,掌灶的大师傅割肉似的倒给我半碗,这还是因买办又送来一瓮新的才肯给的,大师傅还说,要是我这膏子老太太用的不好,便要找我赔他那水。”
一席话说的贾母就笑起来:“我说什么水这么吝啬呢,原来是玉泉山的泉水。那也罢了,大厨房上应还有半瓮,叫人给你搬来咱们这里的小茶房里来。”又道:“既然这么着,索性多配几盒子,也分给你们太太、奶奶、姑娘们使一使,省的她们一日二日的夸我这皱纹也平了,脸也红润了…我怕她们上来摸我这老脸。”
底下的站的丫鬟们撑不住都笑了。
贾母又道:“后头你那屋子也施展不开,恐怕还有空着的。琥珀,你明儿收拾出一间来放上那些锉啊、锤啊、钵啊碾子的给归置全了,还有那些瓶瓶罐罐的,只管领去。”
这感情好。其实朱绣过来就是为了那瓮玉泉山的水。
这玉泉山在京城西边,那里斗大的泉眼成群,水质清冽甘甜,是难得的好水,每日都有插着黄旗的皇宫水车从西直门去玉泉山取水。只因那处建了皇家的行宫,除了皇宫里取用,流出来的不多,都是论瓮卖,那一瓮才能盛多少水,就值几两银子。
就这,还不是天天能买着,荣国府里也就是老太太泡茶用那个水。旁的主子,都是用从水铺买的水。家下人,则用府里水井拉上来的水。
次日后院里果然就张罗开了,不一时,桌椅、工具色色都齐备了,琥珀还命人从库里搬了一座百子柜靠墙放了:“那些常用的药材,多了也不用再交回去,不够麻烦的。反正你爱鼓捣这些东西,用不了搁在这里头也好。”
等琥珀向贾母复命,贾母因问:“大姑娘昨儿可回来了?”
琥珀摇头道:“许是太太有话嘱咐大姑娘,方才玻璃去小跨院给大姑娘送匣子,说大姑娘没回来就给送去正院了。”
贾母淡淡的摆手,也不说话。琥珀忙行礼退下。
这厢贾母为着元春而烦心,那厢贾元春正靠在坐榻倚枕上,用手指尖轻轻拨弄匣子里排放整齐的荷包发呆。
“……禀太太,老爷说直接在柳姨娘房里用了,不必再麻烦太太了。”
“知道了,下去吧。”王夫人捏捏眉心,连着七八天可都没见着老爷人影了,每日从外头进来就径直去那柳姨娘的屋子。这闺女都快进宫了,这一去兴许一辈子都见不上了,老爷也不想女儿?
怨一时老爷,又忧心闺女:“元儿,都这时辰了,你怎的还不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要怪罪,可不好了。”
元春百无聊赖的,笑道:“镇日都在上院里,今儿陪一回太太,还不好?太太嫌我呢?”
“可不敢这么说,你被老太太养在跟前,我再不舍得,因为着你好,我也忍了。只是老太太这段时日不太受用,偏我病着,以后进了宫里还得倚仗她老人家,你平日那样大方体贴,怎到了跟前又小孩性子了。”
元春是对贾母心里有怨,她罚了太太禁足还不算,在自己进宫的当头儿,给老爷抬进来一个把他魂都勾走的良妾又算什么?还搭上了奶母的一条命,奶母不仅奶了自己,还是抱琴的亲姨妈,抱琴必然是要跟着进宫的,这又算什么?
元春一手托着腮,眼角波光一转,蹙眉咬着唇叹道:“不过是进去当奴才,有什么意趣儿。”
王夫人心口一堵,元春这还是被影响到了,以前她可没做过这动作。先前蒙了心,现在才发现自家元春真不适合做那种弱柳扶风的样子,主要是元春生的个丰润端庄的模样,与捧心西子大为不搭。
只是后悔也没用了,也不好直说,怕孩子脸上下不来。
只得“咳”了一声,笑道:“我儿作什么说这些丧气话,咱们家已与甄家说好了的,有甄太妃照拂,你必定是个有品级的女史。况且,这不过是暂时的。”又指着那匣子安慰道:“谁家的宫女进宫还能带奴婢,还能带东西?”
元春拨弄荷包的手一顿,再有品级,女史也是奴才,更别说带的东西,只是她和抱琴一人一个包袱罢了。若是正经的妃嫔,那是有内务府置办嫁妆的。她这种,就是日后得封高位,也没有这一样殊荣了。
王夫人见元春不答言,也是心疼女儿,忙道:“这一匣子荷包里头放的都是银锞子,各式花样的都有,月白的一式儿都是二两的,石青和桃红里头是五两的。红木匣子盛的荷包里头放的是金锞子,绛紫的荷包盛的是一两重的,蜜合色是二两的,缂丝荷包里的是银票子,五十、百两的都有。还有这儿有一万两银票,都是一百两一张的,给你备用;另有二千的碎银票,放你身边使。”
这些银子把她的私房快掏空了,她这些年管家是得了不少利,只是现银真不多。若是给元春正儿八经的置嫁妆,那好木料的家具、珠宝头面、铺子庄子有的是,也不用她出,压箱银子她也不用给这么多,公中给一份,老太太和老爷也要补贴的,她拿出五千来就能够了。
只现在这样,那起子人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就连老爷都没送些梯己过来,更何况别人。正怨着,突然想起来:“老太太那里可有东西给你?”
元春摇摇头,道:“还没有,老太太说我不好带,到时候她封一万两请甄家的送进去,甄太妃收着我用的时候去拿就是。”
王夫人脸上就不好看,老太太这是拿着本来就得给甄太妃的敬奉糊弄人呢。恨恨的想,等以后元春出息了,她非得连本带利的弄回来才罢休。
却听元春又道:“老太太那里倒有个丫鬟不错,会些医理,她制得面脂膏子,老太太赏了我一盒,用了果然白嫩腻滑不少。可惜我只能带一个丫头去,不然那小丫鬟日后也能成个臂膀。”
王夫人只盯着荣国府公中这一亩三分地,贾元春却更有些远见,只是时运不济,百般壮志饱经挫折。
果然,王夫人只不以为意:“那丫头不过外头买的,不如咱们家生女儿忠心好使,抱琴的父母弟妹又都在,她必然会尽心侍奉你。”
贾元春摇摇头,不愿再说,只心里感叹母亲短视。心下想着那丫头若日后果然还好,给自己兄弟做个屋里人也使得。若自己不得志,自然是要靠家里,银钱上少不了,那丫头也能出份力;若是自己得志,就两说了,到时宝玉什么人得不到,还得有点身份的才配的上……
——
朱绣这些日子就长在那小室里,又是炮制,又是研磨,忙得很。
这日两个婆子又抬了一紫釉太白坛进来,柳嫂子跟在后头笑道:“这一瓮玉泉水可够了?买办好不容易送来,老太太都没舍得喝,叫先给你送来紧着用,你如今可是好大的脸面。”
朱绣就放下手里的乳槌,笑道:“柳嫂子来了。你这话说的,这是大姑娘要用,不过经一经我的手罢了。”
柳嫂子就看那架子上正阴干的小指大小的玉白丸子,叹道:“可是稀奇的东西,我听说原来是膏子,这怎么就是丸药了?”
朱绣道:“那膏子放久了就不能使了,一月内必然得用完才行。这丸子比膏子还好些呢,存放的时间也更久些,每晚上净了面用一点子水化开,涂在脸上,不仅润泽保湿,还能使增白养颜……”
“怪道得用玉泉山的水呢,我原来还嘀咕着都是水,难道外头送来的甜水井里的水就不成么。”
朱绣但笑不语,其实这里头用的还就是那外头的甜井水。
这荣国府里,自贾母往下,都过的讲究。就说这老太太吧,吃的饭要么是御田胭脂米,要么是碧粳,普通稻米是不准上桌的。她平日喝的水,也讲求一个甘冽醇厚,贵甘贵轻,荣国府井里拉上来的水老太太是不用的。
因都中甜水井少,水硬而苦咸,达官贵人家要么从自己山泉别院里取水,要么就雇水铺每日送水。荣国府亦是如此,每天都有水伕推着独轮车来送水,独轮车上的两个大木桶,可装水五百斤,供阖府的主子们取用。这些水来自京中一种叫“井窝子”的水铺,都是水质好的甜水井里出来的水。
但贾母就更讲究一些,贾家是出了高价,令水伕们在每日清晨、太阳升起之前取水,据说这时候的水质最佳,最宜人。偶尔府上买上一瓮从西边玉泉山汲取的泉水,那必然要封起来,只预备老太太泡茶用。
朱绣偶然间发现自己的翠华囊还能取巧来用,这才有了这面脂必得玉泉水调和效果才好的说法。其实那玉泉水早被她调包计了。不过从翠华囊里养过的井水,也不是一般泉水能比的。
见柳嫂艳羡的很,朱绣就从一旁的匣子里拿出几丸七白面脂来,递给柳嫂,连两个送水的婆子都分了两丸,笑道:“这是不用那水做的,效用差了些,嫂子们拿着罢。”
柳嫂托着丸子细看,果然颜色比架上玉白色的灰暗不少,忙笑着谢朱绣。
朱绣把柳嫂子送出门去,回头盖上那匣子。其实这匣子里的丸子用的东西和架子上的一模一样,只是药材、井水都没在翠华囊里蕴养过罢了。
她既然要了这稀贵的泉水,自然是要做一些普通的对比,好显出这里面的差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