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正十六年的上元灯会,按照惯例,帝后登临花萼楼,与民同乐。
南齐帝近来身子不适,带着后妃露了个面,便径自回宫清修,朝中重臣难得早早回转陪伴家人。
从去年春天开始,礼部尚书张文华向南齐帝引荐了一名道士入宫,皇帝便迷上了清修炼丹,性情大变,可苦了身边的臣子。
唐瑛从宫里出来,骑着腾云慢悠悠往家走,宝意要派俩人随侍,被她拒绝了:“难道还怕有人刺杀我不成?”
京城百姓很重视上元灯节,出宫之后就会发现几乎所有临街的店铺前面都有彩棚彩灯,远远望去流光溢彩,到处都是夜游观灯的百姓,耳边欢声笑语不绝,端的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宝意笑道:“属下知道掌事大人功夫了得,只是今日陛下与娘娘们都赐了酒,大人喝了不少。”
唐瑛拍拍腰间剑鞘,满不在乎:“放心,我喝的再多也能提得起剑,就算有人刺杀,也保他有来无回。”
一语成谶。
她骑着腾云路过武安街,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童儿扔了俩爆竹过来,炸的腾云双蹄高扬,紧跟着又有人往腾云尾巴处扔了俩爆竹,腾云彻底受惊,撒开四蹄便要往人群里冲。
唐瑛大惊之下酒醒了大半,迅速扫过沿街道路,用尽力气驱赶腾云往最近冷僻无人的胡同冲了过去,免得踩踏到行人。
一人一骑冲进胡同,腾云还未安抚停当,便有十几名黑衣人冲了出来,堵住了她的前后路。
“这是什么鬼运气!”唐瑛自嘲一笑,俯视着围过来的黑衣人,长剑指着为首的男子:“既然事先都打好了埋伏,是不是该报个名号?”
为首的男子瓮声瓮气道:“姓唐的,你自己做的孽难道自己不知道?”
“阁下指的是哪桩?我还真不知道。”唐瑛好言好语:“麻烦给个提示。”禁骑司就是个杀人机器,经她手送命的人还真不少,指望她自己想起来,难度颇大。
“等你去了阎王殿就知道了!”为首的男子脾气似乎不大好,一声呼哨齐齐围攻。
唐瑛这时候就有点后悔拒绝了宝意的提议,若是带俩护卫多好,也省得带着醉意与人搏命。
“你们也太卑鄙无耻了!”这□□就讨债,居然试图砍腾云的马腿,唐瑛气的破口大骂,从马上一跃而下,迅速被几人包围,趁此机会腾云直冲出了巷子口。
巷子里的打斗持续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黑衣人倒了一半,唐瑛左臂也添了一道伤,忽听得巷子口中有人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来人逆光而立,看身形似乎是位锦衣公子,身边还跟着一名长随:“公子,他们好像在杀人。”
为首的黑衣人:“小子,休得多管闲事!”
锦衣公子对他的威胁置若罔闻,吩咐长随:“你去喊巡街的过来。”
长随应了一声,消失在了巷子口。
为首的黑衣人似乎很是忌惮巡行的衙差,见势不妙各人扛了一具尸体从巷子另一头撤退。
唐瑛一屁股坐在地上,靠在冰冷的墙角边喘口气,这才觉得后背汗湿,酒意散去,手脚还有些发软。
巷子口的锦衣公子走了过来,站在她面前,向她伸出了手:“地上凉,坐着容易生病。”
唐瑛握着他的手站起来的同时,总算是瞧清楚了他的模样,顿时愕然:“经六公子?”
来人正是左相经淮的幼子经沣,左相的老来子,却是一众儿子里面最聪慧善断美仪容的,少时读书颇具才名,年纪与傅琛相若,恰是傅琛殿试那一届的探花。
经沣在外为官多年,听说地方官做的很不错,年年考评为优,前年军饷案时京中腾出好些官职,左相便想法子把经六郎调回了京,去年底进入大理寺,时任大理寺丞,与唐瑛打过两回照面,算不得熟悉。
她握着经沣的手站起来,后者大约没想到黑灯瞎火之下救的居然是唐瑛,拉她起来之后率先松开手,后退了一步:“唐掌事这是……”
“多谢小经大人。”唐瑛提着剑四下找剑鞘:“我这是倒霉,大过年遇上寻仇的,真是找死也不挑个好点的日子,陪着家人看灯不快活么?”
经沣弯腰拾了剑鞘递给她:“……也许他们已经没有家人可陪了。”
唐瑛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不满之意,这是指责她手上人命太多,这才招来杀身之祸,不由“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小经大人跟左相可不大像父子。”这么爱较真的性子,哪里是擅和稀泥的左相经淮的家风?
经沣是个务实的性子,凡事爱寻根究底,上任三个月就破了一桩多年悬案,就连南齐帝也在朝堂上夸过他。
经沣如何听不出唐瑛话中的讽刺之意,没料到他居然一本正经开了个玩笑:“儿肖母,可能下官的性子随了母亲吧。”
唐瑛反倒有几分不好意思:“小经大人倒是……诚恳。”诚恳到这地步的官员,还真不多见。
经沣:“唐掌事是想说我固执愚钝不懂变通吧?”
唐瑛:“……这是相爷对小经大人的评价?”
经沣居然笑了出来:“掌事大人明察秋毫。”
这么说她猜对了?
唐瑛失笑:“小经大人可要小心了,许多人对禁骑司避之唯恐不及,你这是上赶着送把柄。”父子政见不合理念不同,若让政敌知道谁知会生出什么样的事端。
“这点事情相信掌事大人早有耳闻,无需隐瞒吧?”他转而关切道:“唐掌事可需要去旁边医馆包扎一下?”
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走出了巷子,唐瑛胳膊上的伤口足有三寸长,尤其外面是黑色公服,伤口处反而露出内里白衣,更是触目惊心。
“看起来……好像很需要。”她摸摸腰间,尴尬之极:“没带银子,不知道会不会被坐堂大夫赶出来?”
经沣莞尔:“下官可以代付。”
两人还未迈进旁边的医馆,便有一队巡街的衙差跟着经沣的长随小跑着过来,见到受伤的唐瑛,几乎吓破了胆子:“是谁敢刺杀唐大人?”
唐瑛几句话打发他们去现场,她抬脚进了医馆,经沣一直跟在她身边,亲眼看着她解开护腕,露出受伤的左臂,忙忙转身,眼角的余光瞥见她神色如常坐在医案前,任由老大夫洗清伤口,上药包扎,发现她额头冷汗与紧握的右拳,面上一派波澜不惊,似乎受伤是家常便饭,不由暗暗佩服她的镇定自若。
当晚,经沣非要送她回去。
唐瑛一个人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不少官员见到禁骑司的人都恨不得绕道走,难得碰上个居然拿她当弱女子看待的年轻男子,不由失笑:“那就有劳小经大人了。”
走到半道上,腾云引着张青急匆匆赶来,憨厚的青年吓的脸都白了:“怎么回事?腾云独自回府。”见她受伤,担心不已:“谁干的?”怀疑的眼神扫过经沣,看样子只要唐瑛承认是经沣干的,他便要上拧了人家的脑袋。
“没什么事儿,遇上几个不长眼的,幸亏小经大人路过喊了一嗓子,才吓跑了贼失。”
唐瑛再三谢过经沣,这才同张青回家。
她以为这件事情就此打住,与经沣至多算是点头之交,隔日吩咐张青送份厚礼去左相府上便了结了此事。
哪知道张青礼物是送到了,但经府隔日亦回了一份厚礼,除了补身子的贵重药材,还有两瓶密制的解酒丸,外加两盒祛疤的药膏,回礼的正是经沣本人。
唐瑛:“……”玩笑开大了。
她踏进客厅,见到负手而立的青年笑如暖阳,不由暗中揣测他的来意,可又不好直截了当的追问他的来意,只能拿客气话寒喧。
“那日得小经大人相救,原本还想着设宴酬谢,只是公务繁忙抽不开身,不得已请义兄去贵府一趟,实在不好意思。”
经沣含笑:“几时开宴?”
唐瑛:“……”这位小经大人怕不是个傻子吧?
我只是一句客气话而已,就跟“有机会请你吃饭”的功效一样,但凡听过的人都知道这是应酬话,谁会当真呢?
经沣却好像生怕唐瑛反悔似的,还追加了一句:“能得唐掌事亲自设宴款待,经某真是三生有幸。”
这句倒是实话,唐瑛地位超然,自傅琛离开禁骑司,她暂领凤部,虽然不见升官,但四时封赏却不断,明眼人都觉得她运道好,虽身为女子却是天子近臣,至今还无人能吃她一顿家宴。
唐瑛呵呵笑:“……不知道小经大人喜欢甜口咸口辣口?喜欢京都菜还是南方菜?我好吩咐府里置办。”赶鸭子上架,这顿饭看来免不了了。
经沣笑的谦和,却极其不同她见外:“经某小时候喜欢吃北方菜,但是当官这几年都是在江南,起初还不大习惯,不知不觉间竟然改了口,回京之后便颇为怀念江南菜,若是不麻烦的话……”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唐瑛也只能认趣道:“不麻烦不麻烦,到时候还要向小经大人讨教南方佳肴,希望大人别见笑。”
张青带着丫环过来奉茶,听到两人对话,怀疑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倒好像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唐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