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切萨雷曾经见过乔娅晚上在屋顶上飞驰的样子,却也从来不知道,这个看上去温柔娴静的姐姐会游泳,即使知道,在看见台伯河的滚滚浪涛之后,也不觉得那个身娇体弱的少女可以在这样湍急的水流之中活下来。
这是四季之中风光最为迷人的春季,却也正是台伯河河水最为汹涌的汛期。
那一天,台伯河两岸都是教廷护卫队的士兵,甚至还有许多罗马贵族的仆人们也加入了搜寻,只不过从乔娅坠河的地点,一直到奥斯蒂亚附近,都没有发现坠河人,只是在入了夜之后,一个费拉拉大使派出来的仆人从河岸边捞出了一条珠链。
那是乔娅这一天固定在头发上的装饰,珠链上还缠绕着几根**的头发,在搜寻人员手中的火把照耀之下,闪烁着淡金色的光芒。
台伯河再往下,便是第勒尼安海了。
在来自梵蒂冈的搜寻队伍沿着台伯河两岸搜寻至第勒尼安海畔的奥斯蒂亚时,台伯河上游罗马城边缘的那个贫民区里,依然没有任何贵族踏足此处。
初春时节的亚平宁半岛带着料峭春寒,入了夜之后少了阳光的照射,气温急剧下降,贫民区的每家人都搜出自家里最能抵寒的衣物,一家人披着衣服,靠在背风处取暖,说着近几天的趣事,然后谈到了午后那两个骑着马闯进贫民区的贵族男女。
“是迷路了吧?”一个小男孩说,“不过那马还真长得好看,骑着马的贵族小姐也好看。”
他话音刚落,便被自己的母亲敲了敲头,只得“哎哟”一声,抱着头缩到更角落处。
乔娅坐在一栋废弃屋子的窗后,窗户没有玻璃,风带着几点雨丝灌进屋内,连着这个小孩的嘟哝也带进了她的耳朵里,她笑了笑,然后又在风中裹紧了披在身上的脏兮兮的绒毯。
这间屋子虽然是早前的罗马居民废弃的,但是搬来此处的人用能找到的工具和砖石,将屋子细细填补过,房屋角落处放了一张由木头搭成的简易的床,还有从其他地方寻来的缺腿少手的椅子。
靠近门窗的地方,则烧着一个小小的火堆,屋子里的住户,便是靠着这个火堆,来抵御初春时节的寒冷。
火堆上架着一口锅,一个黑发黑眼的异族妇女就坐在乔娅对面,一手拿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碗,另一手拿着勺,往锅里舀了一勺,倒进了陶碗里,然后站起身来,颤颤悠悠地将碗端到了乔娅面前,说了一段阿拉伯语,乔娅先是愣了愣,想开口婉拒,却又想到这个老妇不太懂意大利语,便还是笑了笑,双手捧过了碗,喝了一口碗里的汤。
这是蔬菜汤的做法,只不过他们买不起新鲜蔬菜,只有在罗马城外找些野菜来煮汤,似乎是为了款待乔娅这位客人,还在汤里放了一小块牛肉。
平民用不起盐,汤里除了牛肉没有任何调味,味道自然是说不上好的,但她还是全部喝进了肚子里。虽然不算什么珍馐美味,但这么一碗汤下去,还是让她感觉暖和不少。
这时,一个看上去十二三岁的男孩抱着一捆干柴走进屋内,他先是看了乔娅一眼,然后走到了火堆边上,将干柴一根一根地放进了火堆里。
添了柴禾之后,火光更盛,将这间屋子里照得亮亮堂堂的。
这里是露西亚和艾莉西亚的家,确切来说,是她的家人漂洋过海来到罗马之后,寻到的一处遮风避雨的住所。异教徒在罗马的生活非常不容易,而因为两姐妹找到了在梵蒂冈的工作,于是她们的母亲和弟弟的生活,也要比贫民区其他家要过得稍微好一些。
比如他们就买得起牛肉来煮汤。
露西亚曾经对乔娅介绍过她的家人们,她的父母生下了两个女孩两个男孩,长子早年在马穆鲁克王朝与奥斯曼帝国的边境战火中丧生,这也是促使她们的母亲做下远渡重洋这个决定的直接原因。露西亚和艾莉西亚排行二三,也是目前家中年纪最大的两个孩子,另外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弟弟阿布德。
也就是这个抱着柴禾走进来的男孩子。
因为营养摄入不足,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一些,但是他非常聪明懂事,在两个姐姐去梵蒂冈工作之后,他留在家里肩负起了照顾母亲,以及其他病弱乡邻的重任,是个非常靠得住的孩子。
最重要的是,他水性极佳,在家乡时就救下过好几个落了水的孩子。
乔娅在听说露西亚和艾莉西亚这个水性极佳的弟弟阿布德之后,便在心中有了一个大致的计划。
早在她刚刚回到梵蒂冈的时候,便从胡安的问她的问题中,猜出了托蒂家族遭到佛罗伦萨卫兵抓捕是是跟罗德里戈有关,而艾莉西亚探听到的消息,更是佐证了她的猜测。
现在的托蒂家族,玛蒂娜病逝,里卡多受冤而死,阿图罗、西里欧、丽莎还有伊莉莎奶奶生死不知,而年幼的马科独自逃脱。
就算夜色再浓再安谧,只要想到托蒂家族目前的境况,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的,每个夜晚都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床顶上画的以撒献祭。
她决定离开梵蒂冈,去佛罗伦萨找马科。
她不能再在这个歌舞升平的地方,坐等着,然后又听见来自佛罗伦萨的坏消息了。
逃离梵蒂冈说来简单,她每天晚上都可以从窗户沿着屋檐跳出禁锢着她的奥尔西尼宫,但是她也清楚,只要奥尔西尼宫发现她逃跑了,那估计要不了一天,她就会在去佛罗伦萨的路上,被教廷护卫队给抓回来。
她需要有人帮她,帮助她给梵蒂冈施一个障眼法。
横贯罗马城而后注入第勒尼安海的台伯河早在她的初步计划之中,只不过台伯河在冬春季节便进入了汛期,就算她在曾经的学生时期校运会的游泳项目上拿到过名次,但是仍然不敢轻易去挑战这条河。
而露西亚口中那个水性极佳的弟弟阿布德,使得她的逃离计划,有了完全实现的条件。
计划准备妥当之后,所欠缺的便是一个契机。
乔娅原本打算在婚礼结束她随着佩萨罗伯爵搬进他在罗马的住所,行动稍微自由一点之后,再实施这个计划。
然而佩萨罗伯爵出乎她意料地,在婚礼之前,便提出了一个骑马游河的邀约,乔娅在佩萨罗伯爵的亲卫以及茱莉亚离开之后,拿着那张请帖,几乎是要笑出声来。
骑马是一项具有相当危险性的运动,尤其是侧骑,尽管这个时代已经有了侧骑专用的偏鞍,但是坠马事故的发生率依然很高。乔娅在十来岁跟随奥尔西尼宫的骑术老师学习骑马的时候就没少摔过,可以说,乔娅此次应佩萨罗伯爵的邀约,骑马游览台伯河时,从马背上摔下来,是一起极为稀松平常的事故,绝不会让人有所怀疑。
而这一起事故唯一的意外,便是乔娅的身边,是正处于汛期的台伯河。
乔娅在故作惊慌地摔进河里之后,便立马屏住了呼吸,顺着河流往下游漂去。
她时不时地冒出水面呼吸,然后又沉底,每一次沉底,都会从身上取下一件随身物品,或者是头发上的珠链,或者是系在手腕上的蕾丝,任他们顺水漂下;而每一次冒出水面时,则是确定自己与坠落点的距离,然后拼命找机会回到岸上。
只不过她之前预料得不错,汛期的台伯河水流充沛,她光是保持不沉底,不被水下的暗流卷走,就已经耗费了太多力气,想要靠岸,几乎是不太可能实现的。
就在她体力濒临耗尽之时,她终于顺水飘到了阿布德前一夜系在河水两岸之间,横在河面上的一条绳索旁,然后使劲全身力气,用手勾住了那条绳索。
而这时,在岸边等候已久的阿布德立马入水,一手划着水,一手抓紧绳子,以保证自己不会被水流冲走,然后游到了河中央的乔娅身边,拉着已经筋疲力尽的她,慢慢地游回了岸上,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砍断了这条横在河道中央的绳子。
然后这个虽然看上去瘦弱,却异常有劲的小少年背着她,绕向荒无人烟的地方,回到了她曾经与佩萨罗伯爵经过的那处肮脏而拥挤的贫民区。
搜寻队员们沿着台伯河的流向越走越远,几乎靠近了台伯河的入海口,却不知道,他们寻找的那个人又回到了罗马城的边缘地带,披着贵族们看一眼都会脸露嫌恶的破毯子,喝着贵族家里仆人都不愿意喝的蔬菜汤。
乔娅喝完蔬菜汤之后,便将陶碗放在了一边,而那名老妇则拿过了碗,又往碗里盛了一勺蔬菜汤,递给了将将坐下的阿布德。
阿布德接过碗,一口便将碗里的蔬菜汤喝完,然后用脏兮兮的袖子擦拭了唇角,又埋下头来,将柴禾填进火堆里。
过了一会儿之后,老妇又脚步缓慢地走了过来,将怀里的一个布包递给了乔娅,然后用阿拉伯语说了一段话,乔娅正在愣怔之时,便听见一旁的阿布德用不太标准的意大利语说道:“我妈妈说,这里都是我的衣服,你要离开罗马的话,需要换一身衣服再离开。”
乔娅知道阿布德平时会在台伯河岸的码头上做帮工,所以会说一些意大利语也不是很奇怪。
她接过布包,掀开了一个角,却看见了里面干净而整洁的衣料,她的动作稍稍顿了顿,然后看向阿布德。
阿布德身上还穿着下午跳水救她时的脏衣服,因为没有好好浆洗过,衣服干了之后,便皱巴巴地贴在了他有些瘦弱的身躯上。
露西亚母亲给她的这个布包里,大概是阿布德最好的一身衣服了。
她手里捧着装了阿布德衣服的布包,不动声色地从怀中摸出一枚珍珠,裹在了她身上的毯子里。
这枚珍珠出自她常带的那副耳环,她在临出门赴约之前,便已经将自己常佩戴在身上的几样首饰的宝石和珍珠拆了下来,缝在了贴身内衣的口袋里,方便她逃离之后不至于饿死街头,首饰被拆掉之后,虽然价值大打折扣,但是就算被卖出去辗转来到了梵蒂冈,也不会有人认出这些首饰原来的模样,更别说原来的佩戴者了。
她确定无论是露西亚的母亲还是阿布德都没有看到她的小动作之后,便将这条毯子从身上脱下来,仔细叠好放在一边,然后看向阿布德,说道:“麻烦你向我跟你妈妈说一声谢谢。”她顿了顿,又道,“还有,也谢谢你。”
阿布德看了她一眼,便对着母亲用阿拉伯语说了一段话。
妇人笑着摆了摆手,大约是一些不客气一类的话,而乔娅则是对着她笑了笑,又朝阿布德问道:“请问一下,能把你下午的时候用来割绳子的刀借我吗?”
阿布德愣了愣:“刀?”
“对,刀。”乔娅眯着眼睛笑着,“借我一会会儿好吗,我有大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