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聚集在领主广场的人们在夜幕降临之后便已经各自散去,有了白天的人潮涌动作为对比,深夜时分的领主广场便显得有了极为冷清寥落,只有广场上的几点昏暗的烛火,以及领主宫零星几扇还亮着灯光的窗户。
整个佛罗伦萨在哀戚中沉睡而去,没有人发现一个比起男性而言略显娇小的少年打扮的身影,动作干脆利落地翻越过阿诺河两岸的层层叠叠的建筑,然后站在了领主宫旁边的敞廊屋顶上。
这座敞廊由面向街道敞开的宽拱组成,三个圆拱支撑在科林斯簇柱之上,带着浓浓的晚期哥特式风格。
皮耶罗曾一脸骄傲地介绍过这个敞廊,大约百年前,两位建筑师修建了这座敞廊,用于举行行政长官宣誓就职等公共仪式,敞廊前的广场便是容纳集会的人群的。而这座风格颇为活泼的建筑,便紧挨着广场东南角的风格朴素的领主宫。
乔娅也是在这一天的午后才清晰地看见了领主宫的全貌,这是一座乍眼望去相当恢弘的城堡,有着灰黄而粗粝的砖墙,锯齿状的堡垒,以及立在城墙中央的巍峨的塔楼,看上去与精致的圣母百花大教堂相差甚远。然而仔细观察,却能发现领主宫的外墙装饰极为豪华,连窗台上都有精美细致的雕塑。
深夜之后的领主宫就像是无声沉浸在夜色中的堡垒,除了那几点灯光,便再无其他。
乔娅半蹲在敞廊屋顶的角落,望着对面的领主宫,像是看书一般,从左到右地观察着那些窗户,然后在最南边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一扇并未关紧的窗户。
她当即反手抓住屋顶边沿,身体却已经跳了下去,双脚稳稳地站在了敞廊的科林斯簇柱伤的空隙处,右脚脚尖摸索出下一个落脚点,然后循着缝隙,从簇柱上跳了下来,顺势在广场地砖上进行了一个翻滚,缓冲了从高处落下对于双腿的冲击,稳定住身体之后,便直直朝着那扇窗户跑过去。
这个时候,她模模糊糊听见了说话声,便贴近了领主宫内侧外墙,将自己隐藏在城堡的阴影处。
过了一会儿,两名举着火把的年轻卫兵从乔娅藏身的那堵墙的外侧走了出来,火把的光亮顿时照到了乔娅脚边的范围,她又默不作声地朝里靠了些。
那两个卫兵的步伐极慢,似乎将所有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彼此的谈话中来,说到兴起,还会抑制不住地提高声音来,然后被另一人提醒,这里是领主广场,应当保持安静。
他们说的是托斯卡纳方言,乔娅只听了些大概,两个年轻人先是谈到了新上任的美第奇掌权者皮耶罗,笑着说也不知道将来的佛罗伦萨在那家伙的治理下会变成什么样子,然后又幸灾乐祸道皮耶罗肯定没有他父亲洛伦佐那样的手段,肯定是治不住议会的。
而谈到刚刚过世的洛伦佐,其中那个小个子卫兵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领主大人很有可能不是死于疾病。”
乔娅瞪大了眼睛,而另一个高个子的卫兵的惊呼刚喊出一半,又很快被同伴压了下去,他花了好几秒时间消化完这个消息之后,便迫不及待地问道:“那是?”他顿了顿,又低下声问道,“刺杀?”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刚好路过乔娅的身边,乔娅屏住了呼吸,生怕被这两个卫兵察觉出什么来,但是这两个年轻人讨论的话题却让她觉得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
洛伦佐美第奇不是死于疾病,而是刺杀?
“你知道,我父亲是美第奇家族的家族医生。”小个子卫兵说,“他前两天还在说领主大人的病情已经好了很多了,看来要不了多久就能从病床上起来,给自己儿子弄得一团糟的政务擦擦屁股,结果才没两天呢……”
“肯定是刺杀,”高个子笃定地说,他正准备再说什么时,忽然“哎哟”惨叫了一声,然后停下了脚步,矮个子骂道:“都说了让你保持安静,你是想那些睡着了的美第奇成员们都听到咱们再说什么吗?”
高个子骂骂咧咧道:“也不知道是谁在地上丢了颗钉子,被我给踩到了。”他说着,举着火把矮下了身子,火把的光亮瞬间就把乔娅贴在墙根的鞋笼罩在内,而他在建起地上的钉子时,也瞥见了墙根处属于少年的黑色靴子。
“咦?”他一下子停住了目光,盯着那双靴子,而站在他身后的矮个子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乔娅所站的方向,两个人面带警惕地,朝乔娅走近了一步。
大约是人到中年的艾吉奥以及里卡多上告诉了她,在他们少年时期遛着佛罗伦萨卫兵们满街疯跑的青春岁月,使得她在被卫兵发现之后并没有感觉到害怕,反倒多了些跃跃欲试。
就在两个卫兵靠近她之前,她忽然侧身助跑,一脚蹬在了领主宫的砖墙之上,借着反作用力一跃而起,攀在了二楼的一扇窗台上。
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听见身后的窗户传来轻微的摩擦声,她正准备扭头看过去,一只臂膀已经窗内伸了出来,一把揽住了她,她猝不及防之下,被拉进了窗内,坠入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中。
在她被拉进室内之后,窗户瞬间被合上,那两个被留在领主宫外的卫兵愣了愣,随即开始用托斯卡纳方言高声喊叫着,领主宫进了贼。
只不过无论是呼叫还是火光,在隔了一扇窗户之后,都显得不太真切了。
乔娅背部贴着那具宛若大理石一般的身躯,她身上仅仅穿着那件稍显单薄的衬衣,那股子冰冷透过薄薄一层亚麻布料覆盖在她的肌肤,又层层渗透进她的肌理,使得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而对方在发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之后,便松开了她,向后退了一步,她双手环抱着双臂,转过身来,借着窗外的火光,看见凯厄斯修长而优美的身形。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修米兹衬衫,领口开了大半,露出了凌厉的喉结和锁骨,金发依旧是一丝不苟整整齐齐地梳在耳后,没有一丝刚刚从床榻上苏醒的惺忪感。
虽然乔娅此行的目的就是他,但是他在意外之中时忽然出现到她身前,她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只是呆呆地盯着他,直到他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笑,说道:“怎么,突然想不开,想来领主宫偷点东西?”
乔娅扭过头去不看他,说:“沃尔图里可也没少爬过我的窗户呢。”
“你有什么需要我去偷的东西吗?”凯厄斯说。
乔娅一时语塞,她那个房间,似乎也只剩下满桌面乱堆的书籍了。
“那……”乔娅问道,“你是为了什么爬到我窗户前来呢。”
对方没答话,看来一时半会儿也没组织出语言来。
最初的紧张感过去之后,乔娅放松了起来,她借着窗外的火光环顾着这间屋子,从有限的光亮中,艰难地窥见了屋子里奢华的陈列和装饰,以及四柱大床上整整齐齐没有一丝一毫的褶皱的床单。
这里像是一个冰冰冷冷的豪华的陈列室,而并不像是人住的屋子。
她观察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凯厄斯垂在身侧的那只手上,看了许久,才说:“其实,我是来道谢的。”她顿了顿,“谢谢你昨天救了我。”
凯厄斯语气冰冷地说:“我没有救你,你认错人了。”
“那就当我认错人了吧。”乔娅也不跟他争辩,她笑了笑,走到窗边,背靠着窗户附近的墙壁,面对着凯厄斯,道,“我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所以该道的谢谢,我还是会说。”
“遗憾?”凯厄斯皱了皱眉。
“是的。”乔娅点了点头,“我即将离开佛罗伦萨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来——或许我终其一生也无法再来到这个城市了。”
凯厄斯听着她的话,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死结,就在他准备说话的时候,房门处忽然传来几声敲门声,接着便是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问道:“沃、沃尔图里先生,对不起,打扰您休息了,有、有卫兵说,领主宫溜进来了一个贼,请、请问……”
“没看到!”凯厄斯毫无预兆地截下了他的话,“给我走开!”
被凯厄斯一声怒喝,那个人反倒高高兴兴地说:“好的!我这就离开!沃尔图里先生晚安!”
那个侍从的脚步声远去之后,房间里又是一片静默,但是乔娅能清楚地看见到凯厄斯的脸上又布满了那样深重的戾气,眼睛也变成了血一般的红色,而大约是因为陷入了暴躁的自我情绪中,他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乔娅上,于是乔娅的的目光从他的脸一路滑到他的胸口处。
那里,已经没有了起伏。
她收回自己的视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然后说:“其实我也没想到我来到领主宫遇见的第一个人会是你。领主宫这么大,谁知道你住在哪间房,而且这么久没有见过你,我连你是不是还在佛罗伦萨都不敢确定,可是我觉得,在临走之前,应当是要来给你道个别的。”
——因为我知道,你走之前,也一定会给我道别。
“我……”乔娅顿了顿,看向凯厄斯,“我想听完那个故事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