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熟练从车厢里翻出蜡烛点燃,借着火光再翻出药水白布,上来就扒傅琛的衣裳,活脱脱一个女流氓:“我现在做的事情不知道是京里多少小娘子们曾肖想过的。”
“别过来!”傅琛哭笑不得,连忙往旁边躲闪:“都什么时候了,还往我身边凑,我染了天花,赶紧送我回去。”
“谁说你染了天花?”她将人堵在角落,三下五除二就将傅琛身上扒光:“你只是染了牛痘,可不是天花,看起来跟染了天花一样,但症状轻微许多,不然没办法糊弄太医,好好将养过几日就好了。”
“牛痘?”他想起前日凌晨唐瑛半夜过来,拿一块破布在他身上蹭了几下,还嘀嘀咕咕:“老天保佑,希望有效。”他当时就想问,恰逢巡逻的人过来,错过了机会询问。
唐瑛手底下不停,快速开始清洗伤口:“简单点来说就是牛身上也出痘疹,你那些狱友们染上的是真正的天花,但你身上是我种的牛痘,等发过烧起过疹子之后就会痊愈,以后应该也不会再得天花。这些都是包子他们帮忙,才找到了天花病人穿过的衣服,还有染上痘疹的牛,你回头好好谢谢他们。”
傅琛听的惊奇,但小丫头身上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无论她说的有多荒诞离奇,只要她说出口,他便肯信。
“听起来很不错。”他还是不肯让步,再次确定自己的猜测:“诏狱内的天花是你弄出来的?你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趁机放跑我?”若是过去知道她能为自己做到这份上,定然心花怒放,然而如今情形大为不同,朝中局势愈见紧张,南齐帝的疑心病简直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禁骑司岌岌可危,为着他一条命反而搭上了自己,不值得。
“我放你一条生路,傅大人就没考虑过自己这条命价值几何吗?”唐瑛低头处理伤口,前胸清洗完毕洒了药粉,轻笑着催促:“转过去,还有后面。”
“以前可能还值一点钱,现在……大概一文不值了吧。”傅琛知道自己身上不是天花,便不再执意与她划清界限,依言转身,头发被她撩了起来,草草固定在头顶,她开始处理后背的伤口。
“大人也不必如此贬低自己嘛,按照市面上羊肉的价格卖出去也值不少银子呢。”唐瑛很快处理完后背的伤口,用白布在他身上裹了一层,其间两人贴的极近,她笑道:“更何况我还将傅大人卖了个好价格,你不必担心我会亏本。”
傅琛便明白了,她这是都安排好了,前面定然还有接应的人。
“瑛瑛,我不能走!”他听得出那些轻松玩笑之下紧绷的神经,过去无数次命悬一线,向来沉默寡言的他也难得变的话多。
“这可由不得你,我定金都收了。”唐瑛眨眨眼睛:“整三十两金子呢。”
她从车厢里翻出一套干净的中衣扔给他,转过身去盘膝坐下:“能自己穿衣服吧?”看似随手敲了两下车壁。
傅琛穿衣的功夫,马车再次启程。
他急的不行,三两下套好了衣裤,撩起车帘往外面看,夜色漆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大略猜出这是出京的路。
“瑛瑛,你不知道自己进京是做什么吗?不能因为救我而耽误了自己的正事。再说……不值得。”傅琛从第一天踏进禁骑司就预知了自己的结果,可是还是义无反顾的往上爬。
他手上的人命不在少数,很多时候他都快忘了初衷,直到遇见唐瑛。
唐瑛转身扔给他一件袍子:“穿上。”连鞋袜都扔了过来。
傅琛穿上之后才发现外袍很破,打着许多颜色不同的补丁。
唐瑛三两下刨乱了他的头发,还往他手里塞了一沓银票:“我跟庆王殿下已经约好了,你带着熊豫包子他们去庆州吧,那是杨叔父跟庆王的地盘,只要小心掩藏行迹,总能熬过这一段日子的。”
傅琛握紧了她的手腕,隔着护腕能感受到她腕间的力量,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只凝成两个字:“瑛瑛——”
“你不必担心我,还有刘重他们。”
马车跑的很快,她的语速也很快:“别娘们唧唧,就当……就当我还你这一年的回护之情。你帮我多少次,我可从来不跟你啰嗦。你若再推三阻四,小心我劈晕了你,自然有人带你回庆州。”
反抗无效。
傅琛知道她说到做到:“我听你的。”他眸中深情翻涌,伸开双臂轻轻抱了一下,一触及离。
他想:终其一生,他大约再也没办法爱上别的女子了。
只有唐瑛这样赤诚的女子才能跌跌撞撞踩过重重防备,闯进他的心间,也只有她才能将生死轻描淡写,明明是不惜性命助他逃出升天,可是在她口中只是举手之劳,仿佛不值一提。
让他如何能放手?!
马车很快停住了,赶车的轻敲车壁:“妹子,到了。”
赫然是张青的声音。
唐瑛率先跳下马车,路边的小树林里跑出来十好几人,都是乞丐打扮,打头的正是包子跟熊豫,后面几个都是熟面孔,有年青的乞丐还有傅琛的护卫,见到人来都纷纷围了上来。
“来了来了——”
“大人——”
马车还未停稳,熊豫就扯着衣襟扑到了马车旁边,他平日注重仪容,还从来没穿过破衣烂衫,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待到傅琛慢慢下了马车,见到对方也是一身乞丐打扮,才觉得自在许多。
“大人,您没事儿吧?”
傅琛出事之后,按照他制定的应急方案,傅府的下人迅速跑路,熊豫不死心,悄悄跑去找唐瑛打听消息,被她收留,才免了四处打探,只能带着几名侍卫听从唐瑛安排。
熊豫几人小心翼翼扶了傅琛下车,几人多时不见主子,尽皆激动不已,围着他说个不停。
待他们说的差不多了,唐瑛咳嗽一声:“赶路的时候有大把时间说话,临别之时我只有两句话要叮嘱,你们既然跟着庆王离开,一切都听庆王及庆王妃安排,不可惹祸。还有包子——”那几名乞丐连忙凑了过来,纷纷露出离别的感伤:“二哥,我们往后是不是就见不到面了?”
唐瑛在少年脑袋上揉了一把:“怎么会?将来还有大把见面的机会,你们往后要好好生活,不可再做偷鸡摸狗之事,须自立自强,走出去可别丢了二哥的脸面,让庆王妃笑话!”
包子谷子等人齐齐应下,还要向她磕头:“二哥对我们有再造之恩,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这句话仿佛说出了傅琛的心声,离别在即,他的目光越过几名护卫,胶在她身上,见她扶起几名少年,忽然抬头在人群中寻找,与他对视之后展颜一笑,眸光灿若星辰,仿佛在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离别之时,傅琛分开人群,站在她面前,当着众人的面,似乎一切亲密的言辞都显的那么不合时宜,然而他心中不知道积攒了多少的话儿想要悄悄说给她听。
他想:还有机会,一定还有机会。
他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等我。”
小丫头抬头直视着他,头一次勇敢无畏的,毫无躲闪的与他对视,曾经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东西在这一刻都消失不见,她说:“也许……我可以试试。”
试着去等一个人,而不是永远陷入无望伤心的泥沼,不得救赎。
试着去重新爱上一个人,将深爱的少年埋进心底,大步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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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唐瑛到达义庄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
刘重带着人已经将天花病囚按重症轻症分开看守,已经死亡的都拖到了乱葬岗上,正等着她发号施令。
见到她坐着马车过来,刘重亲自小跑着去马车边献殷勤,扶着她下马车,借机小声问:“送走了?”
唐瑛到达义庄之后,先是四下巡视一番,接着便去乱葬岗,一把火烧了病死的囚犯,其后便留在义庄,直等那批病囚死了十之七八,只有两成命大活了下来,那位告密的王然不在生者之列。
刘重对此人的死只有两个字的评价:“活该!”
敢跑来咬傅大人一口,死了活该。
这其间诸王离京就藩,太医院配合留守的禁骑司人员彻底清理诏狱及内狱卫生,并用石灰草药对诏狱消毒,顺便追查天花的起因,但最后一无所获。
天花在南齐还是未曾攻克的难题,太医院的人也说不出明确的原因,向南齐帝禀报的时候便含混而过,说是要么有囚犯入狱之前已经在外面染了天花,要么是有人携带天花进去,或者牢房里的病人得了天花,总归原因不明。所幸处理及时,将病囚转移出城,才没有大面积爆发。
禁骑司有人染了天花的消息在外面传开之后,京都人心惶惶,到处传言纷纷,有说禁骑司手段狠辣,招来天怒降下天花病毒的。太医院给不出更为科学的解释,京都百姓便把此事自动归类为迷信事件,不少家有小儿的人家开始求神拜佛,还有供奉痘神娘娘,请求庇护家中小儿的,各种事件频出。
万幸的是除了禁骑司,京城别处再没有出现过大面积天花病毒,百姓们才渐渐安心。
南齐帝闻言,对此次应对天花病症的禁骑司及太医院御医大加赞赏,直等唐瑛回京之后再加封赏。
半个月之后,唐瑛从义庄回来,又在家隔离半月,有御医上门检查,确认她身体健康并未染病,才进宫面圣,并呈上此次天花疫症之中死去的囚犯名单。
南齐帝翻了几页,赫然看到傅琛的名字,怀疑道:“傅琛也染上天花去了?”
唐瑛老老实实跪着,眉目不动:“当时转移病囚的时候,太医院的林大人也挨个查看过的,他当时确实出了疹子还发热,确认染了天花无疑,连他隔壁关着的那名王举子都一同染了天花,真是可惜了陛下还未降旨定罪,他就染病去了。也怨微臣当时审案的时候……手段激烈了些,他身上有鞭伤,才没抗过去。那王举子也是身体单薄,大约平日就不甚健康……这师兄弟俩活着是死对头,死的时候倒是不寂寞,一起结伴走了黄泉路。”
她略微抬头,触及南齐帝的目光,忙道:“陛下不如请了林太医过来问问当时情形。”
死囚染了天花,太医院的那些人哪里肯尽心治疗,都是走马观花查查病症,后续的一概事宜全是禁骑司的人在做,他们就只负责口头指挥,转移去了义庄之后更是没有大夫跟过去,只有按症病送过去的草药跟熬药的药僮而已,南齐帝真要叫了林太医过来问,只怕也问不出什么。
林太医也只会按照唐瑛所教照本宣科,免得在南齐帝这里落个渎职的罪名。
南齐帝:“倒也不必。他既然已经死了,此事便作罢。”人死债消,再说傅琛所犯之罪也不好广而告之,免得让有心之人得知岷王之子还在人间,又是一桩麻烦事。
“微臣谨遵陛下口谕。”唐瑛磕个头,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里。
傅琛之死就算揭过,至于得知他染了天花死去之后,多少有旧怨的人在暗中拍手称快,市面上又流出多少关于傅琛死法的版本,都不在唐瑛关注之列。
很快嘉正十四年的冬雪纷纷扬扬落下,一夜之间京城便银装玉砌,将君臣父子之间的那些猜疑与龃龉都掩盖了起来,等待春暖花开的日子。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