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五世纪末意大利的贵族生活其实比起平民来说也并没有多么新奇的,除了那不勒斯依然按照严苛的标准来区分贵族阶级与平民之外,其他地方的贵族社交并不以身份的高低来作为交友的第一准则,除开一些特定阶级的社交规则,大家因为兴趣而聚在一起的情况更多一些。

比如一些永久性或者临时性的社团。

佛罗伦萨的很多艺术家们便采取了这种方式,在这样的社团之中,没有任何阶级之分,社团活动与集会一场轻松,而这样的社交集会,往往都会有一名漂亮的女性作为主席,在活动中时,她说的话便是最高指令,一天的活动包括时间以及活动的形式,甚至是谈话的方式,都由她负责。

在薄伽丘的《十日谈》中,当时的佛罗伦萨正从处于黑死病这个可怕瘟疫的掌控之中,七位美丽而年轻的贵族小姐偶尔三名英俊热情的青年男子,他们带着仆人,离开了随时随地都充满了死亡的佛罗伦萨,去到郊外的一处山间庄园避难。

这处庄园并不是传统意义上条件简陋人山人海的避难所,相反,这里环境幽静,景色宜人,大家每天的日常生活便是弹弹琴跳跳舞。于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大家商定每人每天讲几个故事,总共十个人,讲故事的时间也是十天,这些故事收集成了集子,而这本集子,便是《十日谈》。

这其实算是一个临时性的社团,以讲述故事为主,而皮耶罗的目的,也是凑足十个人,模仿书中的这个社团,每人每天讲述几个故事。只不过《十日谈》中,大家举办这个社团的目的在于避难之中的聊以自/慰,而皮耶罗号称是为了给两位客人一个难忘的践行礼;书中的社团主席是这十个人中年纪稍长的帕姆皮内娅,而皮耶罗组建起来的这个社团,主席是十个人中看起来年纪最小的乔娅。

凯厄斯出现引起的这一阵小小的风波被皮耶罗热烈的掌声给强行终止了之后,众人的谈论重点便放在了生面孔乔娅身上。

虽然乔娅与凯厄斯都不是佛罗伦萨本地人,但是凯厄斯的家族与美第奇家族有着延续百年的合作关系,他本人也已经在佛罗伦萨待了一月有余,佛罗伦萨的贵族们基本对他皆有耳闻。

而乔娅,众人对她的了解仅仅只是托蒂夫人年轻时候在罗马的私生女。

“所以你从小都是跟着父亲长大的咯?”

乔娅看向发问的人,笑了笑说:“七岁之前随姨妈长大,后来就被接到了父亲身边,接受家庭教育。”

在这个时代,接受过教育的女子大多都是在修道院内获取知识,在家中接受教育的确实是少之又少。

“那你学的都是什么呢?”另一个人又问道。

乔娅还没开口回答,其余九人中唯一的女性索菲亚便嗤笑了一声,道:“估计是学习怎么成为上流社会的男士们簇拥着的小女主席吧。”

她这番话针对意图再明显不过,连皮耶罗都连忙站起来说道:“我们今天的活动可是讲故事,不是一问一答。”

也有其他人跟着说道:“索菲亚,你这么说话可不对了,皮耶罗邀请乔娅小姐作为女主席也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索菲亚晃了晃手中的葡萄酒杯,浅褐色的眼睛看向说话的人,又看向坐在最边缘处的凯厄斯,,最后将视线放在了乔娅身上。

她大约十七八岁,相貌上等,但是眼神极具侵略性,并不是像玛蒂娜那样带着原始的野性,更像是在宫廷中受尽娇养长大的猫,带着不可一世的倨傲。

乔娅并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一些:“学了历史、艺术,以及一些人文科学。最主要是外语的学习,西班牙语、加泰罗尼亚语、法语以及希腊语。”她顿了顿,说,“不过索菲亚小姐说得对,从一方面看来,担任社团女主席的小姐们也确实都具备这些知识吧——也许我还远远不够。”

她刚说完,坐在她身旁的皮耶罗便立马站了起来,拍起手来:“够了够了,我敢保证,乔娅小姐一定会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主席,我们只用在这处远离佛罗伦萨的地方开开心心地举办我们的社团活动就可以了”

众人面对皮耶罗的再一次鼓掌,又一次选择了沉默:“……”

不过索菲亚稍稍收敛了自己有些放肆的目光,往后靠了靠,而这时,乔娅却对她笑了笑,双手扶着凉亭的石桌,缓缓地站起了身。

她这副身体仅仅只有十五六岁,还在发育阶段,个头仅仅只及皮耶罗的肩膀,但是她的言谈举止,却并不像同龄女孩那样还有未脱的稚气。

“皮耶罗先生说得对,让我们尽量欢乐吧。因为我们是为着同一个目的从佛罗伦萨逃离而来。不过凡百样事,要是没有个制度,就不会长久。我首先发起,让这么些朋友聚合在一块儿,我也希望大家能长久快乐。所以我想,我们最好推个领袖,大家尊敬他、服从他;他呢,专心筹划怎样让我们过得更快乐些。为了使每个人,不分男女,都有机会体味到统治者的责任和光荣,也为了免除彼此之间的妒忌,我想,最好把这份操劳和光荣每天轮流授给一个人,第一个人是我,而到晚祷时分,则由当日的统治者指定第二天的继任人。在各人的统治时期,都由他来决定取乐的场所,以及取乐的方法。”

这大概是乔娅说过最长的一句话,然而在她说完之后,众人才反应过来,这是《十日谈》中的第一夜,社团主席帕姆皮内娅的制定游戏规则时所说的一段话。

也就是说,乔娅作为社团主席,正在向大家宣布,游戏开始,而她,则是今日制定规则的女王。

乔娅在那个黄昏答应了皮耶罗的邀请之后,有那么一瞬间是有些后悔的。

她在奥尔西尼宫的饭桌上一直以来都是以沉默度过,在面对弟弟妹妹争执难分的时候,也是个极为合格的倾听者,一方面是因为她自觉自己并不像弟弟妹妹那样舌灿莲花,字字珠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并不喜欢说话。

她喜欢在心里自己对自己说话。

如果有哪个人会读心术的话,估计要被她脑内的那些天马行空给吓到。

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答应皮耶罗的邀请,大概是可以理解为阴天的黄昏总是来得那么猝不及防,使得她连在脑中好好思考一遍的时间都没有。

不过大概也是当天夜里玛蒂娜说她“温柔地反抗”着梵蒂冈这座无趣的城市,让她突然想尝试一下以前从未尝试过的东西。

姑且可以理解为,尝试着去“强硬地”反抗。

游戏正式开始,美第奇家族的仆人送上来时令的糕点,以及加了冰块的葡萄酒,而走在最后面的一个仆人,则送上来一定由月桂树纤细的纸条编就的一顶桂冠。这是《十日谈》中,帕姆皮内娅在第一日成为女王的时候,菲洛美娜献给女王的,因为桂冠会给人带来光荣和尊敬,是统治权的象征。

皮耶罗将这顶桂冠戴在了乔娅的头上,然后有些俏皮地说:“好了,我们的女王,你有什么故事想要分享吗?”

桂冠其实并没有什么重量,然而代表着的意义却有些让乔娅感觉到不一样的沉重。

她捋开额角一缕金发,眼睛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年轻男女,最后扫到了坐在最角落处的凯厄斯。

他与其他人一样,也在看着她。

然而非常奇异的,他的眼睛里没有平时那样深重的戾气,少了那些阴沉沉的寒意,他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从画中走出的奥林匹斯山上年轻的神祇,容颜俊美,神情庄重,偏偏五官之间还带着一股子属于少年人的气息。

“我……想分享一个,爱情故事,故事的主角,在极端的愤怒与绝望之下,用自己的灵魂做交换,获得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以及……”她顿了顿,“仿佛诅咒一般的,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