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腊月十二日,万寿节。

宰执、皇子、藩王、宗室、百官入宫朝见皇帝,并为皇帝祝寿。手执笏板,行大礼朝见天子。

彼时集英殿的彩楼上百鸟和鸣之声不绝,犹如鸾鸟与凤凰翔集宫中。

宰执、皇子、藩王宗室文武重臣、以及各藩属国亲王使臣、副使高坐殿上,各卿监的正副长官及百官、各藩属国使臣的随行官员坐在殿下两廊。

诸人面前各有红面青墩黑漆矮偏桌,每桌分别置环饼、油饼、枣塔等陈设的糕点果品,各色果子酒水。

教坊乐队列于彩楼下的彩棚之中,最前排列拍板、十串一行;其次是清一色的表面绘画的琵琶五十面;接着列有箜篌两座;高高的鼓架上安放两面大鼓,彩绘花底之上绘有金龙,鼓棒由金箔包裹,两手高举,交替击鼓,宛若流星。其后有竭鼓两座,安放于小桌上面,杖鼓应和羯鼓的节奏一起擂动。

其次列有箫、笙、埙……龙笛之类的乐器,齐待宴开。

前朝重臣齐聚焦英殿,后宫内外命妇聚于皇后宫中,齐为皇帝贺寿。

大长公主病的起不了身,竟是连寿礼都不曾送入宫中。

同样卧病在床的,还有东宫太子,不能亲为南齐帝贺寿,便派了十四岁的皇长孙元奕进宫为皇帝贺寿。

东宫太子抱病多时,连带着皇长孙元奕也是闭门苦读,除了偶尔入宫向帝后请安,在外几乎绝了踪迹,万寿节正式亮相人前,才让一众皇子们惊觉——原来不知何时,竟是连皇长孙也长大了。

十四岁的少年身量已经很高,只比成年的叔叔矮了半个头,看身形尚是少年人,但神情却沉静内敛,眸光清湛,坐在本应该是太子的位子之上,引的朝中重臣与诸皇子纷纷猜测南齐帝的心思。

按辈份,元奕的座次理应排在众皇子之后。

然而,他代表着东宫太子,竟然越过诸皇子而居首位,连南齐帝似乎都不觉得皇长孙僭越,反而向藩属国诸人介绍:“此乃朕之长孙,聪慧机敏。”

藩属国诸王及使臣便齐齐恭维,夸赞皇长孙龙子凤孙,天纵英姿,殿外彩棚之下鼓乐齐鸣,殿内和乐融融,一派盛世气象。

二皇子元阆居于元奕之下,宽袍大袖之下,手握成拳,面上却仍能做平静无波状,向元奕询问太子身体:“皇兄近几日身子可好?冬猎回来之后,忙着府中琐事,也没空去探望皇兄。”

元奕举杯向二皇子致谢:“多谢二皇叔惦念,近来天气不好,父王不耐寒冷,便不能为皇祖父贺寿,才遣了侄儿来。”

其余皇子居于二皇子之下,三皇子心道:小鬼头,你若是心里有点谦虚的意思,便该把首座让于二皇兄,小辈居于叔叔座前,竟然还能坐的安稳,当真是狼子野心!

南齐后宫虽以皇后为尊,但实则万皇贵妃更为受宠,隐隐压了皇后一头。

皇后向来以和为贵,从不与万皇贵妃别苗头,有时候甚至避其锋芒,加之东宫体弱,常年闭门养病,竟教朝中不少臣子生出南齐帝想要换太子的想法,也有不少攀附二皇子与万家的臣子们,竟结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他们甚至觉得凭着万皇贵妃的宠爱与二皇子的声望,换太子指日可待。

有文彩斐然的甚至连二皇子登上东宫之位的贺文都偷偷在心里想过无数遍,没想到临了南齐帝杀了个回马枪,把皇长孙元奕给拉出来亮相,还当着藩王与藩属国诸王与使臣大加夸奖,一时里倒让依附二皇子与万家的这帮臣子们傻眼了。

陛下您这是何意啊?

傅琛与唐瑛今日皆有公务在身,一个在前殿负责皇帝陛下的安危,另外一个则在后宫守卫皇后的安危,更亲眼见证了后宫内外命妇们的八卦能力。

皇后端庄,万皇贵妃美艳,东宫未至,太子妃却出现在后宫宴会之上,大家齐齐起身向着集英殿的方向遥祝南齐帝寿辰之后,待到重新落座,便不可避免的开展了唇枪舌箭模式。

万皇贵妃带着无精打彩的九公主,皇后关切的问:“姝儿近来可是身子不适,怎么瞧着气色不甚好?”

九公主要远嫁,于万皇贵妃来说便是剜了心头肉,然而于皇后一脉来说却是大好事,况且听说那位未来的九公主驸马入京之后便直奔鸳鸯楼,简直让一直担心元姝要嫁给傅琛的皇后大大松了口气。

万皇贵妃几乎可以想象得到皇后伪善的关心背后是如何嘲笑她的女儿,当下面色转冷。

九公主一双喷火的眼睛却直视佩着飞鸾站在殿内一角轮值的唐瑛身上,随即想到冬猎之时在傅琛帐篷里受到的侮辱,心不在焉向皇后回了一句:“多谢母后关心,儿臣冬猎之时不慎着凉,歇个几日便好了。”

向来与世无争的太子妃今日也跳出来为婆母助拳,笑道:“九皇妹才得了一位佳婿,可要养好了身子出嫁,不然南越路途遥远,听说气候与咱们南齐大是不同,实在不行便请御医开几幅汤药调理调理,省得半道上不舒服就麻烦了。”

万皇贵妃一口百花酒几乎噎在喉咙里,见爱女一脸惨白的模样,心疼不已,当下转动酒杯,淡淡道:“太子妃一向在东宫忙着照料太子,竟也有闲心操心姝儿,本宫替姝儿谢过了。”

太子妃往日内敛温婉,也秉承了皇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行事风格,向来极少与万皇贵妃争执什么,但今日却大为不同,好像腰杆忽然间硬了起来,掩唇一叹:“太子殿下的身体向来有御医操心,臣妾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但眼瞧着奕儿也大了,今日还上殿为陛下贺寿,听到九皇妹订了亲,算算奕儿,竟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了,臣妾便有些羡慕。”

她此语顿时引的殿内外命妇齐齐竖起了耳朵。

皇长孙选妃,可是一件大事情。

而且太子妃公然与万皇贵妃做对,提起皇长孙便满含了骄傲的口吻是怎么回事?

唐瑛站在殿内一角,将一众议论声都尽收耳中,心中也在思量朝局变化,眼瞧着皇后派与皇贵妃一派互啄,心中不由感慨。

天家亲情都寡淡的很,都是为着皇帝屁股下的宝座,大家争的跟乌眼鸡似的,三皇子的亲娘慧妃为万皇贵妃助拳,皇后与太子妃婆媳一心,殿内壁垒分明。四皇子亲娘容嫔恨不得缩在角落里,大有“神仙打架可别降罪于我等凡人”之意,摆明了两不相帮。

她注视南齐皇帝后宫这一团乌糟糟的乱麻,心头思量四皇子元鉴提起的吃空饷案子,也不知道这是孤例还是南齐军中普遍的弊端。

回头还是要催促元鉴赶紧追查下去,说不定能找到什么蛛丝蚂迹。

前朝后宫,众人各怀心思,热热闹闹的为南齐帝贺寿。

大长公主府里,芸娘扶着面如土色的元蘅起身喝一口水,宫里闹的动静太大,隔着皇城似乎也能听到里面的动静。

元蘅喝一口水,靠在芸娘肩上歇一口气,有气无力的问:“延儿……到哪儿了?”说一句便觉心头巨痛,击溃了她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全身都要散了架一般,恨不得瘫在床上闭眼便至天荒地老,忘却尘世间一切烦恼。

芸娘掐着手指算,轻声道:“估摸着过两日公子便能回家了,主子还是要打起精神才好啊。”

大长公主苦笑,一行眼泪顺着眼角落了下来:“本宫……本宫……”一句话竟说不下去了。

芸娘服侍了她躺下,她睁着双眼怔怔瞧着帐顶,珠泪流个不住,良久才道:“我好像听到了宫里的鼓乐声,今儿是万寿节吧?”

往年的万寿节,她都是皇后宫中的座上宾,无数内外命妇趋奉,数不尽的春风得意。

芸娘替她掖掖被角:“主子好好歇息,外间的事情都不必再管了。”

大长公主闭上眼睛,只觉得心如死灰:“我哪里还能管得了啊……”她一会又念叨:“阆儿宫宴罢了会来吧?”每日见到二皇子,似乎也能让她得到片刻的安宁,渐渐对二皇子便生出了依赖之心。

芸娘:“二殿下说会来的。他担心主子身体,若是得空便会过来,等主子睡醒二殿下便过来了。”

殿内点着熏香,熏的元蘅的脑子有一点糊涂,却又有点清明,她忽道:“本宫瞧着阆儿是个可靠的,不如把馨娘手底下那些人,还有其余人手都交给他,我是懒得再管那些琐事了。”

大长公主掌管禁骑司多年,同时也给自己发展出了一套班底,譬如京中的鸳鸯楼,还有好几个地下钱庄等,虽然禁骑司经过一番自查之后损失了一部分,但派往各钱庄及暗中的人手还有一些。

桓延波被流放之时,原本为着不引人注目才少派了几个人,就怕他是个向来喜欢排场的,到时候弄的声势浩大弄出动静招京中注目,哪知道还是出了事儿。

“早知道就多派些人手给延儿……”大长公主悔恨之极,不但心中恨毒了唐瑛,竟连南齐皇帝都怨上了:“若是他多疼延儿些,何至于弄的延儿有家不能回,连命都没保住?”她哭一回,又怨一回,恨不得南齐帝也尝尝失子之痛,好能知道她今日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