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乔娅第一次爬上奥尔西尼宫塔楼,眺望这罗马这座城市的灯火之时,她就已经对夜空中的光亮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无论是罗马,亦或是贯穿佛罗伦萨而过的阿诺河上的粼粼灯光,每一个城市,每一种光亮,都会在她心中产生不一样的触动。
而蒙特里久尼城中央那栋屋子窗户所透出来的那一点微弱的光亮,在她的眼中,就像是深夜风浪中的灯塔,她只要握住它,她就能从惊涛骇浪之中获得一丝生存之机。
只要……
然而当她真的站在了大门前时,胸口出的狂风骤雨又像是忽地一下暂停住了,她面色平静,只有灯光照出她灰蓝色眼睛里的点点水光,她缓缓地伸出右手来,用手背的指节,照着大门,扣了三下。
“砰砰砰”。
屋内没有任何动静。
她忽然之间便忍受不住这样的安静,又换成了手掌,对着门就开始狠狠拍了起来。
这样的敲门方式有悖于阿德里亚娜在她前十五年的教学方式,不仅毫无贵族仪态,还带了几分歇斯底里。
她也不知道敲了多久,连自己已经被那份期望翻来覆去折磨了好多遍之后,门终于从里面被开了一个缝,屋内的灯光迫不及待地倾泻而出,擦过她的身体,在蔓过她的脚边。
她的手僵硬在了半空中,初春料峭的寒风在从她侧面轻轻卷过她耳边参差不齐的发丝,拂过她面颊的时候,让她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战,同时双颊两道与众不同的冰凉感觉,让她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居然哭了。
那只伸在半空中准备敲门的手又扭回来,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然后又抬头,往门里看去。
那道门缝里,是一张属于中年女子的脸,眼角带了丝皱纹,但是仍可见年轻时清秀可人的模样。
她一手扶着门,有些好奇地看着站在门外的乔娅,轻声问道:“请问……您找谁?”
乔娅缓和了自己的心跳声,呼出了一口气,又稍稍找回了一些仪态,然后说道:“我找艾吉奥奥迪托雷先生。”她顿了顿,又道,“我在佛罗伦萨见过他几次,我知道他是一名刺客,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想要问他。”
从应佩萨罗伯爵骑马共游邀约的那天开始,乔娅几乎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睡过一次觉,当她被那个自称克劳迪娅的女士引入这间别墅,坐在放置了软垫的椅子上时,还有些恍惚,总觉得自己一闭眼,就要回到放置着甘草垛的马车上。
这是一间装饰大气而豪华的屋子,正厅天花板上悬挂着一座华丽的石英吊灯,烛光在石英和水晶的折射下,填满了这间宽敞的屋子。
当她双手颤抖着,从克劳迪娅的手中接过一杯葡萄酒之后,才终于从那种灵肉分离的感觉之中挣脱而出,她微微低下头,盯着酒杯之中带着微微涟漪的水面上倒映着的灯光看了一会儿,才将杯子抬得更高一些,抵在嘴唇边,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杯中的酒。
克劳迪娅在乔娅身边的椅子上落了座,看着乔娅喝酒的姿势,又看向她虽然布满了灰尘和污泥但是仍旧能看得出污垢之下洁白肤色的纤细手腕,想了想,然后道:“小姑娘?”
乔娅顿了顿,她没指望过自己的伪装□□无缝,但是被人一语道破之后,还是有了那么一点小小的失落。
克劳迪娅似乎是看出了眼底一闪而过的震惊和失落,笑了笑,说:“就算你把头发弄成这样子,还压着嗓子说话,但是有一些细节地方还是可以看出来的。”
“哦。”乔娅点了点头,将手中的葡萄酒杯又捧得更紧了一些,斟酌着开口,“我之所以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是为了方便从家里跑出来。前些时候家里给我安排了一桩婚事,看我看得很紧,我好容易才找到机会……”
她还没说完,眼角余光便瞥见克劳迪娅的表情似乎有些僵硬,她顿了顿,停下了对于自己为什么会以一个脏兮兮的假小子的形象跑到蒙特里久尼的叙述,而是有些小心翼翼地说:“克劳迪娅女士,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克劳迪娅的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她似乎是思考了一下,才有些艰难地开口:“小姑娘,你跟艾吉奥是在佛罗伦萨相遇的?”
“是的。”乔娅点点头,“他跟我的继父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我通过我继父认识他,他救过我,还……”乔娅想到在托蒂府邸屋顶上,艾吉奥理直气壮的那番扒心上人窗户的言论,飞快地从脑海之中搜寻出一个词,然后说,“他还跟我有了一次……谈心。”
乔娅看见克劳迪娅的眼皮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她的手有些不安地敲了敲木质的椅子扶手,然后语气有些委婉地说:“其实吧,艾吉奥这个人,我对他再了解不过了,他从年少时期,就非常地擅长哄女孩子开心,连二三十岁的成熟女性都常常为他所倾倒,更不要说……像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了。”
“哦。”乔娅点了点头,里卡多曾经用一个讳莫如深的微笑来表达过自己对于艾吉奥漫长情史的认知,艾吉奥也在深夜的屋顶上向她这个还未满十五岁的旧友继女大谈自己当年扒窗户的光荣历史,所以克劳迪娅的这段话,让她对艾吉奥又增添了由衷的赞叹:
真的不愧是意大利人。
赞叹之后,她又老老实实地说:“我不在意。”她是想通过艾吉奥找到马科,而对于艾吉奥本人从小到大到底泡了多少妹,她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而克劳迪娅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脸上的表情更加的难看,她甚至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有些烦躁地在乔娅身前走来走去,似乎是在沉思着什么,而乔娅捧着葡萄酒杯,仰着头,看着克劳迪娅在自己身前徘徊,吊灯的光随着克劳迪娅的身影忽明忽暗。
她不知道克劳迪娅是因为什么事而感到烦恼,但如果是因为自己的到来,让别人觉得为难的话,那么她会在问道艾吉奥的行踪之后,立马向克劳迪娅辞行。
克劳迪娅来回走了几圈之后,才看向姿态优雅而乖巧地坐在椅子上的乔娅,呼出一口气,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小姑娘,你说你知道艾吉奥是一名刺客,也知道他最擅长讨女性的欢心,那么你也该知道,他是个注定流浪的人,干的也都是些刀头舔血的活儿。他曾经去西班牙,一去就是两年,这两年间,我与母亲只能通过他寄回来的书信知道他是否还活着,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不止折磨着他,也折磨着我们。更何况,他现在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所以……”
乔娅仰着头,灰蓝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她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泄了气一般,后退了一步。
这时,大门处又传来了几声敲门声,乔娅反射性地站了起来,她还来不及细想赶过来的是奥迪托雷家的客人还是前来搜寻她的教廷护卫队,便听见门外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声:“克劳迪娅,是我。”
乔娅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反应过来,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她此次前来寻找的艾吉奥奥迪托雷,而原本站在她身前的克劳迪娅已经提着裙摆,踩着高台鞋,快速走向门前,拉开了大门,而门外那个戴着白色兜帽的男人刚往屋子里迈进一只脚,便遭遇了克劳迪娅一记重拳捶在了肩膀上。
“怎么了,克劳迪娅?”艾吉奥的声音带着些许莫名以及几分不仔细听还听不出来的委屈。
乔娅也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探着头看向大门处。
“艾吉奥,你看看你又干了些什么好事?”克劳迪娅的声音带着竭力压制住的愤怒,“你连这么小的女孩子你都下得去手,你的良心还在吗?身为你的妹妹让我感觉异常地惭愧……”
克劳迪娅这句话一出来,乔娅还没有咽下去的葡萄酒差点就从她的鼻腔里喷出来,她有些艰难地控制住那些液体又咽回食道里,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胸口,然后长呼出了一口气。这个时候,她的眼眶里面已经布满了强忍着喷酒冲动所激发出来的生理性泪水,正伸手抹泪花的时候,她又听见克劳迪娅控诉道:“你看人家小姑娘都哭了!艾吉奥你是人吗?”
乔娅:“……”
她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解开这个误会,给艾吉奥还一个清白的,于是便捧着葡萄酒杯站起身来,朝着门口走了几步,试图劝慰正在气头上的克劳迪娅:“那个……”
她刚开口,便引起了正向克劳迪娅解释的艾吉奥的注意力,艾吉奥的视线越过克劳迪娅的侧脸,看向了她,在略微愣怔了几秒之后,又跟克劳迪娅说:“克劳迪娅,你是不是哪里搞错了,这明明是一个脏兮兮的臭小子啊,我怎么可能会去招惹他?”
乔娅:“……”
她竟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将手里的酒杯砸向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