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一头毛色纯白的小毛驴踩着独有的节拍行走在山道上,少年道人安坐其上,素净无尘的雪白道袍轻轻垂落,他目光直视前方,满头乌发随寒风轻舞。
山道蜿蜒,不知不觉便有寒雾弥漫。森森冷雾之中,幢幢树影连绵如海,不知何时,山路已尽。
古老的小镇伫立在山路尽头,被深山的寒雾深深笼罩。杂草丛生的路口,断裂一角的石碑在草丛中隐现。上书“白水乡”三个大字。
“这条路似乎有古怪……”
远远眺望这座莫名其妙出现在寒雾中的小镇,玄微那张轮廓完美的脸在夕阳辉映之中如同毫无温度的寒玉,他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俨然倒映出另一番景象。
无处不在的黑色魔雾将整座小镇笼罩其中,山间的林木也被魔雾侵蚀变得衰败干枯……他摊开手掌,一枚鸡子大小的黑色卵状物躺在手心里。
这是不久前在扶风郡消灭那条蛇妖时,玄微从灰烬中获得的东西,此时这枚黑色魔卵突然像是活了过来,扑通扑通跳动。
“几乎完全相同的气息……”瞳孔之中倒映出漫天魔雾,少年道人低下头,看着手心里那枚微微跳动的魔卵,“……是巧合,还是冲着我来的?”
魔卵在玄微手心中剧烈跳动着,似乎迫不及待就要向着那座小镇飞去。他五指微微收紧,淡淡金光在手心中绽放,瞬间便将那枚魔卵镇压得动弹不得。
他回过头去,果然看见来时之路已然消失不见,只有那白水乡静静伫立在自己眼前。
“既来之,则安之。”玄微伸手在小毛驴头上拍了一拍,速度一如平常,不紧不慢向着那座小镇而去,“我却要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
白水乡。四月初一祭城煌。
人烟辐辏,车马喧阗。悬灯如星河列宿,百戏云集。往来香客络绎不绝,这一日间香烟袅袅不断。
城隍庙前那条长街上,此时已经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彻底堵住,鼓乐声声,不知多少人随着这鼓乐声一起舞动,脸上的神鬼面具让这场面看上去如同群魔乱舞。狂欢的气氛感染着所有人。
哒,哒哒……
欢庆的气氛中,一道不合时宜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起先还淹没在狂乱的鼓点声中,之后便越来越清晰,好似轻轻敲击在众人耳畔。
一头毛色纯白的小毛驴踩着独有的节拍出现在长街上,四面俱是狂乱的香客欢聚成海洋,两侧悬灯犹如两挂星河铺展在半空之中。悬灯尽头,一座极尽威严华美的城隍庙宇屹立于此。
鼓点声响。小毛驴的步伐也不知不觉变得欢快起来。一位少年道人安坐其上,身形始终八风不动,一身素净无尘的雪白道袍轻轻垂落在身侧。
他的目光穿透人群,望向了长街尽头的神庙,透过那敞开的庙宇大门,他深黑如墨的眸子与庙中端居的神像对视。
哒,哒哒。
人群不知何时分开两边,任由小毛驴摇头摆尾而过。所有人的目光宛若实质般停留在那少年道人身上,目送着他一路向着神庙而去。
宛如一群僵硬的人偶齐刷刷转过身体,无机质的眼睛静静凝视着他,一股深沉的压力随着无数双目光落在少年身上。
小毛驴似乎也察觉出了气氛的诡异,不敢继续偷懒,认认真真来到神庙门前停下。
雪白的身影只是微微一晃,快的像是瞬移。下一瞬玄微整个人便出现在了神庙正中央。他的目光从始至终未曾移动,一直定定与那神像对视。
神像以金粉为漆,宝相庄严,唇边带着一缕博济苍生的微笑,那宽宏慈爱的目光好似永远温柔注视着祂的信徒。
玄微在神像面前站定,黑白分明的瞳眸里,映出漫天魔雾。无穷无尽的魔雾如同鬼影,层层叠叠将神像包裹。
在少年道人那没有半点温度的凝视中,神像开始发生变化,那博济苍生的微笑一点一点变得扭曲,渐渐化作邪恶贪婪的狞笑。
玄微目光如常,无喜无悲,静静在神像上打量。庙内灯火摇曳,他那张冰冷而俊美的脸上好似带上了某种神性。而神像反倒近乎妖魔。
“嘿!”
一声低沉而古怪的笑声,在玄微耳畔响起,好像是骨头与骨头之间发出碰撞。
似乎是故意想要惊吓一番面前的少年,一张脸在神像表面浮现,裂开的大嘴里露出满口剃刀似的牙,阴森的眼珠子在眯起的眼睛里滚动两下,那张脸怪笑着就要从神像中挣脱出来,剃刀般的牙向他咬来。
玄微面无表情,只是将手中的某个东西下意识往前面“啪叽”一声拍了上去。
原本呆在玄微手心中的魔卵一下子破碎成一滩软泥,糊在了那张怪异的鬼脸上。让怪笑着的鬼脸呆了呆。下一秒,这张脸便彻底被激怒,两只阴森的眼睛里似乎燃起了火焰。
玄微手中散发淡淡金光,隔着一层魔卵化成的软泥,继续用力按在那张脸上。
这下子,那张脸简直就像是突然迎头被按进了油锅里,嘴巴大张着,发出无声凄厉的惨嚎,本就丑陋的面容彻底扭曲。
隔着一层魔卵所化的软泥,玄微似乎能感觉得到手掌下方一层东西在缓缓融化,他面无表情拿开手。
神像表面开始融化。“噼啪”一声,一条裂缝从神像头顶正中间向下蔓延,神像一瞬间裂成两半。
玄微整个人突然如鸿毛般向上飘起,一瞬间风驰电掣倒飞出去,他轻轻落在地面上,就见面前的神庙轰然崩塌。
一道无比庞大的黑影自神庙中涌出,巨大的身躯将整座神庙突然撑爆。它铺天盖地的身影笼罩地面,尾巴只是轻轻一扫,便将神庙最后一点废墟扫平。
似乎之前的它一直被压缩在神像里,如今终于可以彻底释放开肢体,而以玄微的目光,竟难以窥测其全貌。
街道上鼓乐声早已停止,之前那祭拜城隍的热闹景象好似发生在历史之中的往事,从时光中剥离,被冥冥中的力量绘制成了一副图卷。此时图卷渐渐褪色。
漂浮在天际的两侧悬灯变成了一颗颗血红的眼睛凝视大地。长街上所有人齐刷刷发出怪笑。
他们的外表像是一层蜡衣一样开始融化,现出人皮之下各种各样的古怪妖魔。
就像是压缩的干面团在水蒸气中嘭地一下膨胀,成百上千只妖魔将少年道人包围在其中。
天边的夕阳被不知何处飘来的乌云所遮蔽。玄微那张几如天人般的脸也笼罩在阴影之中看不分明。他目光环顾四周,陈述般总结:“……果然是一处魔窟。”
此时天上地下尽是魔影,玄微的身影孤零零被困在其中。看上去便是漫天黑雾之中唯一一抹淡淡的白。
魔云翻腾,天上的巨爪向他抓来。
一柄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桃木剑突然出现在他手中,玄微看也未看,抬手向上平平一剑斩出,姿态近乎随意。
桃木剑上金光湛湛,似朝阳自地平线上喷薄而出。周围的魔影纷纷避让,巨爪也下意识停住刹那,这一剑一瞬间便斩出了一道空隙,玄微身随剑动,雪白的身影于瞬息间从空隙中飞了出去。
而层层魔影已经再次将他包围。
他神情冷若寒冰,只是再一次举起剑,漆黑的瞳孔之中倒映出森森鬼影与灼灼剑光。
在他身周,妖魔张开了大嘴。
狂暴的气流几乎形成龙卷,在这片天地间碰撞。
……
不知何时,地上只剩下遍地魔尸,少年道人单薄的身影站在遍野横尸中摇摇欲坠,他一身白衣尽数被鲜血染红,脸色苍白如纸。
四周的景象如同被风沙侵蚀,迅速发生改变,古老的城镇消失无踪,变成了一片荒僻的山林,无数尸骸铺遍大地。一座破旧不堪的神庙屹立在他身后,神像倒塌,梁柱落漆,厚厚的灰尘落满香案。
“咳咳咳……”伸手捂嘴发出一连串的低咳,曾经看过的许多野史杂谈这一刻从脑海中掠过。
……刚才那难道是……九州结界裂开的缝隙,与这片空间发生了重叠?
因此,这里才会呈现出无数年之前的白水乡的景象。这是因为时空交汇激起了这里残留的气息。
如此看来,一切不过是巧合。
若是玄微没有恰好遇上,当白水乡的景象消失,时空稳定下来,结界缝隙便会彻底在这里锚定,刚才那些妖魔自然也可以从虚幻的白水乡中脱离,彻底进入中域九州之中。
“九州结界已然崩坏至斯么……”
向着天空投去一瞥便收回,勉强用桃木剑支撑着身体,玄微歪歪斜斜走进破败的神庙中坐下。
几乎就在他刚刚躲进神庙之中,天空突然惊雷作响,瓢泼大雨毫无征兆落了下来。
透过厚重而细密的雨帘,玄微看见遍地魔尸在某种力量的强压下缓缓被碾成了灰烬,看上去只是这片山地的土壤变厚了一层。
——那股力量正是人道气运之力。
当年人皇在中域九州之上遍布节点,建立九州结界,将百族放逐于中域之外,四海八荒之中,所依仗的正是人道气运。这便是九州结界最根本的力量。
然而数千年王朝分分合合,如今又是诸国混战,人道气运已然处于数千年来的低谷,因此九州结界之上也不断出现裂缝,这些年渐渐有不少妖魔潜入进来,让中域九州不得太平。
玄微一心上探天道,其他一切俱不被他放在心上。斩妖除魔也只是为了提升修为和领取赏金,百族在他眼中本无分别,不过是阻道者杀之,无碍者由之。
今日这一突发的意外,让他对实力的提升越发迫切。他自袖中掏出一卷灰扑扑的图卷,图卷之上锦绣乾坤暗淡一片。
虽然是天生道体,身边又有着锦绣乾坤图让他无时无刻不被道蕴包围,但他目前的年龄摆在这里。即便心灵境界已是极高,偏偏玄微身体之中的灵气却积攒不足……刚才好几次险死还生,若非这幅锦绣乾坤图及时相助,帮助他快速吞纳天地灵气,只怕他还真有可能栽在这里。又何谈大道!
尽管刚才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玄微的心灵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他缓缓平复呼吸,摆出五心向天的姿势,开始吸纳灵气治疗伤势。
或许是因为这一场激烈的战斗,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似乎又一次突破到了更高的境界。
这一刻,他恍然想起,当初将他捡回道观的老观主,每每用感慨的语气说出的那段话——
“天生一颗天心,又身具先天道体,修行突破对你来说只怕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真不知这天道该是何等偏心,竟造就了你这样的妖孽出来!”
“……天心无情,人却有情。”那位青云观老观主修行资质不佳,倒是读了一辈子道藏,心灵境界颇高。寿终之前,他便莫名感叹,“也不知你这般下去……究竟是好是坏?”
——即便有朝一日得道,心中无私无我,这样的他,又与天道傀儡有何区别?
——
召国与越国的边境,一行数百骑轻装简从而来。为首的召旻一袭简洁玄衣,收敛了身上那种高不可攀的贵气,看上去宛如一位出外狩猎的寻常贵族子弟。
身着黑甲的骑士首领稍稍落后他半步,看向召旻的眼中满是虔诚之色。
此时他便不解地询问道:“殿下,周国虽为大国,不过以周太子玄落魄之身,又何德何能劳您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