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如果不是亲自置身于沃尔图里城堡,乔娅绝不会想到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内超过三百天都是烈阳当空的沃特拉城内,还会有这样一个色调阴郁空气冰冷的地方。

当她随着凯厄斯走出了房门时,便看见了一条狭长而幽深的走廊,走廊两边是冷灰色的墙壁,墙壁上放置着花纹繁复的铁艺烛台,两边的烛台连成一片,延伸向了走廊的尽头。这些光亮非常有限,但组合在一起,却刚好填满这条走廊,只不过尽管烛光是暖色调的,这条走廊本身却拥有着极为强烈的压迫感。

那个女孩就站在门侧边,她大概跟此时的乔娅差不多的年纪,一头棕褐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没有佩戴任何时下年轻女孩喜欢上的珠链或是蕾丝,身上穿着乔娅初见凯厄斯时他穿的那个样式的黑斗篷,脖子上挂着一个图案奇怪的挂坠。

她的个头比乔娅还要矮一些,身量也并不算壮实,单薄得像是一张纸。但是体型并不能评判一个人是否强悍,乔娅在看见她精致而苍白的脸颊,以及一双大大的红色眼睛之后,就明白了,她是一个吸血鬼。

凯厄斯是一种极为粗暴的方式拉开门的,但乔娅同时又看出,他拉开门的那条手臂又尽力在克制什么,以至于他的手背上都浮起了根根青筋,而在这样满脸戾气的凯厄斯面前,屋外的女孩毫无惧色,可以说那张漂亮而稚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仅仅只是低了低头,以示恭敬,然后一字不改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凯厄斯,阿罗回来了,他想见你,还有你身边的这位小姐……”

“让他滚。”凯厄斯简略而粗暴地打断了她。

“凯厄斯……”

“简,你回去告诉阿罗,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再敢出手干涉我的事,我就杀了他。”凯厄斯说完了这句话便狠狠地砸上了门。

乔娅的视线已经习惯了走廊上那一排稍显黯淡的烛光,在房门猛地隔绝了光源之后,她有那么一瞬间看不清楚屋子里的东西,只能听见屋外那个慢悠悠的脚步声远离,以及屋内熟悉的脚步声缓缓靠近。

而在短短的几秒钟时间,她的视野又变得清晰起来的时候,她先是看见凯厄斯衬衣上的枝蔓暗纹,紧接着,那只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便朝着那扇洞开的窗户奔去。

乔娅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便听见凯厄斯说了一句:“到我背上来,抓紧我。”

她下意识地照做,然后看见竭尽全力只能在窗户边上盘旋的阳光忽地涌到了她的面前,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而后夏末时节干燥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沃尔图里城堡带给她的阴寒感,将她结结实实地笼罩其中,伴随其间的,是在她身侧两边呼呼作响的风,它们在她耳边躁动着,吹落了她头上的兜帽,还拂起了她那头刚刚及肩的淡金色头发。

这是一种非常陌生的感觉。

尽管她闭着眼睛,却能感觉到自己正毫不受限地在这个世界穿梭着,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攥在手中的凯厄斯的衣服,然后鼓起勇气一般地,缓缓地、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了自己在飞。

真正意义上的飞。

沃特拉地区种植着许多许多的伞松,大约是阳光太过充足,这些如同蘑菇一般的松树长得非常高大,构成了山麓上的沃特拉城以及山下河原村落周边的茂密植被。

而此时此刻的她,被凯厄斯背在背上,穿梭在了这些伞松的树冠之上,凯厄斯的速度很快,快得她脚下的那些翠绿的树冠只匆匆在她的视野之中留下一片残影,而她在这些残影之中艰难辨认出了自己所在的高度之后,不仅没有害怕,反而内心燃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就像她上辈子第一次看见有人飞腾于相叠交错的建筑之间时。

乔娅不知道这样的御风飞行持续了多久,直到凯厄斯停下来时,她仍有那么一点恍惚,她的呼吸直到好几秒种之后才恢复了正常,她放松了攥紧凯厄斯衬衫的手,从他冰凉的背脊上滑落下来,双脚及时。

“你害怕了?”她听见背对着她,站在她前方的凯厄斯闷声问道。

她先是愣了一下,才摇头,然后又想到凯厄斯应当看不见自己摇头的动作,便说道:“没有……我没有害怕,这是……我做梦都想感受到的。”

凯厄斯从鼻腔里喷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声音,而这时乔娅才反应过来,这是凯厄斯第一次这么直白地站在阳光下。

作为一个人类,她尚且觉得沃特拉城的阳光毒辣异常,更何况凯厄斯这么一个本该畏光的吸血鬼,在这一秒钟,她脑补了凯厄斯之所以没有转身看她是因为面孔已经被阳光腐蚀,而下一秒,她就看见了凯厄斯的颈侧皮肤上,像是光滑的镜子一般,反射出的粒粒金光。

“凯厄斯你……”乔娅有些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你要消失了吗?”

凯厄斯回过头来看她,他那张本来就像是最出色的画师呕心沥血创作出来的天使般的面孔被笼罩上了一层耀眼的金光,整个人的轮廓就像是被这些光芒模糊掉了,随时随地会化成一团破碎的光点,像是河边的萤火虫一般,飞散开来。

乔娅上辈子看过的动画片里这样消失掉的男女主角像是跑马灯一样在她的脑海中轮回闪过,而后变成了在她面前与阳光彻底融为一体的凯厄斯,她猛地摇头,想要上前一步抓住凯厄斯的衣袖,却看见置身于粒粒光点之中的凯厄斯皱着眉说道:“谁说的我要消失的?”

“你……”乔娅还没说完,凯厄斯就凶巴巴地打断她:“你再用那种看死人的眼神看我,我就杀了你,然后用你这个眼神看你。”

乔娅:“……”

古罗马奴隶主凯厄斯的一句话打断了她内心正在循环播放的伤情背景音乐,她面无表情地后退一步,然后看了看自己周围。

凯厄斯带着她来到了一处山头,山麓以下是茂密的伞松,而山头则是平坦的草甸,她站在这里,能看见山下在一片绿野之间蜿蜒而过的小河,以及远处藏在对面山麓上的暖色调小城。

而这时的凯厄斯带着一身光辉,席地坐在了草地上,屈起一条长腿,手臂随意地搭在了膝盖上,他的坐姿并不是像站姿那么挺拔优雅,像是在街头混迹多年的平民少年,然而这样的坐姿在他做来,却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乔娅看了他一会儿,便也坐了下来,她并没有用贵族小姐标准的坐姿,而是像凯厄斯一样,自由而无羁地坐着。

他们身后有一株伞松,巨大的树冠或多或少遮住了些午后炽热的阳光,在她脚下留下斑驳的影子,山头有细细微风吹过,带来小河渗入空气中的点点水分,使得她终于不像是在高温下煅烤的铁浆了。

她解下系在腰间的水壶,壶口对着嘴,喝了水壶里的小半壶有些温热的葡萄酒,然后将水壶递给了身旁的凯厄斯,凯厄斯扭头看她,看了看她灰蓝色的带着笑意的眼睛,又看了看她递来的水壶,不耐烦地说:“我不喝。”

“哦。”乔娅应了一声,又将水壶系回了腰间,顺手拍了拍水壶旁边的布袋。

她这个动作引起了凯厄斯的注意,大约是她之前被凯厄斯从墙上放下来之后第一时间查看布袋里的东西,使得他有些好奇。她见凯厄斯将视线瞟向了这个布袋,便直接将它从腰间解下,用递水壶的姿势直接递向了凯厄斯。

凯厄斯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有些迟疑地伸出了手,从她手中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布袋,而在这一过程中,他依然是尽量地躲避过了与乔娅的手直接接触。乔娅并没有在意这个小细节,仍旧是笑着看他,用眼神鼓动着他拆开这个布袋。

凯厄斯动作缓慢地拆开了这个布袋,而这层并不算厚的亚麻布料被揭去之后,陶制杯子上那个线条粗陋的歪着头的阿波罗就这么闯进了他的视野,他愣了愣,然后侧回了头,看向了乔娅。

“是你吗?”乔娅问道。

凯厄斯在她发问之后,却冷不丁地扭过了头去,只给乔娅留下一个被风吹乱了头发的后脑勺。

“我知道是你。”乔娅继续说道,“我前些天回了佛罗伦萨一趟,在我的桌子上看见了这个杯子。”

“你是因为什么又回到了佛罗伦萨?”

“你来托蒂府邸找过我的,对吗?”

乔娅一口气将她在看见这只杯子的时候所想到的问题全部抛了出来,然后静静地等凯厄斯回答,然而过了很久之后,她才听见凯厄斯背对着她说道:“你想知道这些做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在凯厄斯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些怯意。

只不过她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再去仔细挖掘凯厄斯语气的不对劲了,她呼出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所以……我的弟弟,马科,是你救下来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