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沃尔图里家族这张唯一的床太过舒服,又或许是乔娅这段时间来太过劳累,她睡了很久,在迷迷糊糊间醒来时,直觉自己每天凌晨起床的生物钟似乎是失效了,自己全身的肌肉都放松得像是正在融化的软糕,看来是睡了很久。窗前的帷幔将室外的光线遮得太过严实,让她刚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有些分不清此时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她下了床来,直接走到了窗前,拉开了帷幕。
阳光依旧只能徘徊至窗台上,尽管如此,却已经能让她感受到了属于秋初的午间阳光的热情。
这一天沃尔图里城堡的人类餐食是牛肉蔬菜汤、黄油面包和牛奶。
吸血鬼们并不像人类需要一日三餐定时吃饭,他们饮用过一次人血之后,可以好几天不用进食,于是这一次这张长长的餐桌上没有了那些盛着人类血液的玻璃酒杯,就只有盛着热气腾腾的牛肉蔬菜汤和面包的玻璃器皿,以及躺在冰块上维持着优美姿态的黄油,昨天还热闹非凡,今天只剩下乔娅拿着餐具,一边喝汤,一边看向坐在她前方的亚力克。
据亚力克所说,这天一早,阿罗和凯厄斯就带着简以及德米特里出门办事去了,本来每次出门都会带上亚力克,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凯厄斯将他留了下来。
“并且让我全程陪同乔娅小姐。”亚力克说道。
“好吧。”乔娅点了点头,用餐刀抹了些许黄油,沾在了面包上,又抬起头来,见亚力克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的食物看,便叹了一口气,“你要来点儿吗?”
亚力克抿着嘴摇了摇头:“这是乔娅小姐的东西……”他顿了顿,“而且我吃人类的食物就像嚼木头一样,不过……”
虽然他话没说完,但是一手带大了好几个弟弟妹妹的乔娅还是能看出他眼中的希冀之色,便随口问道:“你还记得作为人类时期的事情吗?”
亚力克摇了摇头。
她忍不住问道:“是成为吸血鬼之后都会忘记作为人类时期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亚力克老实说道,“我不记得了,但是简还有些印象,其他人的我就不知道了。”
看来记忆留存还是看着人来随机的?凯厄斯可以把自己人类时期的经历当成故事讲,甚至还在墙上留下了几幅连环画,而亚力克却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想到了那两个刚刚成为吸血鬼新生儿的托蒂家人,乔娅在面包上抹黄油的动作都缓慢了起来,她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记得她,还有……
……那个让她非常在意的嗜血魔童。
她用完午餐,便自己收拾了餐具,由亚力克带路,朝着厨房走去,他们路过了城堡面向花园的落地窗,乔娅扭头看向窗外澄澈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以及笼罩了园中玫瑰的阳光,忽然就想到了昨天晚上被子里的寒意。
她便随口向亚力克问道:“城堡里有什么特别冷的东西吗?”
亚力克想也没想就答道:“吸血鬼啊。”
乔娅:“……”
她回想起睡得迷迷糊糊之时的那个模糊的梦境,有个人爬上了她的窗户,走到了她的床边,他们似乎说了几句话,具体内容虽然她已经想不起来了,但是仍能十分确定那个闯入她梦境的就是凯厄斯。
难不成……她不是在做梦?
*
乔娅很想像那种抓住学生早恋的校长一样,直接抓着凯厄斯的衣领质问他是不是偷偷钻自己被窝了,她甚至想到凯厄斯慌乱扭头的模样就会忍不住拍着桌子笑出声来。然而凯厄斯这一去,就去了好几天,乔娅被亚力克领着将沃尔图里城堡里里外外都逛了个遍,甚至等来了沃特拉一个极为稀有的下雨天,仍旧没有等来凯厄斯。
大约是因为前一年在佛罗伦萨经过了一个多雨的秋季,乔娅对于秋雨已经产生了免疫力,在早晨拉开窗户被灌进屋内的雨丝和冷风给引得打了一个喷嚏之后,也没有多少的惊讶。
反倒是沃尔图里城堡里的那几个吸血鬼倒是相当兴奋,亚力克大早上的就跑去花园里待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浑身湿透地跑进来,在城堡内的地砖上留下了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不过他身上并没有多少狼狈,丝毫不在乎自己的头发上滴着水,而是兴高采烈地对坐在落地窗边的乔娅说道:“乔娅!下雨了!”
他这模样倒让乔娅想起了一年前那个在雨夜爬上她窗户的凯厄斯。
也是浑身湿透,连金色的发梢都往下滴着水,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生出狼狈之感,似乎并没有因为被雨淋湿而紧紧贴在身上的衣物而感到不适。脸上的水珠反而让他苍白得不似真人的皮肤多出了几分清透,红色的眼睛像是被山涧溪流冲刷过的红色宝石,清澈而明亮,一个活了将近两千年的老家伙,少年感因此直线攀升。
那时的湿身凯厄斯,使得活了两辈子的颜狗乔娅老脸一红。
除了亚力克,留守城堡内的还剩下切尔西以及在城堡底下看管吸血鬼新生儿的菲利克斯。
菲利克斯至今尚未露面,乔娅并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而切尔西是一个相比亚力克来说性格更加沉默一些的青年模样的吸血鬼,他每次见到乔娅的时候,都只是微微点头,连笑也很少,但每遇见他一次,乔娅就觉得自己好像忘掉了什么东西。
而她在下雨的这一天用完午饭决定回房间去小睡,无意中瞥见了三楼走廊边缘一幅画时,却猛地停住了脚。
这幅画很宏大,似乎是描绘的战争,战场两边的士兵们都穿着古希腊时期的甲胄,表情狰狞地互相厮杀着,他们的脚边堆满了尸体,鲜血染红了这一处滨海之地。
而画幕的角落之处,有一个跟战争格格不入的人,她背对着画幕,梳着一根油亮的黑色辫子,身上穿着简单的甲胄,隐约可辨她健美的身材,她抬着右臂,臂膀上站着一只棕色羽毛的鹰。
一个词钻进她的脑海里,然而她想了半天,也没有准确地将这个词读出来。
直到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这是驯鹰人。”
乔娅先是一愣,然后回过头去,那个几乎从不曾出现的沃尔图里三长老之一的马库斯就披着那一身黑袍站在她身后,脸上虽然带着笑,却缥缈得像是一个一触即碎的泡沫幻境。
她并没有马库斯的突然出现而觉得惊讶,而是满脑子都在循环他刚刚说得那个词。
驯鹰人。
在玛蒂娜的日记中提到过的,她的祖先,驯鹰人。
马库斯朝前走了一步,视线移向那个处于画幕角落处的女子,说道:“鹰是桀骜不驯的动物,在驯鹰的过程中不知道死了多少只不肯为人类所驯服的鹰,而在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有那么一个人,完美地驯服了一只鹰,所以后世也称她为驯鹰人。”
“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乔娅皱着眉重复。
“是啊,她是在战场上极为著名的佣兵。”马库斯笑了笑,用手指了画幕上的一个地方,“这幅画属于凯厄斯,如果你对驯鹰人有兴趣的话,你可以去问问他。”
而乔娅顺着他指的那个地方,才发现在一片修罗惨境中,一个手持长矛,半跪在血水里的金发少年,他的头发凌乱,表情狰狞,似乎还在咬着牙,看上去十分狼狈,尽管他几乎站不起来,但他依然用手中的长矛,刺进了举着兵刃冲向他的士兵的胸口。
乔娅站在这幅画前盯着画中的凯厄斯看了许久,直到亚力克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走到了走廊岔口处,她才回过神来,扭过头去应了一声。
“乔娅在看什么?”亚力克小跑着上前,而乔娅连忙后退一步,与那幅画隔出一些距离来,然后笑着转移了话题:“怎么?这么快就到晚饭了?”
亚力克并没有继续去看之前吸引了乔娅大半注意力的那幅画,而是笑着说:“刚刚切尔西告诉我,那两个新生儿已经恢复神智了,乔娅你可以去探望他们了。”
乔娅愣了愣,然后笑道:“是吗?那太好了!”
她跟着亚力克走出走廊,踏上前往城堡地下的楼梯时,还有些疑惑,她即将要见到一年未见的故人,按理说应当是非常激动难耐的,然而实际上她内心却并没有那样的感觉,而是平淡得像是见到了每天都会见到的窗头的树叶。
走在前方的亚力克还在说:“当初凯厄斯让我将他们安置在沃特拉城里的时候,我还有些奇怪为什么凯厄斯要救两个人类,还不准我吸他们的血呢,没想到居然是乔娅小姐的朋友啊。”
“啊……算是朋友吧。”乔娅说着,又愣了愣,停下了脚步。
她觉得不太对劲。
托蒂家族的人,对她而言,怎么仅仅只是“算是朋友”呢?
她抬起头,又连忙上前,跟上了亚力克的脚步,走到了一个仅靠壁灯照明的地下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