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阿昂佐右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蔬菜汤,在休息室的门前踌躇了许久,才颤着手,有些犹豫且迟疑地将门推开了一个缝,灯光泄进屋子里,照出了一只躺在地上的鞋子。

那是属于皮耶罗的鞋子。

阿昂佐瞪大了眼睛,也不管手中的蔬菜汤会不会从碗里洒出来,当即冲进了屋子里,还没来得及确认那个躺在地上的人的状态,便先听见了那个光从语气里就已经透出来浓浓的酒精味的声音。

“凯厄斯……你去哪里了……你听我继续跟你说……”

阿昂佐听见皮耶罗还能说醉话,便松下了一口气,他将盛着蔬菜汤的碗放到一边,蹲下/身来,一手撑着皮耶罗的后颈,将他扶坐起来,叹着气说:“哪来的什么凯厄斯,皮耶罗,你喝得太多了。”

皮耶罗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又含糊不清道:“刚刚凯厄斯来过了……”

“那不是凯厄斯。”阿昂佐说。

“啊……不是么……”皮耶罗喃喃说着,又看向阿昂佐,“你骗我,那明明就是凯厄斯……如果不是凯厄斯的话……怎么动不动就要说‘杀了你’……”

“你虽然喝醉了但是居然还有点逻辑……”阿昂佐感叹道,然后又说,“那么你再想想,如果是凯厄斯的话,需要那么费劲地威胁我把我赶出去吗?以他的作风,不应该是直接出现在我面前,只扔下一句‘你再不出去就杀了你’吗?”

皮耶罗顿了顿,打了个嗝,喷了阿昂佐一脸的酒气,然后点点头:“对哦。”

他点了头,半眯着眼睛看着阿昂佐将那碗醒酒的蔬菜汤端过来,又问了一句:“如果不是凯厄斯的话,那是谁呢……”

阿昂佐将汤碗端到了他的嘴边,说着:“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刚才我在我脑子里快速搜了一遍,也没有找到可疑人物。不过既然他没有伤到你,那么就先别想这个了,当务之急是赶紧稳住佛罗伦萨的政局,不能再容许萨沃纳罗拉继续发展下去了……”

乔娅挂在房间的窗台上,听着屋子内的两个人的话题逐渐拐向佛罗伦萨现今政局,便彻底放下了心来,她呼出一口气,挂在窗台之下的身体摇晃起来,借着势头,跳到了隔壁的窗台上。

她刚迈出一步,就听见对面敞廊的屋顶也传来了一声响动,她站在窗台上的身体猛地僵住,然后望向敞廊,却只见屋顶上空空如也,只洒满了如水的月光。

从午间时分在托蒂府邸搜查的时候,乔娅便总有一种被人跟踪的感觉,然而当她有所察觉之时,这个跟踪她的人又会立即消失,连一片衣角都不会留在她的视线里。这几次下来,乔娅觉得自就像是一只被人用奶酪吸引了注意力的猫,连这一点点破绽,都是对方故意留下来的。

她蹲在窗台上,盯着敞廊的屋顶看了许久,直到脚下又一群夜巡的卫兵举着火把走过这条相对偏僻的巷道,她才带着几分疑惑与试探地,从窗台上跳下,沿着敞廊的罗马柱,爬上了敞廊的屋顶。

屋顶上什么也没有,她站在屋脊上四处望了望,四下里只有领主广场的灯光在灯光阴影之下一层叠着一层的屋顶,仿佛这个夜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正准备跳下敞廊,找到出城的路时,眼角余光又瞥见一个一闪而过的黑影,这下她没有再多考虑,便立即改变了方向追了过去。

大约是如阿昂佐以及皮耶罗所说,如今的佛罗伦萨早比不上一年前的那样的太平了,不光是夜巡的卫兵更多了一些,连入了夜后街上的行人都少了许多。乔娅离开领主广场之后,跟着那个影子在空旷的街道上飞奔着,跑过了一片平地,又抓着砖墙上突出的木梁爬上了墙,然后便是在屋顶上、月光下急速飞驰着。

那个黑影速度非常快,乔娅追得极其吃力,然而当她体力逐渐不止,即将追丢时,对方又似乎放缓了脚步,以至于她能在视野的边缘看得见他的漆黑的袍角。

这下,乔娅真成了一只被奶酪吸引的猫,然而明知自己被对方戏耍,她也无法放弃,在她被断掉所有线索的时候,别说一块奶酪,哪怕是一杯膻味儿十足的羊奶,她都会硬着头皮喝下去。

她随着那个黑影在佛罗伦萨城中奔走,在她体力濒临极限的时候,那个一直往前奔跑的黑影顿了顿,停在了一栋建筑之下。

乔娅也跟着顿住了脚步,抬头看去,发现这栋建筑,是圣母百花大教堂前的乔托钟楼。

这个人带着她在佛罗伦萨绕了一圈。

她正想着这个人带着自己在城中绕了一圈耗费自己体力的目的时,对方已经转过身来,向乔娅露出了自己之前一直隐藏在黑暗之中的苍白而英俊的脸,他有着一双与凯厄斯如出一辙的红色眼睛,只不过那双眼睛里并没有凯厄斯那样天真与阴戾相互交杂的复杂感情,平静得就像平原上的溪流,他看着乔娅,微微欠了欠上半身,原本收在外袍里的金色挂坠随着他这个动作滑了出来。

那是一个有些古怪的图案,而同样的图案,乔娅之前在沃尔图里城堡的那个冷面少女简身上见过。

这个青年朝乔娅笑了笑,以一种极为恭敬的语气说道:“乔娅小姐你好,我是沃特图里家族的卫士德米特里。”

果然,是一个来自沃尔图里家族的吸血鬼,那么那个标志,应该就是沃尔图里家族的族徽了。

乔娅的呼吸逐渐平稳了下来,她站直了身体,对着德米特里点了点头,也没有马上控诉对方跟踪并且戏耍自己,而是学着他嘴角的弧度,笑着说:“你好,是凯厄斯找我有事吗?”

德米特里笑着摇了摇头:“是阿罗找你。”

“阿罗?”乔娅皱了皱眉。

乔娅只在沃特拉城的圣马库斯节的庆典上见过一次阿罗.沃尔图里,在她的印象中,如果说凯厄斯是一个坏脾气的古罗马奴隶主,那么阿罗就像是古希腊神话中优雅而自信的奥林匹斯神祇,只不过在乔娅的眼中,这个人虽然脸上一直带着得体的微笑,但不一定比凯厄斯更无害。

她闯进沃尔图里城堡的时候,阿罗便已经通过简表达了想要见她的请求,但是被凯厄斯态度强硬地回绝,并且号称阿罗再插手他的事,他一定杀了阿罗。

这句话倒不见得能表现出凯厄斯跟阿罗关系恶劣,倒是让乔娅知道阿罗并不是一个善茬。

乔娅提起了几份戒备心,她看了看德米特里,又抬头看了看乔托钟楼。乔托钟楼有八十四米高,站在钟楼底下并不能看见楼顶,她也不知道德米特里口中的阿罗在乔托钟楼的哪个位置。

“阿罗在顶楼。”德米特里似乎看懂了她的想法,出声提醒道。

乔娅收回了视线,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知道阿罗为什么想要找我吗?”

“不知道。”德米特里摇摇头,“我们从不知道阿罗在想些什么。”

“所以你也不知道为什么阿罗让你在带我见他之前先带着我在佛罗伦萨跑上一圈吗?”乔娅笑道,“是为了让我爬到钟楼楼顶的这一截路变得格外艰辛吗?”

德米特里愣了愣,随后笑道:“阿罗说了,你可以走楼梯去见他。”

乔娅:“……即便是这样,我也不会感谢他。”

不管阿罗有什么意图,总归不会是杀掉她。

此时的她,对吸血鬼已经没有了当初在佛罗伦萨背阳巷道初见獠牙时那样的恐惧,在稍稍收拾了因为体力濒临极限的狼狈之后,她拍了拍刺客袍衣摆上的褶皱,然后推开了乔托钟楼的门,登上了钟楼内的台阶。

乔托钟楼建于一百年前,是一座在佛罗伦萨城中极为少见的哥特式建筑,这一类建筑的特点便是高耸瘦削、尖形拱门,以及大扇狭长的彩绘玻璃窗,这一类的建筑似乎都自带着一股哀婉而阴森的气息,在乔娅举着火把,沿着旋转而上的阶梯慢慢向上时,总有一种耳朵里会突然冒出管风琴音乐,魅影与克里斯汀引吭高歌的错觉。

阿罗就背对着她,站在顶楼窗户前,他穿着沃尔图里家族的人惯穿的那一身黑袍,黑色的头发柔顺地垂在肩后。

乔娅看着那个背影,觉得下一刻他就要转身大叫一声“Sing!My angle of music!Sing!For me!”。

阿罗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脸上是与魅影截然不同的优雅微笑,他的笑容仿佛带着一股令人迷惑的吸引力,使得乔娅也不由自主地提起了嘴角,还未等她上前,阿罗便已经大步走向她,笑着道:“终于见到你了,乔娅小姐。”

他一边走着,一边取下了手上的白手套,然后向乔娅伸出了自己苍白的纤长的右手。

乔娅看着他伸出的那只手,有些疑惑,然后抬头看了看他。

在这个时代,男女之间的会面并不流行握手礼,这个在后世极为普遍的礼仪,在此时仅仅只是身着厚重盔甲的骑士们因为不便做出其他礼仪动作,脱下右手甲胄,表示没有武器,而向对方表明并无恶意的动作。

虽然乔娅穿着极为男性化的刺客袍以及裤子,并不能像普通女士那样提着两边裙摆屈起膝盖行礼,但她也不觉得阿罗会用这样一个骑士之间的礼仪方式来向自己敬礼。

而在她犹疑之间,阿罗已经收回了手,又将手套回了白手套中,然后笑着问道:“乔娅小姐是在凯厄斯那里听说过我吗?”

乔娅想了想当时凯厄斯提起阿罗时的古罗马奴隶主杀人宣言,然后摸了摸鼻子:“算是吧。”

她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没有接过阿罗的握手礼不太礼貌,而自己没有穿裙子,做女士的提裙礼也很奇怪,便直接效仿男士礼节,右手拉下了戴在头顶的兜帽,朝着阿罗微微鞠了一躬。

阿罗在她突如其来的男士礼节之下愣了愣,然后又笑着说:“果然是在蒙特里久尼掀起女士裤装热潮的乔娅小姐。”

乔娅站直了身体,有些疑惑地看向阿罗:“您知道我来自蒙特里久尼?”

阿罗微微眯了眯红色的眼睛,朝着乔娅走近了一步,用一种轻飘飘的声音说:“我知道的乔娅小姐并不只是来自蒙特里久尼。”他在靠近乔娅的那一刹那,红色的瞳孔游移到了眼角的位置,盯着乔娅的侧脸,“而是来自梵蒂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