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朦胧胧之间,周围的一切场景模糊一片。少年道人乘风踏云,一剑诛妖魔。他行踪不定,时而于孤峰之间餐风饮露,时而在闹市之中大快朵颐,兴起之时操孤舟漂于江流之上,河伯水神尽皆恭迎……何等的无拘无束、逍遥自在!
悬风阁内,一方精美的软榻上,闭目小憩的少年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漆黑的眸子深如幽潭,俊美的五官在颗颗明珠辉映下,似有淡淡光晕泛起。
“古怪的梦……”少年从软榻上起身,上好丝绸编织而成的雪白里衣与散乱的乌发相映衬,他随手披起搭在软榻边的玄色外袍,眼神明显还有些迷怔。
刚才的梦境之中,少年道人乘风御剑,恍惚之间他竟几乎以为那是自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代入感。
“明明早就知道自己没有修行资质,怎么会突然做了这么一个梦……”召国太子召旻不由得失笑一声,眼神若有所思,“莫非自己内心深处其实并未死心,以至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悬风阁内装饰典雅,并未有太多珠宝玉器供人赏玩,反倒放置着不少有关修行界的特殊物品,最显眼的便是安放于窗前的那柄漆黑长剑。剑鞘朴素无华,让这柄剑看上去平平无奇。任谁也想不到,这竟然正是那柄伴召国太子而生的仙剑!
一脚踏进悬风阁内侍总管看见这柄剑,记忆便不知不觉回到十五年前的那个风雪夜里,刹那间忆起那仙剑自九霄而落、风雪一朝尽散的惊艳瞬间。
犹记得那之后不久,也曾有人间绝顶的天师人物前来一观,却始终无法接近这仙剑三尺之内。但年幼的太子却什么也不必做,这柄仙剑便乖乖顺应他的心意而动,悄悄环绕在他身侧。
——神剑有灵,自佑其主。
念及此处,这位内侍总管对太子的态度不由更加恭敬了三分。
“太子殿下,王上有请。”
召旻这才回过神,连忙有宫人上前为他整理衣冠。
乌黑的发丝被锦冠束起,两条丝绦自脸侧垂落。他玄色的外袍一丝不苟,精致的绣纹显出非同一般的质感。召旻随手将那柄名为负苍的仙剑悬在腰间。
“带路吧。”一切打理好,召旻这才看向内侍总管。
“是,太子殿下请随老奴来。王上于观政殿有请。”
在其他召国公子面前一向显得不冷不热的内侍总管,此时却是完全不介意召旻略显冷淡的态度,他深深垂下头,语气热忱。
——
观政殿。
召王姿态散漫地坐在御案之后,手上把玩着一封信帛,面前还有一份摊开的国书。一眼看上去就像是神游天外。
他容貌英俊,脸色却十分苍白,眼底更是有着淡淡青黑,身材消瘦,让那披在身上的王袍都略显宽大。
随意把玩着手中的帛书,召王眼底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尽管他如今已过而立,却依旧如少年人一般爱好玩乐享受,对国政大事反而兴趣缺缺。
“太子到了?快快请进来。”听见内侍禀报,昭王大喜,连声吩咐着,“给太子赐座。”
边上的内侍习以为常般又添加了一席。
召旻刚刚踏入观政殿,便见昭王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将他拉到御案前坐下,心知这位一心玩乐的父王必定是又有什么棘手的事需要自己处理了,他面上不动声色:“父王,发生了什么事?”
两份帛书被递到他面前。出现在帛书后方的还有昭王那张带着淡淡讨好笑容的脸。只可惜那苍白的脸色和青黑的眼圈破坏了他脸上的笑容。
中域九州一片纷乱,大大小小十几个诸侯国彼此争锋。
上一任召王雄才大略,在位时拓土千里,将召国从一个偏僻小国发展成为如今仅次于几个大国之下的强国。
如今的昭王虽才能平庸,但国中还有老臣辅政,因此召国的国力即便不再蒸蒸日上,也没有大幅度下降。
或许是因为这一任昭王才能平庸,也没有进取的野心,昭国与周边四邻的关系反倒从原本的紧张中渐渐恢复,甚至与好几个国家结成了联盟,共同预防那几个顶尖大国的攻击。
如今这两卷帛书便是来自顶尖大国之一的周国。只不过一份是新任周王所发来的国书,另一份却是周太子玄所写的私人信笺。
不久前周王去世,新任周王猝不及防发动叛乱,兵变上位,本该继位的周太子不得不只身出逃,身上背负着来自整个周国的通缉,原本交好的盟国都不敢收容,这位倒霉的前任周太子不得不将主意打到了与周国之间还隔着好几个国家的召国,想要获得昭王的帮助。
而另一份来自新任周王的国书,意思却是恰好相反。
“太子,你来给寡人出出主意。”昭王将国书递给儿子,眉宇间带着期盼之色,“寡人该怎么办才好?”
他嘟囔着抱怨道:“周国毕竟是大国之一,你说这两兄弟彼此争夺王位,何必要拉咱们昭国下水呢?”
……只想做一条咸鱼的他,觉得就这么躺在岸上晒太阳就挺好的。
目光扫了一遍面前这两份截然不同的帛书,召旻抬起头来,雪白丝绦随着发丝自脸侧滑落,他目光开阖间如有冷电闪过:“当然是帮助周太子玄。”
“拨乱反正,重整乾坤。”他斩钉截铁说道,“此乃大义。”
且不说身为召国王室,他们的立场天然就应该站在有着合理法统的周太子玄一边。单从召国的利益考虑,扶持周太子玄,让周国自身发生内耗,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
昭王本人并没有太大的野心,闻言反倒微微皱眉,感觉似乎实在太麻烦,他干脆将这件事直接推到召旻身上:“既如此,如今周太子玄已经逃至越国,与他有关之事,便交由太子你来做主吧。”
……不出所料。
召旻看着懒懒靠在御案后的昭王,点头答应下来。
正要离开之际,他目光一瞥,似乎看到什么东西,便伸手在御案旁边的角落里一扒拉,果然扒拉出好几个晶莹剔透的玉瓶。
召旻当即将目光移向召王,表情严肃起来:“父王,我早便说过,丹药不可再吃。这些丹药之中都带有丹毒,普通人本就无法炼化。”
昭王一向贪图玩乐,也不知何时起又沉迷于所谓长生丹药,原先召旻已然阻过一回,想不到他依旧没有死心。
“供奉阁中那群修士本身不过尔尔,自己尚且无法长生,居然还敢以此邪术欺骗一国之君?”
“咳!”召王用力干咳一声,忍不住捂脸,“这个……”
对自己这个儿子,召王的心态可谓十分复杂。
仙剑伴生转世,自幼早慧聪颖,太子召旻着实让召王体会了一把为父的骄傲。
但或许正是因为太子太过优秀,召王在儿子面前下意识摆不出什么架子,完全没有为父的威严,偶尔玩物丧志,还会因为召旻的冷脸而心虚妥协。
此时太子严肃起来,召王立刻便有种自己还是太子之时,面对威严赫赫的先王的错觉。父子关系似乎刹那间颠倒。
在召旻的目光逼视之下,召王的表情越来越心虚。最终只能连连答应,保证绝不再犯。
召旻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他这一次。
他生来便情感淡薄,能够给予他人的感情也并没有太多。今日若是换作其他人,他绝不会做出任何提醒,反而会任由其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
直到召旻的背影消失,召王这才放松地瘫倒在内殿的软榻上,他胸膛剧烈起伏,苍白的脸上那抹青黑越发明显。
“王上!”内侍总管不知何时悄悄来到了塌前,一脸担忧望着召王。
前朝后宫都以为召王的身体是因为沉迷于酒色而损坏,只有他知道原因并非如此。那所谓的长生丹药,虽然的确是供奉堂的骗局,但至少的确可以刺激召王身上的生机。
召王摆摆手:“寡人无事。至少再撑上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
“越国……周太子玄……”
召旻走出观政殿,思索着帛书上的内容。考虑如何帮助周太子玄,平衡他与周王之间的势力。
虽然对所谓权谋之术并无兴趣,天子权柄对他而言也并无半点诱惑。但若要实现心中目标,这些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世俗权柄之争,他也不得不参与。
仙剑伴生这等异象在前,很难相信他却只是一个没有任何修行资质的废体,无法吸纳任何灵气入体。
这个残酷的事实,召旻足足花了五年时间才彻底接受,在此期间,即便想尽办法,他也没有我寻觅到一丝转机。
仿佛他命中注定,只可享人间富贵,无缘见修行大道。
只不过,在这等仙神妖鬼并列之世,区区人间权势富贵又算得了什么?成仙成神才是他一直以来的目标。
既然修行之路无法走通,召旻只能另想他路。而上古传说之中人皇死后封神的故事便给予了他启发。
——鲸吞天下,一统九州,以人间皇者之身,迈入仙神之领域。
一阵微风突兀而起,掀动他玄色的袍角,乌黑发丝与雪白的丝绦一齐舞动。
他心中思潮纷纷,幽深的眼眸里汪洋大海恣意起伏,手边的负苍剑也好似察觉到他的心声,发出一声铿锵清鸣,震动天地。
——
越国。
某条山道上,一匹白色小毛驴悠哉悠哉向前行走,节奏感十足。骑在驴上的少年道人手执一副图卷,目光专注无比。
山崖边的冷风吹拂起他漆黑的发丝与雪白的衣角,氤氲的云雾悠悠环绕,他漆黑的眸子里无波无澜,淡淡的道蕴在身周弥漫,宛若仙人。
前方传来一阵砍杀之声,喧嚣一片的声音里,几位骑士浑身浴血向着这边冲来,身后则是追杀的追兵,当先那人见到有人出现,立刻高声叫道。
“我乃周太子玄,诸位若肯相救,必有重谢!”
喊完这句话,他似乎才看清楚面前的一人一驴,唇边不禁露出苦笑,脸上也现出绝望之色:“看来真是天不佑我!”
他看向好似浑然未觉危险将至的少年道人,忙说道:“这位小友,你快走——”
话未说完,就见面前的白色小毛驴“嘚~”了一声,蹄子一蹶,就走到了一边,临走之前似乎还对他翻了个白眼。
少年道人更是没有给他半个眼神,目光依旧盯在手上那件灰色的图卷上,似乎如痴如醉。
身后的追兵追了上来,看见眼前的场景也是一愣。一行骑兵将几人统统都堵在了山路上,小毛驴烦躁地伸出蹄子在山壁上刨了刨。
“呵呵,太子、不,公子玄,您可真是叫我们好找!”冷笑一声,骑兵统领毫不犹豫伸手画了一圈,那少年道人和小毛驴赫然也被画在圈中,“来人,将公子玄及其同党通通拿下!”
“且慢!”周太子玄立刻上前一步,无奈叹道,“这位小道长与我之事并无关系,又何必牵连无辜之人?”
“的确。”一直沉浸在图卷中的少年道人这才抬起头,他随手将图卷起塞进袖中,淡漠的目光自众人身上扫过,语气平常,“此人生死与我无关,所以不要挡道。”
他的眼眸黑白分明,似乎不含有一丝一毫的感情。无论好奇、疑惑,亦或是对周太子玄的欣赏,还是被人拦路的愤怒,通通都没有,只有一片如天般的深邃空明。
天地间好似突然下起了大雪,所有望进这双眸子里的人,似乎倾刻间便赤·身裸·体被冻在了冰雪之中。
小毛驴得瑟地自众人身边穿过,走之前还在周太子玄身上蹶了一蹄子。
“嘶——”
众人倒抽一口气打了个寒颤,这才回过神来。眼前依旧是山路悠悠,哪有什么风雪漫天?
而那白衣道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好可怕的人!居然只凭一个眼神便制造出一场幻境,若不是他最后收手,我们所有人很可能真的冻死在这里。”
感受着身上传来的那种冻僵的刺痛,周太子玄幽幽感叹一声。
之前那围堵他的骑兵首领,这时跳下马来,跪地请罪:“殿下,我等无能,误了殿下大事!”
“不,不怪你们。”周太子玄伸手将对方扶起,他俊美的脸上挂着一抹温和微笑,无奈说道,“只怪时间太仓促,有些细节安排不够,难免会有破绽存在。”
他望着那空无一人的山路,目光幽幽:“不愧是「天心无情」的玄微真人!的确不是那么容易结交。”
“只不过,他究竟是看出了破绽,还是本就无情无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