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衣人出声时,乔娅便将视线定在了他的身上,然而光线黯淡,使得眼睛的能见力大打折扣,她只能看见他白色兜帽下露出来的挺直鼻尖,下巴上的胡茬,以及带着一道陈旧伤痕的嘴唇。
听声音,这个男人应该是三十来岁的年纪,而且从语调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子放荡不羁的潇洒劲。
面对他的调笑,里卡多只是拍了拍乔娅的肩膀,带着点安抚性质,大约是害怕她被这个陌生男人吓到,而后柔声道:“乔娅是玛蒂娜的女儿,玛蒂娜生病了,她过来看看。”
听到里卡多提到玛蒂娜的病,白衣男人也稍稍严肃了起来,他坐直了身体,上半身稍稍往前倾,道:“玛蒂娜的病情还稳定吗?”
里卡多仍旧只是笑笑,并没有回答。
这时,车厢外传来马车夫的轻喝,马匹一阵嘶鸣之后,马车缓缓停了下来,乔娅侧过头,从车厢窗户向外看,在帘子的缝隙之间看见了托蒂府邸门前的一层阶梯。她还未回头,便听见那个陌生男人说道:“里卡多,最近局势不稳,你……且小心。”
而等她再回过头去,却只见那个陌生男生已经掀开了马车门帘,矫捷利落地钻出了车厢,门帘顺而落下,在她的视线里轻轻晃动。
她微微皱起了眉,抬头看向里卡多,却见里卡多疲倦地闭着眼,伸手揉了揉眉心,而似乎是感受到了乔娅的视线,他睁开眼,朝乔娅看了过来,笑着道:“今夜你还要给马科读书吗?”
“前一天答应了他,今天晚上给他讲《阿非利加》。”乔娅想到马科那双自带无辜的蓝色眼睛就忍不住笑了笑,“前两天给他念过彼特拉克的其他抒情长诗,结果他睡着了,他对自己睡着的这件事似乎非常介意,拧着眉毛,特别郑重地将《阿非利加》交给了我。”
里卡多也笑了,似乎想到了什么,道:“那本《阿非利加》应该玛蒂娜给他的。以前,托蒂家里最喜欢读书的,就是她了,后来身体不好了,无法再给马科念书,便将之前的那些书都给了他。”
乔娅点点头,心道怪不得马科这么喜欢坐在小金凳上听她读书,而这时,里卡多也从座上站起了身,朝车厢门口走去,一边掀开门帘,一边道:“那我们先回家吧。”他顿了顿,扭过头来看乔娅,说,“你今天看到的这个人……”
“不能跟任何人讲,对吗?”乔娅说道,她用右手轻轻捂住嘴唇,“放心吧,我的嘴很严实的。”
里卡多看她这个模样,倒是忍不住笑了一声,说:“除了这个,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乔娅放下自己的右手,有些好奇地问道。
“他就是艾吉奥奥迪托雷。”里卡多道。
直到里卡多掀开门帘,从马车上跳下之后,乔娅这才反应过来,她睁大了眼睛,想立马从马车上冲出去对着里卡多大喊,是那个艾吉奥吗?在众目睽睽的圣十字教堂刺杀陷害自己父兄幼弟的正义旗手的那个艾吉奥吗?
不过她又很快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把涌到喉头的惊呼给咽了回去。
虽然洛伦佐美第奇在帕齐阴谋之后没多久就证明了乔瓦尼奥迪托雷并没有犯下叛国罪,也恢复了奥迪托雷家的名誉,但是艾吉奥奥迪托雷仍旧是一个行走在灰色地带的人物,也难怪里卡多会要求她保密。
虽然无法出声,但她还是在马车车厢里无声地激动了起来。
自己听过的故事主角,在前几分钟,就坐在她的对面。
直到马车夫叩了叩车厢,问道:“乔娅小姐,您还要去其他地方吗?”她才努力地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提着裙摆,走出了车厢。
这一夜,著名诗人彼特拉克的长篇叙事史诗《阿非利加》又成功催眠了马科,他在第二次布匿战争的英雄,罗马大将西庇阿的凯旋赞歌中昏昏欲睡,在乔娅还没有完全念完诗篇的情况下,就已经将脸搁在了她的膝盖上,呼呼大睡,仔细听还能听见细细的呼吸声。
乔娅笑了笑,又将他抱了起来,放到了自己的床上。
夜已深,她却不再打算再趁着夜色偷偷溜出去,而是又将写给阿德里亚娜的那张信笺又从那本从梵蒂冈带过来的《十日谈》中抽了出来,顺着自己前几天的停止的地方,又开始写了下去。
她提到了这一夜傍晚时看到的维奇奥桥、领主广场以及圣母百花大教堂,笔下的讲述都在上了托蒂家的马车之后停止,最后她写下一句:“我在佛罗伦萨的这几天,每天都能遇见许多有趣的事情,这封信如果迟迟不寄出去的话,那大概到最后,我会带着一沓信纸回到梵蒂冈,所以请大家原谅我最后突然的结束吧。秋天我们将会在梵蒂冈再见。”
写完最后一句,她倒有了些恍惚,搁下了笔,双手托着腮,看着窗外的星星点点的灯光,以及灯光倒映在阿诺河上飘忽的倒影,出了神。
她其实来到佛罗伦萨并没有多久,却总觉得自己已经住在这里很久很久了。
大概是这座城市太美,这里的气候宜人,且这里的人也很热情,比充满了教廷云波诡谲的梵蒂冈,要更像是人所生活的世界。
她呼出一口气,将信纸仔细叠好,又放回了《十日谈》中夹好,堆在了自己一片凌乱的书桌上。
现在她需要做的,便是享受在佛罗伦萨的每一天。
结果,第二天一早,乔娅是被雨点拍在窗户上的声音所吵醒的。
她迷迷糊糊打着呵欠,想着要打开窗户,结果窗户刚打开一个缝,风雨便倏地灌了进来,将她吹了个精神,她立马将窗户紧闭,想了想,又觉得不拉窗幔实在太冷,干脆把窗幔也拉了起来。
只不过手指刚碰上窗幔的天鹅绒布料,脑子里没来由地想起了前几日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隔着一面窗玻璃,凯厄斯黑如锅底的脸,于是拉窗幔的手顿了顿,最后又放了下来。
她盯着窗帘看了半天,又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天,最后拼命摇了摇头,然后立马转身,跑到房门口,拉开了房门。
西里欧和阿图罗正在抢救前一天送到三楼露台上晾晒的意大利面,两个人扛着**的面条急匆匆地三楼的楼梯跑下,而丽莎则从一楼的门廊走到中庭的过道上,抬头瞥见站在二楼走廊上的乔娅,便喊了一声:“乔娅小姐,刚刚美第奇家族的仆人过来传口信了,说今天的雨势太大,社团活动暂时取消了……”
她话音未落,本来正在扛着晾晒面条的横木走在楼梯边上的阿图罗立马把脑袋伸了出去,对着丽莎叫道:“来的是哪个仆人?是不是我的莫妮卡!”
……
而此时乔娅却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个小插曲了,她双手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心里想着,大概老天都在帮凯厄斯。
明明她前一天晚上才对凯厄斯用过激将法,使得凯厄斯大概率不会将桂冠让给她。
她对坏脾气的吸血鬼猎人能讲出什么故事来,还是非常感兴趣的。
然而天公不作美,一场雨把她心里的小计划,全部打乱了,失望那是必然的,虽然说可以隔一天再进行社团活动,但是——
“说好的讲故事,少一天都不能算是讲故事啊。”
乔娅趴在自己的大床上,几乎是愤恨到了咬枕头的地步了。
而敏锐如三人组,很快就发现了乔娅表情的不对劲,于是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乔娅小姐没能参加社团活动所以心情极差”这件事情,也已经传遍了这个并不算太大的托蒂府邸,连里卡多都敲了敲门前来慰问,使得她一头雾水。
“如果乔娅你很喜欢参加社团活动,我倒是可以带着你去参加我所在的‘珍爱夫人同好会’……”里卡多说,“不过我们社团都是些老头子,每日活动也都是聊聊与夫人恩爱二三事,我怕乔娅你不太习惯……”
“岂止是不习惯好么。”乔娅脸带苦笑,“我连入会的资格都没有,除非我现在就去娶个夫人回家。”
里卡多也笑了起来:“我听丽莎他们说你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有些担心,不过看你状态还不错,那我也就放心了。”
送走了里卡多之后,乔娅便关上了门,趴在了大床上,大约是昨天睡得晚,今天起得早,再加上噩耗打击,她总觉得精神不济,在感叹完天道不公之后,便脸贴着枕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风雨呼啸的声音,而这声音只出现了短短几秒钟,这段时间过去后,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安静得极为细微的脚步声她都能听得见。
脚步声……
她猛地睁开了眼,从枕头上扭过头来,却发现她那张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已经坐了一个浑身**的人。
这样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坐在椅子上,却没有分毫狼狈之色,他右脚叠在了左膝上,姿态优雅而贵气,身上的白色修米兹衬衫已经完全湿透,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身上,露出了他形状可观的胸肌和腹肌线条。
他看见乔娅睁开眼睛盯着他,便挑起了一边眉毛,道:“我还以为你还要睡会儿。”
“你、你、你……”乔娅结结巴巴地开口,然后终于在一片混沌的脑子里找到了合适的词语,“沃尔图里先生,你怎么来了……”
“今天下雨。”凯厄斯道。
“我知道,今天下雨。”乔娅几乎要急得抓头发,“现在可是中午呢,你爬到我窗户来,万一被别人看到……”
“不可能有人看得到。”凯厄斯笃定地说,“没有人的眼睛能追得上我的速度。”
乔娅:“……好吧。”她顿了顿,又道,“可是大白天的,沃尔图里先生你怎么过来了。”
凯厄斯皱了皱眉:“我见不得人?就一定得晚上偷偷摸摸来吗?”
乔娅几乎要给他跪下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凯厄斯放下了右脚,上身朝乔娅倾了过去,道:“你知道在我这里不识好歹的人最终都是什么结局吗?”
乔娅:“……被你杀了。”
凯厄斯嘲讽一笑:“你也不是很笨嘛。”他又靠了回去,抬了抬下巴,高傲道,“你不是想听我讲故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