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彻底入夜,已经在酝酿了一个下午的小雨最终还是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乔娅提着裙摆,刚刚跳下马车,便被早早就撑了伞等候在门口的丽莎给迎到了伞下,雨点拍打在伞面上,发出点点脆响。河边已经生起一道蒙蒙雨雾,沿着河堤缓缓漂浮着。
“乔娅小姐小心一些,地上滑。”丽莎见她直接从马车上跳下,忙不迭提醒道。
“放心,我有留神。”乔娅说着,然后稍稍低头看她。
丽莎年纪比现在的乔娅还要小一些,身量偏娇小,还比乔娅矮上半个头,她替乔娅撑伞时,手肘便向上抬了一些,看上去有些吃力,乔娅的视线再往下一点,便看见了她被雨水和泥泞打湿的裙摆。
乔娅索性从她手中顺过了伞,伞面朝她那边倾了倾,笑着说:“丽莎是等了我很久吗?”
丽莎愣了愣,然后小声说:“早些时候下了雨,就担心乔娅小姐会不会被淋到。”
两个人说着话,便走到了托蒂府邸门口,乔娅收了伞,还没来得及把伞上的水滴甩干净,便看见专职照顾玛蒂娜的伊莉莎奶奶缓缓走了过来,从她手中接过雨伞,放在门廊的架子上,同时笑着说着:“看来乔娅小姐今天挺开心的。”
乔娅眨了眨眼睛,然后侧过脸看向丽莎,说:“这么明显吗?”
丽莎点头:“感觉乔娅小姐的眼睛里像是有光一样。”
乔娅笑了两声,随即又伸手将脸颊上止不住提起的弧度往下压,道:“不过是坏点子实现了,所以有些得意罢了。”
伊莉莎奶奶看着她的模样却有些恍惚,过了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说:“乔娅小姐刚刚的样子,真的是与夫人年轻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一日晚饭下厨的是伊莉莎奶奶,丽莎跟在乔娅身后,感叹着说道:“自从夫人病重之后,已经很久没有吃到伊莉莎奶奶的手艺了。”她看向乔娅,说,“虽然同样是意大利面,但是阿雷佐的味道,还是跟佛罗伦萨的味道有一些不同的。”
伊莉莎奶奶并不是佛罗伦萨人,她来自佛罗伦萨八十公里以外的阿雷佐。
据西里欧所说,伊莉莎奶奶的家人在多年以前都死于了瘟疫,她一个人生活在小村庄里,中年丧夫丧子,在相对滞后的地区,几乎是被归属于“巫女”这个群体,然而她却因为懂一些医术,而逃脱了被架上火刑架的命运,只是村子里的人虽然留了她一条命,却在生活中处处排挤与孤立她。
没有小贩愿意卖东西给她,甚至村里人看见她便一脸惊慌扭头逃走,还会有小孩子往她的窗户里扔石子。她额角处有个伤疤,就是当年被小孩子扔进屋来的石头磕伤的。
有一年冬天,伊莉莎奶奶在冒着严寒出门拾柴火的时候,在一棵桃金娘树下,发现了奄奄一息的玛蒂娜。
“伊莉莎奶奶偷偷收留了夫人,但是却被村里那几个老往伊莉莎奶奶家里扔石头的小孩子发现,整个村里的人带着锄头、绳索,硬生生从伊莉莎奶奶家把夫人给拖了出来,绑在了火刑架上,伊莉莎奶奶被所有人捆在了火刑架下,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举着火把,要引燃火刑架上的干草垛。然而,就在这时……”西里欧一拍桌子,故意拖长了音调,然后又笑嘻嘻地说,“我们老爷出现了。”
他话音刚落,阿图罗又凑到了乔娅的另一边,说道:“我们老爷二话不说,直接拿出了五个弗罗林金币。”他从自己的钱袋里摸出一块木质纽扣,右手郑重地举起这块纽扣,站直了身,故意压低了声线,说道,“这些,够不够买下这个可怜的姑娘?”
阿图罗正要继续说下去时,伊莉莎奶奶已经端着两个盘子从厨房走了出来,淡然道:“给补的两个扣子够不够让你闭嘴?”
阿图罗朝乔娅做了个鬼脸,然后拉着西里欧往后退了几步,站在了乔娅身后。
伊莉莎奶奶将手中的餐盘放在了餐桌后,再看向乔娅时,脸上便多了几分笑意:“乔娅小姐别由着这两个家伙胡闹。”
“托蒂先生不在,所以西里欧和阿图罗便自告奋勇担任了今天的故事会主讲人。”乔娅笑着说。
“老爷最近比较忙,洛伦佐大人生了重病,几乎无暇管理银行事务,所以有一些业务便拜托了常有合作往来的托蒂银行。”伊莉莎奶奶说,“而且近段时间,多明我会的那个修士常常在领主广场和圣十字广场布道宣讲,抨击美第奇家族,还是有不少信徒的,已经有许多人表达了对美第奇家族的不满,顺带着城里好几家银行也受到了影响。”
乔娅在皮耶罗的社团里也有听到在场的几个贵族少年提到过这个名叫萨沃纳罗拉的多明我会修士,说的是这个人是受米拉多拉伯爵的邀请,从博洛尼亚来到佛罗伦萨进行布道的。他自称得到了上帝的神谕,可以跟上帝或者圣人直接交谈,布道着重于抨击穷奢极欲的贵族生活,尤其是美第奇家族。
多明我会是西班牙人多明我在两百多年前创立,创立没多久之后,便受当年的教皇委派,主持异端裁判所,对待异教徒的手段相当残酷,而这个派别的会规确实也是排除异教徒的。
这个派别出身的修士,对于在美第奇家族统治下,受到罗马教廷影响极小的佛罗伦萨也是有些许不满。
萨沃纳罗拉就抨击过美第奇家族公然赞助艺术家对于异教传说的创作。
皮耶罗对于关于萨沃纳罗拉的讨论并没有太过在意,只是摆了摆手,然后轻描淡写地说道:“跳梁小丑而已,不足为惧。”
不过按照伊莉莎奶奶口中所说,萨沃纳罗拉的布道,对于美第奇家族,或者说是佛罗伦萨如今的经济状况以及政局,还是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乔娅点了点头,手中的餐具在餐桌上轻轻敲了敲。
直到用完了晚饭,里卡多也并没有回来,伊莉莎奶奶端着给玛蒂娜准备的晚饭便先上了楼,西里欧三人缠着乔娅和马科在餐厅说了会儿话便散了,各自回了各自的屋子。
这一天的马科心情似乎不是很好,并没有捧着书来让乔娅讲故事,而是牵着乔娅的手上了二楼之后,便往自己的屋子走了过去,临进门时,还紧紧地盯着乔娅,朝着她挥了挥自己的手。
他的眼神一向都带着几分无端端的委屈感,在挥手拜拜的时候更是让人觉得怜爱,乔娅站在门口笑着回应他,直到他关上了自己的房门,才转过身去,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她那封阿德里亚娜的回信还没完全写完,不过只拖了那么几天,便觉得回信中的内容就能增加好几件。
她先是说了自己接受了美第奇家族继承人的邀请,加入了他组建的临时社团,对于社团活动上的事情倒是没有详细说明,只用了“倒有几分有趣”来形容这个社团。而后,便提到了洛伦佐美第奇这次重病,使得佛罗伦萨原本完整而牢固的政治格局有了些许动荡,平民阶层开始质疑美第奇家族对于佛罗伦萨的掌控。
“而玛蒂娜……”乔娅刚刚在信笺上写完玛蒂娜的名字,笔尖便顿了顿。
她想起了里卡多疲惫而悲伤的眼神。
她呼出了一口气,将笔搁到了一边,然后上半身微微向后靠,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完全交在了这张椅子上。
屋内灯影飘忽,屋外仍有小雨沥沥,甚至还有几点雨丝溅上了窗玻璃,而这时,远处忽然亮起了一道光,如同这一瞬白昼忽然颠倒了夜空,降临了这座城市,她只来得及看见窗外河对岸层层叠叠的红色屋檐,以及一只忽然从她窗前飞过的蝙蝠。
而这一瞬之后,轰隆隆的雷声才传至她的耳边。
她坐在窗前,睁大了眼睛,愣了几秒,在雷声彻底消失的时候,整个身体忽然颤了颤,而这时,又一道闪电在稍近一些的地方亮了起来,这一次的雷声便紧随而来,炸得她脑中一片空白,她索性伏在了书桌上,双手抱住了头。
而这时,她听见有什么东西叩响了她的窗户玻璃。
她在听见响声的时候,身体反射性地往后缩了缩,然而那个声音却又继续响了起来,不多不少,正好三声,就像是敲门声一般。
她抖抖索索地呼出一口气,鼓起了勇气,咬了咬牙,抬起了头。
她的窗台上,就与她隔着一扇窗玻璃的地方,蹲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而这时,远处夜空一道闪电划过,借着这一瞬的白光,她看见了这个人被雨打湿的金色头发,还沾着点点雨滴的苍白面庞,以及红宝石般的瞳孔。
闪电熄灭,窗外又归于一片黑暗。
一只苍白纤细的手伸进屋内灯光照明的范围之内,用指背,对着窗玻璃,轻轻敲了敲。
“砰砰砰。”
刚好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