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玛蒂娜的日记里写过,马科到了该学说话的年纪,却迟迟学不会说话。

他每天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从不在意身边的任何人和任何事。有人说这个孩子受到了魔鬼的惩罚,被夺去了意识,没有人愿意理会他,他去教会上学也学不到任何东西,以前玛蒂娜叫他的名字他偶尔会扭过头看他,而去了教会学校之后,他再也不会对外界的呼唤有任何回应。

于是玛蒂娜干脆将他接回了家,亲自教他写字读书,在每天晚上都会为他讲故事,渐渐地,他才学会几个简单的词语,在玛蒂娜与他交流的时候,也会笨拙地回应。

而玛蒂娜病倒之后,每天给马科讲故事的,便是乔娅了。

那一个多月,他几乎夜夜都会抱着一本书和小凳子跑到乔娅的屋子里来,也不说话,只用那双跟乔娅同样颜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只需要这么一个眼神,乔娅便能理解他的意思,然后坐下来,给他读上一夜的故事,他是一个最安静的倾听者,在听故事的时候,更像是一个聆听圣言的信徒。

里卡多和玛蒂娜从未在她面前直言过马科的病情,只说这个孩子性格内向羞怯,不喜欢说话,甚至于玛蒂娜病逝,里卡多入狱,也从未将这个孩子托付给她。她知道,因为里卡多和玛蒂娜觉得她还是个孩子,不应该将照顾马科的责任压在她的肩上。

但是,正因如此,乔娅才会这么放不下马科,为了逃出找到失踪的马科,甚至跳下了汛期的台伯河。

随着那扇门被乔娅推开,屋外的光线一点一点地洒进屋内,乔娅也觉得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仿佛充斥了整个世界。她先是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陈旧的与新鲜的叠加在一处,与三天小雨制造出来的潮意混杂在一起,带着一种奇异的腐朽的味道。

门外的光擦着一双小皮靴的边缘,最终投射在屋门正前方的墙壁上,照出那里一道飞溅状的陈旧血痕。

乔娅往前走了一步,血腥味更浓重了一些,而她这一步刚落地的时候,就听见屋子角落处的一阵衣料婆娑声,她循着声音往那边望去,正好对上了一双红色的眼睛。

这双眼睛与她曾经在沃尔图里城堡地牢内遇见的丽莎一样,红得浓稠,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血浆,菲利克斯说过,这种红色,是因为吸血鬼频繁饮用人血,超过了正常频率所体现而出的。

乔娅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向那边走去的时候,凯厄斯已经伸手拦在了她身前,她一愣,抬头望向凯厄斯,却见凯厄斯正望向那个角落,眉头压得极低,浑身上下带着杀气。

他在用自身的气势去震慑对方。

乔娅这才反应过来,马科现在是一个没有自控能力的幼儿吸血鬼,并且,没有人知道他是否还保存有人类时期的记忆和理智,她在没有确定的情况下去接近他,还是太过于冒失了。

“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理智。”凯厄斯对着那个角落,冷声说道,“但作为动物,应当有畏惧强者的本能,一旦你有妄动,我不会手下留情。”

角落处没有再传出任何响动。

凯厄斯扭头看向乔娅,缓缓地收回了拦在她身前的那只手臂,乔娅的手指顺着他的手指一路往上,然后与他那双红宝石一般的眼睛对视着,这一瞬间,她又仿佛回到了一年前佛罗伦萨的那个夜晚,凯厄斯在濒死的她耳边所作出的承诺。

他不会让她死。

乔娅笑了笑,也不管凯厄斯会不会因为她这个突如其来的笑容而感觉到莫名其妙,便上前走了几步。

屋角的上方有一扇狭小的天窗,尽管天窗很小,连小孩子也无法通过,还罩上了一层帷幔,但其间透出的几点光亮,也足以使她清晰地将这个小小的角落勾勒得一清二楚。

这里虽然是个角落,但是更像是贵族人家的育儿室,一边有一张小床,床上虽然没有柱子和窗幔,但是地台上仍旧雕刻着线条精细的古罗马神话中的神祇,地台之下,则是一条花纹华丽的波斯地毯,地毯上有几只散落的木雕小马,边沿有一处深色痕迹使得毯子上的花纹有了那么一丝不和谐,而乔娅再走近了一些,才发现,那一处深色痕迹,就是血痕。

马科就坐在毯子上,后背是墙壁与小床地台形成的一个夹角,他一手抱着双膝,另一只手攥着一本册子,一双红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靠得越来越近的乔娅,又畏惧于站在乔娅身后的凯厄斯,便往后又缩了缩。

他并不像乔娅所想的那样一身血污与泥垢,穿着打扮与在佛罗伦萨当托蒂家族的小少爷时没什么差别,甚至连身量和五官比起一年之前也没有任何成长的痕迹,只有皮肤变得更加苍白了,而那双红色的眼睛也提醒着乔娅,此时此刻的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类了。

他因为乔娅的靠近而越来越不安,在乔娅踏进他的安全范围之后,他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小狮子一般炸起了毛,后背微微弓起,眉目有些狰狞,对着乔娅露出了小小的獠牙,乔娅本想向后退一步,然而视线在瞄到他手中的册子时,愣了愣。

马科在发现她的出神之后,便像大型猫科动物终于找到了捕猎的机会,伸出了利爪,而觉察了他的动机的凯厄斯也往前走了一步,眼睛里的杀意更浓。

两个吸血鬼将乔娅夹在中间,各自释放出了浓浓的杀意,其中的压迫感,如果是换成一个普通人类,估计早就双腿发软,跪倒在地了。不过乔娅并没有留意到这两个吸血鬼的对峙,而是盯着马科手中的那本书册看了许久,然后说道:

“文雅的女士们,我深知你们天生都是富于同情心的,着者这本书,免不了要认为故事的开端是太悲惨愁苦了,叫人们不禁想起不久前发生的那一场可怕的瘟疫,这对于身历其境、或是耳闻其实的人,都是一件很不好受的事……”

正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弓弦一般紧绷着的马科愣了愣,那双血浆一般粘稠的红色的眼睛看着乔娅,眼中没有了焦距,只有一些茫然。

“……乐极固然生悲,悲苦到了尽头,也会涌起了意想不到的快乐。”乔娅说完,干脆掀开了衣摆,在那条沾了血污的地毯席地坐下,朝着马科伸出了双手,“还要继续听姐姐讲故事吗,马科?”

马科盯着她看了半天,慢慢地、慢慢地,朝着她爬了过去,将手中的书册递到了乔娅的手中,然后靠在乔娅的腿上,蜷缩着身体,躺了下来。

乔娅看着手中的那本并不算厚的书册,正是她那本在佛罗伦萨便丢失了的《十日谈》,连边角页被不小心打翻的葡萄酒浸湿的痕迹都还在。

她用左手轻轻拍了拍怀中的马科的背部,触手只觉得冰冷而又坚硬,而偏偏怀里的这块沉甸甸的小石头还能说话,开口就是熟悉的含混不清的声音:“姐、姐姐……”

她呼出一口气,把即将涌出来的眼泪又给逼了回去,柔声说:“对不起,马科,姐姐来晚了。”她勉强笑笑,“你想听《十日谈》吗,姐姐再给你讲一遍,好吗?”

*

乔娅陪马科待了很久,直到马科开始因为饥饿而变得暴躁不安,凯厄斯才将乔娅带离了马科所在的那间屋子,而由其他沃尔图里的守卫前去给马科提供食物。

那一连下了三天的小雨早在午间时分便已经停了,乌云很快散去,阳光又涌进了这座山麓上的小城,经过了一个下午的暴晒,原本积了不少水的路面已经彻底干透,黄昏时分的夕阳又将晴空的绚丽之姿完完全全地投放在了暖色调的沃特拉城中。

雨后的沃特拉城又喧闹起来,大抵是习惯了日照的居民被小雨逼得在家闷了三天,眼看终于出了太阳,便拖家带口地出门遛弯来了,越靠近钟楼广场,人群聚集得越多,连那些担忧“主要降下灾难”的老人们原本担忧纠结的愁眉都彻底舒展开了。

白昼与夜幕交替之时,广场上的沃特拉钟楼便亮起了灯,有敲钟人在晚祷时分敲起了钟,聚集在广场的人们便停下了脚步和相互的攀谈,双手合十,抵在唇间,开始了祈祷。

乔娅和凯厄斯站在广场边沿,两人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开始祈祷,乔娅并不信奉天主教,而凯厄斯对所有宗教信封嗤之以鼻,更别说耶稣还比他小了五百多岁。好在所有人都在虔诚祈祷,并没有发现他们中出现了两个没有信仰的奇葩。

乔娅是面朝着城镇的方向,看着城中次第亮起的烛光,以及在烛光中隐隐可见的红色屋顶,轻声说道:“每次到晚祷的时候,我就想起在佛罗伦萨时皮耶罗组织的那场社团活动。”

凯厄斯一听见皮耶罗的名字,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最后一次社团活动,我把国王的桂冠给了你。”乔娅说着,扭头望向凯厄斯,笑着说,“结果第二天,下了大雨,活动被迫取消,我还以为听不见凯厄斯.沃尔图里先生的故事了,正失望的时候,你就冒着大雨爬了我的窗户。我到现在都很好奇,如果第二天没有下大雨取消活动的话,你是会像其他人那样把桂冠让给我,还是硬着头皮给所有人讲述你的故事?”

凯厄斯皱了皱眉,脸有些黑:“我会把在场的人都杀了。”

乔娅:“……”大兄弟你这么回应我的情话的吗?

“但会留下你。”凯厄斯又加了一句,“只给你说。”

乔娅:“……”好歹这狗男人终于知道挽救一下自己的直男心态了。

她心情像是坐过山车一般有起有伏,最后终于平稳到达终点,然后点了点头,说:“那么,那本《十日谈》是你跑去我的房间偷出来的?”她越说越开心,“你是不是那一夜无法入睡,寂寞难耐,思念成疾,无法遏制,于是翻窗而过,待在我的房间,从那间房的每一个陈列布置中想象我的身影,怀念我的声音,继而偷走了我的书?”

“……”凯厄斯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恼羞成怒,“你说我偷?我杀了你!”

乔娅大笑两声:“你下一句是不是要说‘读书人的东西,怎么能叫做偷’?诶,不对,你不是读书人啊,你是战士。”说着,她又故作严肃,粗着嗓子道,“这是一个战士庄严的承诺。”

“……”

“乔娅,我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