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清水镇并不平静。
山水大院大门斜对面的木房子是三层的木制小塔楼,雕花屋檐角,琉璃瓦当,年长日久,朱红的漆在廊柱上留下斑驳的痕迹,上头挂着一个匾牌,魁阁两个大字龙飞凤舞,光看着,就能想见当年门庭若市人来人往的繁华和荣耀。
五六十年前魁阁是个戏楼,后头变成了旅馆,现在是个小卖部,上头的匾额一直没有摘。
魁阁的主人家姓秦,儿子儿媳平时在海河忙生意,节假日才回来,秦爷爷平时带着孙女秦雪生活,魁阁旁边就是老秦家住的房子,此时门‘砰’地一声开了,吵闹声和秦雪的哭声一并传出来。
“成天摆弄这些,像什么样子!学习你倒是拿出这点精神头来!”
秦奋民今年四十岁,带眼镜,白衬衣外面罩了件毛衣背心,抱着一团粉色的布料,不顾身后女儿震破屋顶的哭喊声,大步走到五十多米外的垃圾桶边,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全塞了进去,回头看秦雪要跑过去拿,脸色更青,直接就把女儿抱起来,扛回家里去了。
门又砰地一声关上,震得老房子都跟着打颤,秦奋民把女儿放在椅子上,听她还在哭,筷子啪地一声摔在桌子上,脸黑成了锅底色,“吃饭,吃完饭就去做作业!”
秦雪被吓着了,止住了哭声,抽噎着往嘴巴里扒饭,没吃两口就放下碗跑回了房间,躲在被子里给自己的小伙伴打电话哭诉求助,“明镜,快来帮我!”
秦爷爷看不过去,劝道,“东西是我送的,你怪孩子做什么,再说孩子还小,操心那么多干什么。”
秦奋民就不爱听这话,“我和爸说过很多次了,爸年纪大了有爱好儿子不反对,但不要教小雪这些东西,她现在就得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次次考试个位数,就算学校不给排名,我也知道她是倒数第一了!”
秦奋民越说越气,“她还出钱请顾家那野孩子帮她写作业骗老师,人一没上过学的都比她强,像话么?”
秦爷爷抽着旱烟筒子不说话。
他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唱戏能当饭吃?他只是惋惜,可惜了孙女一把好嗓子,也肯吃苦练功,秦爷爷心里连连叹气,沉默不语。
小孩子就得从小教育,长歪了那就是一辈子的事,秦奋民着急上火,当下就拍板做了决定,“小雪放在镇子上肯定是不行了,我和婉容在海河买了房子,过两天爸一起进城里,小雪转去城里读书,要儿子说这魁阁就得拆了,那牌匾留着干什么,拆了也省得爸天天挂念。”
秦爷爷还没说什么,卧室的门开了,秦雪冲出来,带着肿成桃子的眼睛朝秦奋民大喊,“我不去!我不去城里!我不读书!爷爷也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我不要你这个爸爸!”
翻了天了!
秦奋民起身就想去把孩子捞过来打一顿,那边小姑娘已经摔门关上,锁门声老大,摆明了不想和他多说话,这边老父亲一句话没有,秦奋民气不过,又开始数落,“读书读书不行,看看别人家小孩,那不是唐诗宋词出口成章,她倒好,三加三等于几都算不清楚……”
明镜接到电话,听秦雪哭着说秦爷爷送的小戏服被秦爸爸丢了,她出不了门,请它帮忙捡回来,明镜立刻答应了,它得快点找出来,因为过一会儿就会有唱着歌的垃圾车来收垃圾,要是被运到很远的地方去,就更找不到了。
这个人类崽崽多喜欢那些小戏服呀。
明镜出了山水大院,四处看了看没看见秦妈妈和秦爸爸出来,才抱着小板凳飞快地往垃圾桶跑去。
五个大桶并排放着,桶很大,太臭了,各种生活用品产生了浓稠的气味,搞得它这个小饕餮都想吐想吐的。
明镜扭头大口吸了气,回头憋住,站在板凳上往垃圾桶里看,在第三个垃圾桶里发现一团粉色衣服后就惊喜地呼了一声,就是这些了!
骆清书收到苏世阳要晚到两个小时的信息后,实在不放心,取消航班折回来也没回家,就在山水大院对面的茶楼里坐着,从这里能把半条街收进眼底,这会儿他就看见小徒儿跑到垃圾桶边翻垃圾了。
小光头自从学习了动植物知识以后,就把保护环境四个字扛在了肩膀上,以前在山里偶尔看见垃圾就捡到背篓里背回家,等下山的时候再背去垃圾处理站,这四个月捡垃圾就更认真了,扫地的大妈大爷都喜欢她,乖孩子乖孩子地叫,好吃好玩的都想带来给小豆丁。
他之前教育小豆丁垃圾桶垃圾堆很脏要离远一点,小豆丁认真答应了,这会儿来翻,肯定是有重要的东西。
骆清书坐在这看着秦奋民扔的,不用猜就知道小家伙在找什么。
伸手拿够不着,明镜先仔细看看里面没有玻璃打火机之类的,又把棉袄脱下来先扔进去垫好,才跳进去把东西都翻出来了。
这个叫小雪的人类崽崽咿咿呀呀的唱一种歌,它后来查过是一种名为秦腔的戏曲,唱歌的时候会穿上这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和头饰,所以它知道哪些是秦爸爸扔掉的。
一套红色的戏服,贴花头饰,还有一个梆子,板胡。
明镜翻找完,又从里面翻出来,把掉在地上的垃圾捡干净塞回去,抱着东西跑远后,真是喘了好一会儿的气,实在实在太臭太臭了!
衣服有一点脏了,明镜先抱回家,飞快地用干洗机洗干净,又立马冲出来,还拿上了要送给雪雪的临别礼物,它得快一点了,因为爸爸马上就要到了!还得回来换衣服,因为不能脏兮兮的见爸爸!
明镜没直接去敲秦家的门,而是绕到了秦家东面的巷子里,趴在窗台上探手敲窗子,“雪雪,是我,我是明镜。”
里面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很快窗户就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小脑袋来。
秦雪圆圆的脸都哭肿了,眼睛红得像桃子,羊角辫也是乱的。
窗台有点高,明镜必须垫着脚才够得到,它费力地把打包好的东西擎起来给她,“雪雪,给你。”
秦雪打开看了,见是爷爷送给自己的戏服和小样具,眼泪就没崩住,水龙头一样喷涌出来,又怕被客厅里的爸爸知道,憋着哭紧紧抱着包裹,愁眉苦脸,“我好想和你一样,是只小饕餮,那样我就自由自在,没有爸爸了。”
“为什么?”
明镜脑袋都卡壳了,它前几天还看见这个人类崽崽因为想念爸爸妈妈,哭得伤心,秦爸爸秦妈妈回家的时候,开心得像喜鹊一样,可见是很喜欢爸爸妈妈的。
秦雪手掌来回抹眼睛,眼泪止不住地流,“唱戏真的不好么?这是我的理想,为什么我爸爸不能像你师父支持你的理想一样,支持我的理想呢,爸爸不让爷爷唱,也不让我唱,还要送我去城里上学,说唱戏是坏事,是真的么?”
明镜先给人类崽崽递了张手帕,懵懵懂懂的,但还是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不是的,书上说秦腔是最古老的戏曲之一,很早之前就已经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了。”
听起来很棒很厉害的样子,秦雪听不懂,“那是什么?”
明镜也不是很懂,“就是瑰宝,是不能丢弃的东西,很好的东西,书上是这样说的。”
明镜把自己的临别礼物拿出来了。
是一本厚厚的书,明镜已经读过了,这本书详细的介绍了秦腔这种戏曲的来源,发展,和现状,甚至配有图文,教授唱念做打这些基本功,包含一些秦腔的独门绝活,对这个人类崽崽来说,应该是有用的,“城里也有人类崽崽学这个的,用的就是这本书,雪雪你不要放弃,等你读书了,就可以自学。”
秦雪两只手一起,试了一会儿才抱起来,“好……好重,我真的能自学么?”
“可以的。”
秦雪不太相信,“真的吗,爷爷教我都没有用书。”这真是她见过最厚的书了!比一学期所有课本加起来还厚!
明镜不太懂这个戏曲的内涵精髓,但是看完这本书,照本宣科也学了点皮毛,现在为了鼓励小伙伴,就也顾不上许多,往后退到雪雪能看到的地方,丁脚踏步,左手兰花掌端在身前,右手从身侧往上撩起,口里唱道,“嚯嚯嚯,娘子,娘子,千不是万不是,俱是我王有道的不是,哝哝哝,我这厢赔礼了,我这厢跪下了……”
巴掌大小人姿势端得足,连戏服也没穿,还做出了抬袖理袍要下跪的动作,小碎步蹬蹬蹬,摇头晃脑的小光头在雪地里亮得像灯泡一样,咿咿呀呀惟妙惟肖,偏生童音稚嫩,一起手,一抬腿,很是认真可爱。
骆清书看得想笑,忍不住又拿手机录了一段,折回来还能看见这么可爱珍贵的一幕,倒是意外之喜了。
那边秦雪拍掌,连连夸赞,“明镜好厉害!”
明镜有些脸红,它对这方面实在不感兴趣,看这本书的时候总是容易犯困,学的也就不怎么样了,但还是鼓励人类崽崽,“我就是照着书本学的,雪雪很聪明,肯定能学得更好。”
秦雪抱着书,又翻到了后头,愁死了,“除了图片,其它线条和字我都看不懂……”
雪雪说的是曲谱。
明镜弯了弯眉眼,“雪雪可以先读书,等你学会做海河一小的语文数学卷子,你就能看懂了。”是这样没错,上个周师父带它去酒庄工作,休息室里有个小哥哥很苦恼,它帮忙做了两张卷子,第二天小哥哥震惊地说是满分,所以它的水平应该是这个,等雪雪读书到这个程度,应该就能看懂了。
秦雪重重点头,抱紧了手中的书,圆圆的小脸上都是坚定,“我记住了!”
看到人类崽崽不哭了,明镜也呼了口气,给她道别,“雪雪,我有了爸爸妈妈,要到海河市找爸爸妈妈了——”
老房子隔音不算好,秦奋民在客厅里看电视,听见女儿屋子里有说话声,敲门敲不响,就打算去窗户那边看看,出门转过去就看见自己丢了的那些糟心东西正堆在窗台上,还多了一本唱戏的书,不用看肯定是这小和尚给的!
秦奋民见过这个小和尚好几次,一天正事不干,不是抱着个木鱼瞎念经,就是拎着个小皮桶去钓鱼,女儿都给他带坏了!
他就是听不得‘戏’这个字,甭说是外人,就是秦爷爷,被他发现,也得喷得对方狗血淋头,他平时最不待见这些东西,看见一次就丢一次,现在发现自己丢掉的东西又被捡回来了,更是火冒三丈,冲过去扯下来摔在地上就踩,什么破烂东西!
明镜手还压在书上,被带着往后踉跄了一下,鞋子都掉水沟里了。
今天早上没下雪,地板上化雪了,衣服掉在地上就脏了。
秦雪哭闹踢打要来抢,“你快回海河去!我不要你回来!我只要爷爷!”
秦奋民一把揪住孩子,两巴掌就拍在了她背上,“成天跟野孩子混在一起,能学什么好!跟我回家!”
孩子堆里骂人,骂人野孩子没爸爸妈妈就是顶天的侮辱了,秦雪很气愤,“你们骂明镜,我不要你们当爸爸妈妈!”
明镜上前要把书捡起来,秦妈妈拦住不让它靠近,一推就把它推出去好几步。
秦妈妈心疼自己孩子被揍,怪面前这个脏兮兮的小和尚带坏自己的孩子,看他还要捡书本,忍了忍没忍住,“小和尚你去别处玩,我们小雪是有姓有家的孩子,有爸爸妈妈,长大了要赡养父母,现在不好好读书,将来总不能也拿着个碗要饭去!以后别来找她了!”
这话说得不够直接,小孩未必能听懂,但是骆清书在茶楼上听到了,脸色阴沉,正要起身,看见那边苏世阳下车大步过来,就站在窗户边不动了。
“你说谁没有家,谁没有父母?”
苏世阳到了有一会儿了,车就停在魁阁外面,只是看小和尚在和小朋友告别说话,唱京剧唱得可爱,没忍心打扰,这会儿脸都黑沉了,声音也冰寒得冒冷气,对着一个孩子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刻薄了么?
“他姓苏,也不是要饭的,名字叫苏明镜,是我苏世阳的孩子,现在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