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一种人运气特别好,投了个好胎,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大半辈子顺风顺水,还从来没狠狠跌过跟头,只除了不可抗力,简直可以算得上圆满。
大长公主元衡就是这种人,亲爹跟弟弟都是皇帝,唯一不圆满的便是丈夫病逝,早早守寡,除此之外她是南齐独一无二的大长公主,元姝那种靠着皇贵妃的宠爱长大的小毛丫头未来还有很多变数,除非二皇子当了皇帝,否则跟她还真没什么可比性。
至于街头的小小乞丐,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居高临下习惯了俯视别人的大长公主可没觉得是多大的变数,她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在等待的过程之中考虑该如何挽回皇帝的信任,并且就皇帝的情绪应对在心里做好了一二三种应对方案,这时候她不由的把目光投向了和稀泥高手经淮。
为着儿子的前程着想,看来她闲暇时候也该向这位老大人讨教一二了。
在长公主漫无边际的思虑之中,小乞丐被殿前武士带进了大殿。
朝堂之上,站在后面的朝臣们打眼一瞧:哎呀这小子穿着一身破衣烂衫,皮肤黝黑,还戴个破毡帽,不就是京城街头最寻常的乞丐嘛?不过……这幅模样上殿,可是御前失仪啊!
小乞丐踏进殿门,好像被满殿朱紫给吓到了,笼着袖子缩着肩膀头都不敢抬,顶着文武官员的注目礼走到了前排,视线左右乱瞟,一下子就瞧见了矮榻上的四皇子,倒好像他乡遇故知,兴奋的几步小跑就冲了过去,指着他面上的血迹喊了一嗓子:“殿下,死胖子又打你了?”
死胖子桓延波:“……”
大长公主:“……”
她平生打交道的都是权贵阶级,禁骑司只负责审查官员,平民百姓的案子还是会交由三司按正常流程审讯,这等市井泼皮哪用得着她亲自交手。
小乞丐抓着四皇子有气无力的手,激动的上下察看,似乎连害怕也忘了,只管嚷嚷:“殿下千万别动,不能再动弹,有些伤口当时瞧着不甚严重,没准会要人命的。我们庙里的小荣就是被人在脑袋上砸了一石头,当时瞧着没事儿,睡了一夜再也没醒过来……”脑出血可是要人命的啊!
满殿众臣:“……”
傅琛低头,拼命忍住笑意。
皇帝陛下:“御医……”
四皇子抬手制止了凑过来要清理伤口的御医,凄凉的说:“我死不足惜,就是要劳驾张二哥来殿上给我做证!”
大长公主再也忍无可忍,喝道:“大胆,金殿之内,岂容你喧哗?”
小乞丐好像被她吓到了,往四皇子矮榻旁边缩了缩,压低了声音问:“她……她是谁啊?”
二皇子好心道:“这位是大长公主,桓表兄的亲娘。”
小乞丐往前一步,好像心里没底,又往后缩了一步,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却嚷嚷的满殿皆能听到:“我行乞路过学堂的时候,听到先生讲,子不教父之过,你家胖子……那个儿子按着殿下打,难道不是你这个当娘的没有教好他?”
大长公主气噎:“你个刁民!”
四皇子吃力的提醒她:“父皇……张二哥还没向父皇行礼?”
小乞丐如梦初醒一般,抬头往上方偷瞧了一眼,立刻有内宦喝止:“大胆,岂可直视天颜?”
南齐皇帝抬抬手,制止了内宦。
他竟然觉得小乞丐说的颇有道理,桓延波随意欺辱皇子,难道不是做母亲的教导无方,不肯约束之错?
况且大长公主进殿,连一句关怀四皇子伤势的话都没说,无亲无故的小乞丐进殿就直奔着四皇子去了,他心里的天平不由又歪了一点。
小乞丐倒也干脆,当即跪倒在地,向皇帝陛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草民张二,见过万岁爷!”
皇帝亲问:“张二,听四皇子说,昨日是你救了他,但桓延波说你与四皇子合起伙来打了他,你怎么说?”
唐瑛迅速扭头往桓延波面上扫了一眼,满是惊讶:“桓公子说草民与四皇子合起伙来打他,怎的他脸上一点青紫红印都没有,反倒是四皇子被打的都快要丢了半条命?”
众朝臣的目光俱都往桓延波那张白胖圆润的脸上细细搜寻,就连皇帝陛下也不例外,可是别说是一道青印子了,就连一道小划痕都没有,桓延波的胖脸跟刚出笼的馒头一般,喧软白胖,卖相极佳。
——这是挨过打的脸?
比起他的脸,四皇子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才更有说服力,才更像受害者。
桓延波也发现了这件事情,但小乞丐当时就没照着他脸上招呼,他一张胖脸都快气的扭曲了,张口就骂:“王八蛋,你当时难道没有踢老子吗?”他在皇帝面前娇纵惯了,急怒交加之下更是顾不得礼仪了。
大长公主连忙制止:“延儿住嘴!”但她往日溺爱惯了,凡事由着儿子胡来,桓延波哪里听得进去她的话,不但大骂,还作势要打。
“冤枉啊陛下!”唐瑛见势不妙就往人堆里钻,也不管穿紫还是着朱的老大人,就往人家身后躲,偏偏嗓门不低,一把沙哑的嗓子响彻殿内:“我们走江湖讨饭的,义字当先,草民少说也管着四条街的乞丐,手底下兄弟们可都瞧着呢,难道会没事找人打架?昨日草民带着几个兄弟路过晏月楼旁边的巷子,发现一个死胖子——哦不,是桓公子压着个瘦瘦的少年郎在打,边打边骂,说什么就算你告状也没用,说什么你母亲卑贱,你自己也是……”她好像及时止住了舌头,但殿内谁人不知她后半截未尽之语。
皇帝陛下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么说连宫外的百姓也知道了桓延波随意欺辱殴打皇子?
桓延波:“刁民,找死!”
唐瑛大喊:“你钵子大的拳头都快把人打死了,我看不过,又怕连累兄弟们,让他们疏散见机行事,自己跑过去推你。”
“你那是推吗?你明明是踹!”桓延波完全就是个被惯坏的孩子,今日又是急怒之下不听劝,在殿内仪态全失:“老子今日要撕烂你的嘴!”追着要揍唐瑛。
大长公主心力交瘁,忙向邻近的几位大人求援:“劳驾几位拉住他!”
可桓延波跟座肉山似的,此刻横冲直撞,前排的几位大人都是老胳膊老腿,万一被他撞上来可不是顽的,都爱莫能助的往旁边挪开,给他让出道来。
经淮还宽慰大长公主:“桓公子也就是一时之气,陛下不会狠罚他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谁见过桓延波在宫里吃挂落?
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冷眼看着,不发一语,任由事态恶化,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唐瑛举着自己的胳膊边躲边给殿内诸人展示:“草民肚子都没吃饱过,胳膊上没力气,能推得动你吗?再不用脚,说不定四殿下要被你打死在巷子里,可就真出人命啦!”
傅指挥使很想上前拉下她的袖子,遮住她涂黑的胳膊,狠狠训斥一顿:上殿就上殿,随意露胳膊扯袖子做什么?
当着满殿文武及皇帝陛下的面,他生生按捺下了自己的冲动,面上表情更为冷凝,倒好似加速启动的制冷机,站在他前后的武将趁乱,默默往旁边挪开了几步。
众臣看到那只细瘦伶仃的胳膊,再比对桓延波那肥头大耳的模样,心想:这小乞丐胆子也真大,三个他加起来都没有桓延波重,就这也敢凑上去救人,还真是……不知道是蠢呢还是该说他天真善良呢?
不过小乞丐说的也对,她推不动,可不得上脚踹吗?
王佑挡在唐瑛面前,阻止暴怒的桓延波打人,喊的却是大长公主:“当殿行凶,公主殿下可知是何罪责?”
饶是大长公主智计无双,可是碰上个蠢儿子猪队友,都快被他气晕过去了,一遍遍阻止:“延儿,回来!”
桓延波哪听得进去?
他被小乞丐激怒,竟是恨不得当场打杀了这刁民,却不知唐瑛是故意激怒他,好乱了大长公主的方寸,才好见机行事。
她从王佑大人身后探出一颗脑袋,半真半假的喊:“当着皇帝陛下的面你都敢打人,出了宫你不得杀人啊?”她当即往地上一坐,撒起泼来:“我也不躲啦,就算现在躲过去,等出了宫,说不定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她扯开了嗓子喊:“陛下啊,草民就是个乞丐,命贱得很,可四殿下金尊玉贵的人,怎么能受这种窝囊气?难道大长公主的儿子比皇子还要金贵不成?”
她此言一出,大长公主面色遽变。
纵然她心里轻视四皇子,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也决不能承认。
可是这刁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竟然当场揭破了这一层,不是让皇帝心中起芥蒂吗?
“大胆刁民,天家骨肉岂容你离间?”
唐瑛:“如果不是草民路过行侠仗义,救了四皇子一把,打都要被打死了,难道还怕离间?这哪里是自家骨肉,分明是仇敌!”
桓延波:“老子今日就打死你这刁民!”
金殿之上乱成一团,四皇子闹着要下榻去护救命恩人,二皇子三皇子扶着他,其余群臣拦架的、袖手旁观瞧热闹的、上手要打唐瑛的……直把早朝搅成了一锅粥。
南齐皇帝一拍龙案:“都给朕住口!”
殿前武士冲过来押住了要杀人的桓延波,文武朝臣各归各位,总算是制止住了这场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