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会客厅里亮着四根蜡烛,费文海按照唐瑛教的法子用砂锅熬的软烂的羊肉汤,连着红泥小火炉一起端了进来,加了香菜跟葱花,闻到香味就让人食欲大开,更何况旁边还放着刚出炉的芝麻烧饼。
唐瑛伸长脖子,眼珠子都快扎进砂锅里了,对着费文海大唱赞歌:“文叔,您这厨艺可比晏月楼的大厨强多了!”
费文海虽然不知道唐瑛最近在鼓捣什么,可是她每晚着乞丐装跟傅琛回府已成惯例,此刻她的破毡帽跟破碗就放在一旁,相处的久了就拿她当自家的子侄辈待,不由数落她:“你说你好生生一个漂亮闺女,弄成这幅模样,你哥哥也不管管你?”
如果不是大人带回来,她掀起头发露出一双晶亮的眸子,就她这副叫花子形象,真是走大街上他都认不出来。
“我大哥哪管得了我啊。”唐瑛讪讪笑着靠在椅子上,感觉脚踝疼的厉害,大约已经肿成了猪蹄膀,刚刚被傅大人拎过来,对着他那张大夏天可以消暑降温的冰块脸,在秋末初冬时节,手脚都要僵的没地儿放了。
费文海叨叨两句,发现傅琛冷着一张脸,退下之时还朝唐瑛使眼色:小丫头老实点,别惹大人生气!
唐瑛很冤:我是可能闯祸了,可……也没要求傅大人收拾烂摊子啊。
她还颇有担当,就从来没想过让傅大人兜底——无亲无故收留他们兄妹俩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就更不能给人家添麻烦。
小厮送了热水进来,傅指挥使嫌弃的催促:“还不去洗?”
唐瑛中午在外面垫了半块饼子,此刻饿的前胸贴着后背,很想赶紧回厨房抡开膀子猛吃一顿:“不用了吧,我回去再洗。”
傅琛:“去洗。”
唐瑛一瘸一拐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往面盆里滴了几滴,解开手上绑着的抹布似的细布,避开伤口把皮肤上的黑色都擦洗了一遍,露出本来的白色。
她洗的潦草,随便呼噜两下就完了,手背伤口未愈,这几日胡作非为又裂开了,万幸天气寒冷,未有化脓溃烂的迹象,但拧个面巾子还是有困难的,提着湿哒哒的面巾子正在犹豫,傅琛大踏步过去,夺过了面巾子拧干。
“多谢大人。”唐瑛有种诡异的感觉。
傅大人再走亲民路线,也没必要帮她做这种小事,本地风俗如此,极重尊卑,侍候别人都是奴仆之流的活计,显然傅大人并非例外。
傅琛要递给她时,见她鬓角耳朵边都还有黑色的印子,也不知道当时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竟然鬼使神差按着她的脑袋上手擦了,直到面巾下面露出一张错愕的小脸蛋,他才意识到自己逾矩了。
“你……”傅大人应变能力不错,面上冷凝未变,竟然指责她:“连个脸都洗不干净,你还是女人吗?”顺手把面巾子塞给她,转身大步去找药,借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唐瑛:“……”
唐瑛今晚接连两次被人质疑性别,本来还震惊于傅大人的举动,被指责之后反而忽略了傅大人的反常,摸摸自己的脸颊,也开始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咳咳,让大人见笑了。”唐瑛很有自省意识。
试想傅大人连娇俏漂亮的九公主都不带正眼瞧的,更何况还有姚娘那帮各有千秋的手下从他面前走过,都跟红颜枯骨一般无动于衷,以她这副模样,就更难入傅大人的眼了。
说不得傅大人把她当不省心的手下而已,她又何必自作多情呢。
唐瑛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想明白之后,她方才那点尴尬很快烟消云散,还为傅大人找到了适当的理由:“大人待属下亲如手足……”话音未落,傅琛手里提着药箱已经回转。
他冷着一张脸,好像讨债的上门,眼前这人便是积欠了巨款的老赖,颇有几分气急败坏的意味喝道:“坐下!”她若是再说下去,他可保不齐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
傅琛心里有一瞬间的烦躁,又强行压制了下去,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这烦躁从何而来。
唐瑛察颜观色,不敢再胡说八道,老实坐了下来,内心想哭。
“……”亲和的傅大人哪里去了?
她连自己说错了哪句话,惹到这个人都不明白。
傅琛拖过她的腕子,清洗她手背上的伤口,只觉得伤口比之前还要严重,眉头都拧了起来,不知不觉间便露出了训斥手下人的严厉口吻:“手都烂成这样,就不能安生几日?”
所幸唐幸自小领受的关切有不少都包含在这种责问的口气里,军营里的糙汉子她见过太多,骂的最厉害的那个人说不准就是在心疼你。
她不由露出几分怀念的神情:“以前营里有位姓谢的军医,每次我受伤都能被他骂的狗血淋头,刚进军营的时候我觉得他不近人情,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极难相处。后来有一次驯马骨折,他帮我接完骨之后,我听到他跟别人说话的口气……”
她当时喝了药,又疼了一日,看起来睡的昏昏沉沉,可其实意识尚存一丝清醒,听到谢文忠责备唐尧:“你是怎么带孩子的?再寸一点这条腿都要保不住了。她一个女娃娃,若是瘸了腿,以后还怎么嫁出去?你若是不心疼她,就把闺女给我来照顾,让她在伤兵营里打打下手,都强如跟着你整日磕磕碰碰,到处都是伤。”口气是前所未有的愤怒,但却是从来不曾展示人前的慈爱与心疼。
从那以后,唐瑛就明白了,有些关怀,都是掩盖在责骂与数落之下,非得当事之人用心去感受,才能领会。
“大人今天跟谢叔叔说话的口吻一模一样。”她强忍下心头的泪意,笑着如是说。
她虽然未曾明说那个“别人”是谁,从她的神情也能猜得出来,他心头一软,轻手轻脚帮她包扎好了手上的伤口,暗暗觉得好笑——真是白摆了一张冷脸。
他往常用冷脸吓走了不少人,手底下的人见到他面色不豫便战战兢兢,当然更多的人可能还是惧于他的威势,但唐瑛居然无惧他的冷脸,连他冷着脸的原因都能自圆其说。
傅琛内心不免有一点说不出的窃喜。
他蹲下去,顺手脱了唐瑛的鞋子,在她的惊呼声中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你那位谢叔叔难道没替你正过骨?”
唐瑛:“……”
她实实在在被这句话给噎住了,竟然觉得傅大人……说的甚有道理,是她自己扭捏矫情了。
人家傅大人好心好意帮她,试问谢叔替她正骨的时候,她可曾躲躲闪闪过?
唐瑛的一身硬功夫连同驯马术都是苦练出来的,可讨不得半点巧,受伤都是家常便饭,跟谢文忠三不五时就要来一场会晤,被握着脚正骨少说也有三五回,不过就是换个年轻俊美的男子,前世连妇产科都有男大夫接生,捏个脚怎么了?!
她在深刻的检讨了自己思想保守陈腐,唾弃自己对傅大人的美貌居然不能保持平常心之后,总算能够勉强以平常心看待此事。
可与此同时,她心里却冒出一个念头:我的脚……不会熏着傅大人罢?
这念头实在煞风景。
此情此景,年轻俊美的男人矮身蹲在她面前,抱着她肿了的那只脚慢慢摸着骨头,换个场景,都要让唐瑛生出被爱与被求婚的错觉,不过鉴于傅大人柳下惠名声在外,她权当自己信马由缰胡思乱想。
“没什么大事,骨头无碍。”傅大人话音刚落,手底下用力,只听得“卡巴”一声,唐瑛惨叫着去抢自己的脚丫子:“疼疼疼!”就知道男人嘴里没实话。
傅琛却未能如她所愿,抱着她的脚丫子不松手,眉眼冷厉:“别动!”
唐瑛惊魂未定:“你你……还想干嘛?”
“敷药。”傅琛从瓷瓶里倒出药油,在肿起来的地方揉搓发热,心里暗暗诧异:原来女人的脚骨都是这般纤细吗?哪怕手底下这只脚肿胖如馒头,却也是只白白胖胖可爱的馒头。
唐瑛被他揉的惨叫连连,几乎要讨饶:“大人,轻点!能轻点吗?疼疼!”
“不疼你能长记性?”傅琛强抑着心里的异样面无表情去洗手吃饭,独留唐瑛抱着自己的脚顾影自怜。
等到两人对桌吃饭,傅琛才想起来问:“你到底闯了什么祸?”
唐瑛自忖看透了傅大人,这位大概觉得她身上没什么女人味,故而拿她当手底下儿郎对待,便也用军营里对待唐尧手底下亲卫的态度来对他,一顿饭吃的风卷残云,全然不顾形象,正吃的高兴,听到他这话差点被羊肉汤给呛到。
“咳咳——”
傅琛:“看来这祸闯的不小,你倒是说说看啊。”
唐瑛咽下嘴里的羊肉,小心翼翼的说:“……其实大人如果能借我点银子,我可以带着腾云搬出去住。”省得连累他。
傅琛长眉一抬:“这么严重?”
唐瑛:“真的要说?”
傅琛:“说吧。”
唐瑛艰难的说:“我今天……好像不小心……打了长公主的儿子。”见傅琛变了脸色,她连忙举手发誓:“我不是故意的,就是看他欺负别人一时气不过才出手的,谁知道打完了才知道他是长公主的儿子!”又嘟囔:“谁让他纵奴行凶,欺负个瘦弱的少年,一副目无法纪的样子,太欠揍了!”
长公主元衡十七岁成婚,二十七岁才生下儿子桓延波,次年驸马病逝,自此守寡。京中谁人不知她溺爱独子?
傅琛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只能指着眼前惹祸的胚子,恨铁不成钢:“你打谁不好,非要打他?”
也不知道这下子长公主还会不会卧床不起?
他心里不由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