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领主广场上人潮涌动,然而在离领主广场不远的巷道口,却只有行人寥寥,他们大都穿着深色衣服,步履极快,在经过站在巷口的中年神父以及容貌清丽的金发少女之后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朝着领主广场的方向赶去,看样子是赶去领主广场参加致哀活动的。

乔娅随着神父走到了巷口拐角处,便停下了步子,她将自己的裙摆暴露在砖墙的拐角之外,在这之前,她请丽莎将马科带回了托蒂府邸,嘱托了阿图罗和西里欧站在能看见拐角的地方,如果看见她的裙摆在拐角处消失,那么就代表着她的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胁,请他们务必救她于水火。

神父走在乔娅前面,听她的脚步声停下,便回过头来,说:“乔娅小姐是不相信在下吗?”

乔娅倒也不掩饰,而是朝他礼貌笑笑,然后道:“你觉得我可能会相信你吗?”

神父点点头,然后道:“多疑不是坏事。”

乔娅仍旧是微笑着,说道:“神父说错了,这并不是多疑,而是比较基本的警惕心罢了。”

神父无声地笑了笑,随机朝乔娅走近了一步,道:“那么乔娅小姐又怎么会随同我过来呢?”

“我第一次去教堂做礼拜的时候,神父的目光便已经很引人注意了,我自认自己并不是一个惹人注目的人,所以多少还是会有些在意的。”乔娅说道,当时她在饮下代表耶稣圣血的葡萄酒时,正好对上了这个神父的目光,她本以为这道一直黏在她身上的目光与罗德里戈看茱莉亚时如出一辙,而后仔细回想,却又觉得神父的目光中更多的,是一种探究与疑问。

只不过她当时觉得自己在佛罗伦萨待不了太久,便没有太过在意。

现在想想,这位神父八成是曾经在梵蒂冈或者是通过其他什么渠道见过她,初见时一直盯着她,也是觉得她长的眼熟。

绝不会是罗德里戈派来保护她的。

乔娅顿了顿,又道:“而且,我比较在意,你口中所说的,‘佛罗伦萨即将变天’这样的说法。”

洛伦佐的过世必定会对佛罗伦萨造成不小的影响,但是美第奇家族掌控佛罗伦萨多年,底蕴深厚,这样的震动不足为虑。神父口中的“佛罗伦萨即将变天”,如果听众换成是任何一个佛罗伦萨人,估计都会觉得荒谬,可乔娅知道,这句话是有理可循的。

一是她通过与皮耶罗的几次接触,了解到他根本不适合政治,高级政客玩弄政治,而对于皮耶罗这样的人来说,则是会被政局变化所操控;另外一点,便是近年来在佛罗伦萨平民群体中声望颇高的多明我会修士萨沃纳罗拉抨击贵族的布道宣讲中,掌握着城市权柄的贵族们已经渐渐失去了人心。

佛罗伦萨的民众向来彪悍,被民众赶走流放的大贵族数不胜数,甚至还能捉住图谋刺杀洛伦佐的帕齐阴谋参与者,吊死在领主宫窗前。

被煽动的佛罗伦萨市民有多可怕,她是能猜得到的。

只不过心里的猜测是一回事,而别人亲口告诉她,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也可以说,是神父您的那句话,将我引到了这里。”乔娅笑着说,“就算在您看来,我如同我的父亲罗德里戈波吉亚一般心思深沉,但是我依然是一个对一切事物充满好奇心的小姑娘。”她说最后一句话脸色并没有因为自己活了两辈子而感到心虚,反而是脸上的笑容更加甜美了一些。

“那么既然乔娅小姐会跟着我来到这里,想必是已经猜到了。”神父道。

乔娅点点头,看来萨沃纳罗拉已经引起了罗马教廷的注意,确切来说,是引起了罗德里戈的注意。

乔娅没有听过萨沃纳罗拉的布道,但是据里卡多在饭桌闲聊时所说,此人号称自己得到了圣灵的启示成为先知,并且能言善辩,是个公认的预言家,舌灿莲花的传道者,在他布道之时,佛罗伦萨万人空巷,人们蜂拥而至。

并且,他是一个苦行僧,抨击的对象不只是佛罗伦萨生活奢侈的贵族,连同罗马教廷的神职人员在他的口中也是**奢侈背弃圣职的虚伪劫匪。

这样一个不属于教廷阵营且已经有一定影响力的人,罗德里戈不可能放任。

她想了想,道:“神父既然说我父亲安排您带我离开佛罗伦萨,那么他应该也知道,没有充足的理由,我是不会随便跟着一个陌生人离开的。”她笑了笑,“尽管我相信您的一部分说辞。”

神父笑了一声,道:“英诺森教皇已经病入膏肓,行将就木。他前几日命人找来三个年轻小伙儿,许给他们一人一个达克特金币作为报酬,从他们身体里抽取新鲜血液注入体内,期盼以此重焕青春,但是仍然无济于事,三个男孩无一幸免,教廷只能又每家补了四十个达克特金币,而教皇的病情却又更加严重了。”

乔娅愣了愣,英诺森教皇作风荒唐她是知道的,却也没想到居然能这么荒唐。

先不说年轻人的血液是否能让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重焕青春,在没有无菌意识以及血型理论的年代进行输血,那本来就已经药石无救的英诺森教皇,基本上是可以选一选自己的墓地了。

“所以,乔娅小姐,您知道的,您的父亲,志在必得。”神父道。

“那……”乔娅皱了皱眉,“他需要我立即回梵蒂冈是因为……”

神父笑笑,并没有再说话。

这一夜,对于佛罗伦萨的人民来说,是一个不眠之夜,直到深夜,街道上仍有喝得醉醺醺的年轻人,在河边、在桥上大喊大叫,还有一些萨沃纳罗拉的支持者在高声复述着那位苦行僧的主张,说着城市不能再由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所掌控了。

神父说得没错,佛罗伦萨要变天了,而洛伦佐的病逝,则如同天边涌动的阴云,拉开了暴风骤雨的序幕。

而乔娅在书桌前枯坐许久,直到窗外的动静渐渐歇了下去,才从书桌上那些随意堆放的书籍中找到自己从梵蒂冈带来的那本《十日谈》,动作缓慢地翻动着书页,然后反应过来那封写给阿德里亚娜以及弟弟妹妹们的信在前几天已经请阿图罗冒着大雨请信使捎去了梵蒂冈。

而那封信的末尾,正是她被皮耶罗带领着趁着夜色浏览了佛罗伦萨之后,带着对这座城市难以言说的情愫,一个词一个词拼凑而成的。

她写了夜中恢弘的领主宫,以及直插天空的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而至于那个面对她想要听故事的要求只丢下一句“你想得美”的少年,在她的笔尖萦绕了千回百转,最终没有落到那张信笺上。

她懂梵蒂冈的教育者们希望看见她表达出什么,这也是为什么她从小就被罗德里戈以及阿德里亚娜夸赞沉默早慧的原因。

乔娅再一次跳上了窗台,沿着之前的足迹,爬上了屋顶上。

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马上爬到玛蒂娜的床前,而是沿着屋脊,走到了前一天晚上被吸血鬼扑倒在地的地方,那里一切如常,甚至没有遗留下来的血迹,如果不是她那件男士衬衫的领口上一滴极为细小的血痕,那么她大概会以为是自己前段时间吸血鬼的故事说得太多了,而导致自己产生了幻觉。

她索性坐了下来,膝盖盘起,手肘支在膝头,抬头望向悬挂着月亮的地方。

这一夜的月亮比前一晚要丰盈些许,在月光之下,周边的星星都显得黯淡了,在她的视野之中,阿诺河两岸的灯光次第熄灭,在白天经历了巨大打击的人们结束了这一天,纷纷陷入沉睡。

只有乔娅,依然固执地留在夜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身后传来有人踏着屋顶瓦片走来的声音,步履很轻,但是仍然被她捕捉到了声音,她扭过头去,便看见戴着兜帽的艾吉奥走到了她的身侧,随即一手支着身体,坐在了离她不远的屋脊处。

两个人坐在同一个方位,也望着同一轮月亮。

良久,艾吉奥问道:“小姑娘,你……是叫乔娅吧?”

乔娅点点头,说:“是的。”

“等人?”她又问。

乔娅愣了愣,随即摇头:“没有。”

“哈。”艾吉奥笑了一声,“那就是想人了。”

“没有!”乔娅提高了声音。

“别想骗过我。”艾吉奥笑道,“里卡多那家伙虽然一直都很针对我,但是他有一件事没有说错,那就是我经过的姑娘确实挺多的。”

“……哦。”乔娅回过了头,不愧是意大利男人。

“你看看那里。”艾吉奥指向一个方向,乔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阿诺河的另一端,那里有一篇连绵起伏的房屋,此时只有一两扇窗户留有零星的灯光。

“我当时的恋人每晚都会给我留灯留到很晚。”艾吉奥笑着说,“因为她知道,到了晚上,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会跑到她家窗户下,扔石子敲她的窗玻璃,在她打开窗户后,再爬到她的窗户里……”他顿了顿,嘿嘿一笑,“度过美妙的一晚。”

乔娅一脸看登徒子的表情看着他。

“小姑娘你这个表情就不对了。”艾吉奥道,“既然身怀绝技,那必定得让自己的能力发挥出更多的用途。”

“我相信您的父亲让您从小接受严格的刺客训练不是为了让您去扒女孩子的窗户的。”乔娅一脸正直地说。

“可那时候无忧无虑的,我哪能想那么多呢。”艾吉奥道,“想见到自己喜欢的人有错吗?显然没有。”

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道:“小姑娘,这个世界无法束缚住你的脚步,所以你该出去看看。”他笑了一声,“有喜欢的男孩子,你也可以去扒他的窗户。而不是每天坐在窗前,坐在屋顶,等着他突然出现在你身后。”

乔娅猛地扭过头看他,而他已经转过身,走向屋顶的另一边,还自言自语道:“我果然还是不太适合家庭教育……回头得让里卡多正正经经给我道谢……”

乔娅回过头,又看向那一弯新月。

她的脚试探着的,向前探出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