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长街尽车马,千门万户俱衣冠。
关中自古繁华,便是一座小城,也是车马骈阗,攘来熙往。何况近日此地又多出了不少携刀带剑的江湖人,于是就连最偏僻的客栈都客似云来。
城西,一间偏僻的小客栈里。
此店虽僻静,老板却有一手酿酒的好手艺,只靠一口好酒便不知引来了多少豪客。
晌午未至,大堂里早早就坐满了大半,酒客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说到兴起之时,唾沫横飞,手舞足蹈,甚至于拍案叫绝,昂然长啸……种种情状,不一而足。
“无缺公子的事,老弟听说了吗?”
“这事江湖上都传遍了,但凡不是个聋子,都能听上一耳朵,老兄问的倒是古怪!且不说其他,单说要不是为了找他,这城中怎么会突然多出这么多陌生的江湖人?”
问话的人尴尬地笑了笑,却是灌下一大杯酒,神秘兮兮地说道:“老弟有所不知,江湖上那些消息真真假假掺在一起,谁知道该信哪个?我这里有的可是最准确的情报,消息出自天机楼。”
一听“天机楼”三个字,不独是同桌之人,就连周边几桌的人也纷纷被吸引,忙是竖起耳朵看过来。
那人见吸引到这么多人的关注,不由更是得意,摇头晃脑讲起来,拿腔捏调,抑扬顿挫,倒有几分说书先生的味道。
“话说这无缺公子真正的身份想必大家都知道了,他正是天池三剑之一池天豪池大侠的亲生儿子,却不知怎么顶着秋弈白的名字,做了十三年的明镜山庄庄主……嘿嘿,这其中内情,想必大家还不甚清楚吧?”
“好了,你就别卖关子了,大不了这顿酒我们请你就是了!”
讨够了便宜,那人也不敢引起众怒,忙说道:“诸位莫急。你们可还记得十三年前明镜山庄的灭门惨事?”
“那一天,池天豪池大侠刚好带着儿子途经关中,拜访明镜山庄,结果半夜里明镜山庄被天魔教突袭,当时那一把大火可是惊动了全城。”
“别拖拖拉拉的,这些陈年旧事有谁不知?还不如说些有用的!”
“别急,别急,马上就说到了。”又骗了几口酒喝,这人才笑嘻嘻说道,“众所周知,池大侠与明镜山庄秋庄主同为天池三剑之一,那可是拜了把子的过命交情。”
“……那天晚上,为了不辜负秋庄主临终托孤,池大侠孤身一人抱着秋少庄主生生杀出了火海,据说池大侠的脸就是因此而毁容。”
“原来如此,池大侠真不愧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汉,够义气!”
旁边有人听的双目放光,满面崇敬向往之色,一碗酒咕噜咕噜灌下肚,大感豪情顿生。
“狗屁的好汉!”
斜地里突然插入一道清棱棱的女声,声音明快爽朗,带着十足的不屑。
这道不合时宜的声音立刻引起了众怒,几人不满地看过去,却见一名双十年华的黑衣少女抱剑独坐一旁。
她姿容平平,额角还有着一块巴掌大小的伤疤,一身气势却是肆意无比,见一双双带着怒意的目光投过来,她冷眼睥睨众人,嗤笑一声:“看什么看?本姑娘一口唾沫一个钉,说他是狗屁就是狗屁!”
她言语粗俗,肆无忌惮,一个人的气势就盖压全场:“救了别人的儿子,却把自己的儿子丢下,害得一个四岁的孩子小小年纪被熏瞎了眼睛,落入天魔教手中,还要假借别人的身份活下来……”
“而池狗屁却是带着他那少庄主改名换姓,拜入名门大派,过了十多年的好日子。如今还以大义的名分,来揭穿自己儿子的真实身份,顺便揭露对方暗中为天魔教做事的行径……真是好一个义薄云天,大义灭亲!”
这女子三言两语之间,便将池天豪的面皮揭在地上踩了无数脚,似乎还犹嫌不够狠:“前些年掌控明镜山庄的人一直是天池三剑中的大哥白无庸,无缺公子只不过是对方手中的傀儡,怎么不见池狗屁跳出来揭穿白无庸的黑道身份?”
“反倒是无缺公子辛辛苦苦扳倒了白无庸之后,这位池大侠就跑出来指证了——还真是柿子偏挑软的捏,仗着父子恩情就想空口套名望!”
女子神采飞扬,那平凡甚至有些丑陋的面容此刻仿佛灼灼生辉。她猛地灌下一碗酒,胸中一阵酣畅,说起话来就像是一串鞭炮炸响,语速极快,威力十足。
“只是他没想到,无缺公子并非愚孝之人,实力更是非同一般,硬生生杀出重围,鸿飞冥冥。”
周围众人顿时一阵哗然,虽然有不少人觉得,池天豪为了救助兄弟的儿子,甚至放弃自己的儿子,实在是大仁大义。
但对于误入天魔教的儿子,不力劝其改邪归正,反倒如此步步紧逼,却委实有些过于冷酷了。
有几个心肠更软的女侠更是不能理解这些男人所谓的义气之举,纷纷摇头感叹:“难怪最近如此多人在附近穷搜山林,多半是不想让无缺公子活下来,说出真相啊。”
“是啊,不过没想到那白无庸居然是天魔教的人,这些年来他打着照顾义弟遗孤的名义一直住在明镜山庄,说不定被揭露出来的那些坏事都是他干的。”
“对了。明镜山庄庄主秋弈白,天山派首徒沐清风,此前一向并称白道双骄,无缺无双。”
更多人恍然大悟,兴奋地交头接耳,仿佛突然之间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之前无缺公子一直针对沐清风,大家本以为是他气量狭小。但现在沐清风才是秋少庄主的消息暴露出来,我算是知道无缺公子为什么唯独对沐清风如此敌视了。”
“为了不被天魔教发现,池大侠可是甘愿化作无名老仆,在无双公子沐清风身边守护了十多年,两相对比,却也难怪无缺公子嫉恨不满了。”
这些人酒劲上头,倒也顾不得自己点评的全都是白道上赫赫有名的大侠与年轻一代的新秀,反而越说越兴致勃勃,甚至有人突发奇想,怪笑出声:“这池大侠如此护着沐清风,莫非这位才是他的亲生儿子?”
话音刚落,一声暴怒的咆哮猛然自客栈之外传来:“住口!竖子胆敢污我清名!”
池天豪气势汹汹跨门而入,本就狰狞丑陋的脸因为怒意而越发可怖。
他额头青筋一根根暴起,喷涌的怒火几乎化作实质,一柄重剑“砰”地一声拍到了桌案之上,重重落在那说话的汉子面前。
脚下的青石板裂开一道道缝隙,看得那汉子心头发凉,不敢作声。
此刻的池天豪仿佛陷入暴走边缘,双目赤红,一身恐怖杀气几乎抑制不住。
众人齐刷刷闭紧了嘴巴,原本因为看热闹而倾斜过来的身体全都刷地缩了回去,让客栈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
毕竟,刚才那种恶意猜测甚至带些侮辱性的言语,换做是谁都会忍受不了。众人有理由相信,倘若池天豪不是还要顾及名声的白道大侠,而是黑道魔头,只怕早就不管不顾大开杀戒了。
既如此,他们自然要乖觉一些,免得真的刺激到了对方,让他失去理智。
“呵!”抱剑独坐一边的黑衣女子嗤笑一声,目光如一抔冰水,泼向盛怒中的池天豪,“池大侠何必同我们这些小角色一般计较。我们这也是根据事实,合理推测呀!”
“咔嚓咔嚓——”
客栈的地板之上,一条条裂缝如蛛网般扩散开来,池天豪所在之处,一双寸许深的脚印深深塌陷下去。
他缓缓转过身,眼神落在黑衣女子的脸上,喉咙里发出一阵没什么情绪的笑声,眼神冷厉。
“呵呵,倘若连天魔教圣女也算是小角色的话,池某人就更是不值一提了。”
天魔教圣女?!
这五个字出口,客栈内气氛更加诡异,不少人抬脚就要悄悄溜走,以免受到这两位黑白二道大人物交手的波及。
苏意如不动声色地伸手按在怀中剑柄之上,高高抬起头望着对面的人,语气似乎意有所指:“池大侠识人的眼力果是高明!”
两人俱是笑盈盈看向对方,但目光却都没有一丝一毫笑意。
下一刻,空气之中似有剑光闪过,冰冷的剑风自众人耳边刮起,两道人影已经碰撞在了一起,剑鸣铮铮。
苏意如剑法轻盈灵动,身形更是鬼魅如狐,池天豪则人如其名,招式大开大合,一柄重剑挥舞起来虎虎生风,如劈山断岳。
两人实打实对拼了几个回合,最终还是池天豪经验老道,内力深厚,挥剑横扫,直接将苏意如击飞出去,噼里啪啦撞倒了一地桌椅。
苏意如“砰”地一声砸在角落一张桌子旁边,池天豪的追击便紧随其后。
她腰身大幅度后折,如同一只漆黑的蝴蝶轻盈躲闪,剑锋自鼻尖险之又险地擦过。
紧接着,她手腕翻转,一蓬牛毛般的漆黑细针便密密麻麻射出去,池天豪不得不抽身急退。
苏意如目光一瞬变得锐利,正要乘胜追击,目光却突然瞟到了一直坐在旁边这张桌上的白衣人,她神情不由一怔。
高手过招,最忌分神。
就在苏意如呆住的这一瞬,战斗经验丰富的池天豪已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扑了出来,动作似拙若巧,袍袖飘飘,犹如一只巨大的黑色蝙蝠。
漆黑重剑暗沉无光,径直斩向了苏意如白皙而脆弱的脖颈。
一直屏息凝神观看着战斗的众人忍不住发出叹息之声,似乎不忍看到一条年轻的生命就此消逝。
一只如玉的手电光火石间探出,拉住苏意如的手腕,只是轻巧地一拽一推,便轻而易举将她推离出战圈,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另一只手则随手拿起桌上的一筒牙筷,手腕翻转之间,天女散花般激射出去。
这一瞬间,普普通通的牙筷仿佛化作了世间最可怕的暗器,难以言喻的杀气充斥在整间客栈之中,为这些牙筷附加了无与伦比的锋锐气势。
池天豪翻身后退,急退。
他手中一柄重剑挥舞起来,密密麻麻的剑影几乎化作实质,叮叮当当之间,将袭来的牙筷全部击落。
他脸上露出一个微笑,但下一刻这微笑便彻底僵住。
不知何时,他已被逼到了客栈的墙角里,一道白影后发先至,倏忽之间已来到面前,一柄没有剑尖的残剑架在了他脖颈之上。
池天豪瞪大双目,死死盯着眼前的人。
一袭雪白长衫,腰悬碧玉箫,乌发漆黑如墨,脸部轮廓俊秀而优美,一条雪白丝绦蒙在他双眼之上,随着三千青丝飘在身后。
他气度高华,如遥坐云端。刚才极力收敛的存在感彻底释放,只不言不语站在这里,便像是天上仙君纡尊降贵踏入凡间,让所有人心头不由自主生出诚惶诚恐之感。
萧妄一手握着长剑,姿态很稳,毫无犹疑,仿佛画师持笔,下一刻便要挥毫而出。
听着身后苏意如靠近的脚步之声,他轻声开口,语声平淡:“你要找的人是我,何必牵涉无关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