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听了,对五福说:“五福,你别吹了,太响了。”
“不,我就要吹,我喊大哥,大哥听不见,我就吹哨子,一吹哨子他就能听见了。”五福在旁边跳脚道。
张抗抗无奈的看一眼四福,四福只能捂着耳朵,跑的远远的,说:“你可劲吹吧,吹的你腮帮子疼的时候,你就不吹了。我去接大哥。”
五福见状,也赶紧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喊:“四哥,四哥你等等我,我也去!”
三福这时候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站在张抗抗身边,和张抗抗一起往外看,看见大福正往这边走,就说:“妈,怎么只有大福,二福呢?”
张抗抗也在纳闷,“就是说啊,怎么没见二福。”
张爱国和张和谐两个人已经一个在读高一,一个在读初二,两人都在县里上学,同一所学校。所以平时两人回家的话一般都会一起回来,更不用说放假了,因为一放假,两人都要拿回来被褥等东西,东西比较多,两人就会搭把手一起拿,可这次只有大福回来了,二福却没见人影。
三福在门口使劲跺了跺脚,站在门口时那小北风一吹,她脚上的冻疮就又疼又痒的,就对张抗抗说:“妈,不行,我得进屋去,我的脚疼。”
“快去吧。”张抗抗说,“在炉子前烤一烤吧,再抹点药膏。”
“行。”三福说完,就往屋里跑去。
这一过去,就听见张萍萍问:“是不是大福二福回来了?”
三福把鞋脱了,两只脚踩在鞋上,尽量靠近炉子,对张萍萍道:“只看见大福了,二福好像没回来。”
“他俩不是一起放寒假吗,怎么二福不回来。”
“不知道啊。”三福把袜子脱下来,对张萍萍说:“大姨,我忘了拿药了,你帮我递一下呗。”
张萍萍顺手把柜子上的药膏递给三福,然后蹲下看一眼三福的脚,皱着眉说:“怎么又严重了?一点都没好,是不是又流脓了?”
三福便说:“好像是。不过没事大姨,年年都这样,忍一忍,一开春就好了。”
“开了春岂不是更难受,那时候就只是痒了。”
张萍萍说着话,看着三福已经开始涂药了,两个脚丫子支棱着,在炉子旁边靠着。
“你可小心点啊,没穿袜子,碰一下炉子,你的脚都要熟了。”
三福立刻笑道:“我知道了,大姨。”
张萍萍嘱咐完三福,就说:“我去外面看看去。”
张萍萍走到门口时,大福已经被四福和五福簇拥着快走到了。大福背上背着被子和褥子,手里拿着一个大包,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的,看见张萍萍也出来了,立刻喊一声:“大姨。”
张萍萍笑道:“好孩子,总算放假了。”
说话工夫,大福已经被簇拥着进了门,张抗抗帮他把东西都拿下来,问:“二福呢,二福怎么没回来?”
大福便说:“他不回来,我找他说了多少遍了,他说要在学校等消息。”
“等什么消息?”张抗抗问。
大福看一眼张抗抗,道:“我们在学校听广播,老师也都在议论,说老人家的身体不好了。”
张抗抗震惊道:“是吗?”
她赶紧跑回屋去看黄历,门口面的老黄历撕到了一九七六年一月二号这一页。
张抗抗突然想了起来,如果她没记错,再过几天,全国都将陷入巨大的悲恸中。
大福走过来问张抗抗:“你看什么呢?”
张抗抗摇摇头,“没什么。”
“那二福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张萍萍问。
大福摇摇头,“没说,他就是说家里没有广播,不能及时听到消息,他要在学校等着。不过,你们放心,不只是他自己,还有很多人在学校等着,很多老师也没有回家,食堂也有饭。”
“那就好。”张萍萍说。
张大福转头看见三福坐在炉子前烤脚丫子,就问:“你脚又冻了?”
三福点点头,“反正是年年生冻疮。都习惯了。”
五福就跟在大福后面,大福去哪里她就去哪里,大福走近看三福的脚丫子,她也跟着看三福的脚丫子,低着头看了好一会儿,一抬头就看见大福在对着她笑。
大福伸出手来,问五福:“要不要哥哥抱抱?”
五福棉衣外面那个老黄铜哨子还明晃晃的,她一摇头,整个身子也跟着摆,哨子也跟着动啊动的,就说:“我都七岁了,还让你抱?”
大福哼一声,“我还不想抱你呢。”
四福就在一旁拉大福:“大哥,你抱抱我吧还是,我让你抱。”
大福瞪四福一眼:“你算了吧,你都上三年级了,好意思不好意思?”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四福说。
张抗抗看着他们几个孩子围在炉子前拌嘴,就说:“我去做饭啊,你们玩吧。”
张萍萍立刻说:“我也去。”
大人们一走,五福就赶紧告状:“大哥,我和你说,你快去你们房间看看去吧,你们走了之后,就四哥一个人在那屋里住,你们去看看吧,弄的乱七八糟的。”
自从赵永红他们走了之后,那三间房间便空了下来,随着孩子们长大,里屋的空间越来越不够,以前周励和冯坤睡的那个房间就被大福二福还有四福占领了,赵永红的房间分给了三福,大福他们的卧室给张萍萍睡了,张抗抗依然带着五福睡在原来的房间。赵永红一开始还经常会回来住上一天,可后来一结婚,有了孩子,来的越来越少了。
即使来了,也是和张抗抗有说不完的话,就和张抗抗一个床上睡,五福就被发配去找她大姨,或者找她三姐一起睡。
大福和二福去县里上初中高中,两个人很少回家,一个学期能回家两三趟都是好的,所以,他们一起住的房间就完全成了四福的空间,偌大的房间让四福放的都是他的东西。张抗抗明确和他说过多少次了,让他在大福回来之前,把房间收拾好,把那些他平时攒的瓶瓶罐罐木头块之类的全都收了,可四福就是拖,拖来拖去,就拖到了大福回家了。
五福嘴巴快,就喜欢告状,大福听了,立刻看向四福,问:“你是是不是又往房间里堆那些不用的垃圾了?”
四福赶紧摇头,“我没有!那不是垃圾,那都是我的宝贝。”
大福伸着手在炉子上烤了一回儿,对四福说:“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你赶紧去收拾,否则我进去了,都给你扔出去。”
四福立刻站起来,一站起来用身子蹭了五福一下,嫌她又告状了。
五福只是身子晃了一下,毕竟四福懂分寸,没有用力推她,可五福不愿意了,想着自己大哥回来了,她再也不用受欺负了,就站起来对着四福喊:“你干什么推我。”
“我没推你,就是站起来不小心蹭到了呗。”四福嘴硬。
“你还说,你就是故意的。”五福跑到四福跟前面对面站着和四福瞪着眼睛。
四福白她一眼,小声说:“谁让你告状了。”
“哼,你弄的一屋子乱哄哄的,你还说我。我只是实话实说。”五福反驳道。
四福不想和她吵,就说:“行了啊,我得去收拾了。”
四福转身就要走,五福就把哨子放嘴巴里,紧紧跟着五福身边吹,哨子吹的特别响,四福用力捂着耳朵对五福喊:“你别再吹了,行不行!”
五福才不管他,就跟着四福一直吹一直吹。
四福停下脚步威胁道:“你要是再吹,我就把你哨子给拽下来,扔了。”
“你敢!”五福不吹了,哨子从嘴里滑下来,她双手叉着腰叫:“你敢扔我的哨子试试,这是我爸爸留给我的。”
张抗抗在厨房做着饭,听见两个人吵架,也不管他们,反正这两个人见面就掐,一天吵八百遍。可听到最后,张抗抗不得不再次强调:“五福,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你那哨子是你周叔叔留给你的!”
五福气哼哼的转头朝向厨房的方向,听见张抗抗这么说,眼睛里都是泪,对着张抗抗喊:“这就是我爸爸留给我的,我说是就是。”
张抗抗走到门口,看着五福,声音沉着,道:“我也再和你说一边,那是周叔叔给你的,不是你爸爸。”
“那我爸爸给我留下了什么?”五福喊。
张抗抗手里拿着东西,紧紧的捏着,看着院子里站着的五福,对着她哭的样子,有点急,就听见大福立刻跑了出来,一下子护住五福说:“妈,你别着急,我会和她好好说,你去做饭吧,我来和她说。”
大福说完,拉着五福去堂屋里。
一进堂屋,大福就让五福坐下,问三福道:“咱妈怎么了?我很少见她这样。”
三福犹豫了一下,看三福一眼,对大福说:“周叔叔本来说今年过年的时候会回来,可到这个时候都没有人影,估计是不回来了吧。”
大福点点头哦了一声,就转身对五福好好说。
五福睁着眼睛听大福一点点和她说这哨子的来历,三福就在一旁道:“大福,你别和她说了,咱妈不知道都和她说了多少遍了,我也和她说,她都明白,就是自己不愿意相信。”
五福眼睛里都是泪,听了三福的话,就站了起来,对着三福说:“三姐,你也不好,我再也不和你玩了。你们都和我说这不是我爸爸留给我的,可我就觉得它是我爸爸留给我的。我爸爸没死,我爸爸只是出远门了,他还留给我一个哨子,他说我有危险的时候,一吹这个哨子,他就会回来。”
五福说完,就跑进卧室哭去了。
三福看向大福,说:“你看吧,我怎么说的。”
大福叹一口气,对三福说:“其实她也没见过咱爹,倒是周叔叔从她出生就在,她对周叔叔有感情也没什么错。哎。”
厨房里,张萍萍也偷偷看了一眼张抗抗,见她一脸的焦急,就说:“抗抗,五福因为这个哨子的事,说了不是一次了,也没见你这么急过,今天是怎么了?”
张抗抗切着菜的手一软,叹了口气。
张萍萍以为是周励可能回不来了,就说:“他这次回不来,下次就能回来,没事的。”
张抗抗摇摇头,看着张萍萍说:“大姐,不是这个意思。周励这次没能回来,应该是因为南边形势有吃紧了。我,我有点怕。”
张萍萍愣一下,不敢相信道:“真的会发生你说的那些事?”
张抗抗只能说,“我也不想。可是……”
张抗抗话至于此已经能再多说,低下头又开始切菜,这切着菜就见张领娣来了,后面还跟着大妞。
张领娣一进家就喊:“大福二福是不是回来了?放假了吧得。”
大福立刻从屋里出来,说:“二姨,我回来了。”
张领娣笑嘻嘻的,“那二福呢?”
大福便说:“二福在学校呢,没回来,过两天回来。”
“哦。你看,我以为你们今天回来,特意包了包子送来的,二福没回来,你就先吃吧,大妞端着呢,趁热快吃。”
张领娣说完话,在收拾屋里的四福就从里面跑了出来,看着大福说:“大哥,我能不能先吃个包子。”
“吃吧。吃完再收拾。”大福指指盆子,让四福去洗手。
三福也把鞋子穿好,出来和四福一起洗手。
张领娣看一眼厨房,张抗抗正在切菜,就说:“别做饭了,我拿了不少包子来。”
张抗抗心里都是事,正烦闷着,见张领娣拿包子来了,就对张萍萍说:“大姐,要不然中午咱们就吃包子吧。这菜放着晚上再做。”
张萍萍立刻说:“那咋不行啊,行。”
张领娣就在那里说:“大姐,大妞回来了,说一定要来看看你。”
张领娣说完,拉一下大妞,大妞就从后面过来,看着张萍萍和张抗抗叫:“大姨,小姨。”
“好孩子,今天怎么回来了,你妈还说呢,整天惦记着你呢。怎么样,工作累不累?”张萍萍拉着大妞往堂屋里去,几个孩子已经在堂屋里坐着吃上包子了。
大妞便说:“大姨,我不累,我们厂子的工作挺轻松的。”
“不错是不错,就是分的太远了。”张领娣语气里都是满意。
“不算远了二姐,不就在临县吗,坐车一会儿就到了。大妞的单位好,多跑一点路也没什么。”张抗抗在一旁说。
张领娣就说:“也是。你看大妞这初中毕业去工作,没想到分到临县了,当时我还不想让她去呢,幸亏你一直找我谈,果然,她说她是她们同学中工资最高的。这不,这趟回来给家里买的面,油,米什么的,这个年什么也不用我们买了。”
“大妞这是中用了。”张萍萍笑着说。
“还给你们买了东西呢。”张领娣看一眼大妞,说:“还不拿出来?”
大妞抿嘴笑了笑,从袋子里掏出两件衣服,一个给了张萍萍,一个给了张抗抗。
张抗抗拿起衣服,吓一跳,说:“这么好的衣服,你给我们买的?这得花你多少钱?”
大妞笑着看向张领娣,又对张抗抗说:“小姨,当初要不是你和大姨一定要送我去上学,我哪里有这样的工作可以上。这衣服不值什么钱,是我自己做的。”
“你自己做的?”张抗抗看着自己手里的衣服,又看看张萍萍手里的衣服,问:“你自己买的布自己做的?”
“是。”大妞笑着低下头。
张萍萍摸着手里的衣服,做的样式又好,手工又好,便说:“大妞真的是好手艺啊。”
大妞笑了,“大姨,我们厂子里就有缝纫机什么的,我自己买了布,比着现在最流行的款式让人给剪好了,然后自己做就成。不难的。”
张抗抗连忙说:“大姐,你还不快试试衣服。”
张萍萍就说,“是啊是啊,我先试试。”
张萍萍穿上了,张抗抗也试一下,衣服做的又合身又好看。
大妞性格内向,一说话就脸红,可这手艺确实实打实的。
张领娣在一旁看着,连连说好看,羡慕道:“她就给你们俩个做了衣服。我都没有。回来一和我说,我当时还觉得,这孩子啊,知道感恩,是个好孩子。”
大妞脸更红了,道:“都是我大姨帮我教了这么多年的学费,一直供我上学,我才能去工作。要不是我大姨,我现在还不知道过成什么样子呢。”
张萍萍拉着大妞的手,抬眼看着她说:“好孩子,大姨谢谢你。这衣服很好看,大姨收下了。以后别再给大姨做衣服了,多给自己做几身,你也大了,一开始工作就得有说亲的了。”
张领娣立刻说:“她年龄还小,不着急。”
张抗抗也说:“是的,不着急。大妞还小,一定要看好了,才能结婚嫁人。”
张领娣点点头,“这个我知道。”
其他孩子围炉子坐着吃包子,张抗抗这才得了空看他们一眼,却没看见五福,就问:“五福呢?”
三福指指卧室,“里面呢。刚才还哭呢,这一会儿不知道干什么呢。”
张抗抗叹一口气,只能站起来,往卧室走去。
卧室里五福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张抗抗还以为她哭着哭着睡着了,又怕她这么穿着衣服睡着凉,就想给她解开棉衣,让她盖上被子好好睡觉。
可张抗抗的手刚碰到五福的哨子,五福倏地一下就睁开了眼睛。
张抗抗站在五福身边,无奈的看着她:“你没睡着啊。”
五福见是张抗抗来了,还以为她要抢她的哨子,一转身,就背了过去。
张抗抗只能说:“你没睡就起来吃包子吧,你二姨拿来了包子。”
五福一句话也不说。
张抗抗只能坐在床边,看着她倔强的背影,道:“我和你说话呢,五福。”
五福气呼呼的说:“听不见,别和我说话。”
张抗抗拿手放在五福背上,轻轻抚摸起来。
穿来这七十年代好像还是昨天的事,生下五福好像也是昨天的事,可这一眨眼的工夫,五福都已经七岁了。
张抗抗感叹时间过的真快,五福都长的这么高,这么大了。
张抗抗眼睛扫过床边,以前五福小的时候架上去的床板也早就卸了下来,上面还留着安装过的痕迹。张抗抗看着那些痕迹,突然就笑了。
五福背对着张抗抗,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又十分好奇,立刻转过头问:“妈,你笑什么?”
张抗抗指指那床上的痕迹,说:“你还记得之前这里有个床板吗?”
五福摇摇头,“不记得了。”
张抗抗就说:“那床板还是你周叔叔给你安上的,木板也是他找来的。那天安床板的时候,我和你永红阿姨在安,突然她就跳到了椅子上,嗷嗷的叫了起来。”
五福一下子就来了精神,问张抗抗:“怎么了怎么了?”
“她怕虫子,地上当时有个虫子。那椅子那么高,也不知道那时候她是怎么跳上去的。”张抗抗笑道,“反正就跳上去了。”
“然后呢?”
“然后你周叔叔和冯叔叔就跑了进来,还以为我们砸到手了呢,最后知道是被虫子吓的,气的他们不得了,最后就把我们赶出去了,他们在屋里一会儿就给安好了。”
张抗抗说完,就看见五福眼睛亮晶晶的,对张抗抗说:“妈,如果周叔叔是我爸爸该多好。”
张抗抗摇摇头,“他不是你爸爸,你爸爸是张正平。”
“可我又没见过他。我心里只觉得周叔叔是我爸爸。”
张抗抗拗不过她,叹了口气说:“别再说了,快去洗洗手,吃包子去吧。”
五福本来还想坚持一下,但一想到有包子吃,还是没忍住,立刻从床上下来,去吃包子了。
一出去,哥哥姐姐都围着炉子吃包子呢,大福看见五福出来了,立刻说:“五福,你坐这里,这里暖和。”
五福走过去,看到四福也在旁边坐着,拿一个包子就坐的远远的。
四福哼一声,“你还生我的气呢,我没生你的气都是好的。整天都告状,告状大王。”
五福不理他,反正收拾东西的也是四福,她才不和他吵呢。转头看着张领娣说:“二姨,你包的包子真好吃。”
张领娣立刻说:“你喜欢吃,等二姨包了再给你送。”
五福咬着包子,“谢谢二姨。”
大妞见大人们说话,她就悄悄从中间退了出来。这一群弟弟妹妹们,只有大福比她小半岁,还能和她说的上话。可两个人从小学开始就是同班同学,大妞上学前让张抗抗教了许久,跟着暑假放假时考试,竟然考了个及格,然后过了暑假,就和大福一个班开始上小学。
两人一起一个班上了小学,初中一个学校,但不同班。
初中毕业,大福选择继续读高中,大妞就觉得自己上的够多了,不能再让自己大姨供自己读书了。正好有毕业生的招工机会,大妞就选择了就业。
以前她和大福还能说上几句话,可人越大男孩女孩之间就越没有话说,尤其是像他们这种,其实没什么血缘关系的亲戚。所以两人只是相视一笑,就没有再说话。
五福坐在大妞身边,问:“姐,你怎么不吃包子啊。”
大妞笑了笑,“我吃过了,在家。”
三福立刻跟着三福的话插一句嘴,问道:“姐,你们厂子里的人都会做衣服吗?”
大妞点点头,“大部分工人都会,毕竟是个成衣厂。”
三福就说:“是想做什么样的,就做什么样的?”
“那当然不是,都是上面告诉我们要做什么样的,我们才做。”
“那上面是什么人,他们怎么知道要做什么样的?”
大妞也有点为难,她刚上班一年多,还是个车间里最小的工人,都是小组长吩咐她什么活她就干什么样的活,小组长上面还有大组长,大组长上面有车间主任等等。
大妞想了想,对三福说:“好像有几个人专门是做这个的。他们有时拿着图纸在那里讨论,我看见过一次。”
“自己画的?”三福问。
“可能是吧。我也不知道。”大妞说。
三福听了,低下头继续啃自己的包子。
张抗抗见几个孩子聊的开心,就说:“你们看,他们都长这么大了,有时还觉得自己很年轻,很小呢,好像时间从没走过一样,可再看看他们就知道,时间都在哪里了。”
张领娣听了,捂着嘴笑了,“你还是很年轻,你才二十六啊,不像我,我是真的老了。”
“还有我。”张萍萍说。
一九七一年一月八日,当那个消息传下来时,全国都陷入一片悲恸中。
打渔张的大喇叭一广播,整个打渔张都听的一清二楚。张抗抗当时和一家人坐在堂屋里暖和,刚刚张萍萍还说了二福怎么还不回来,没多少天就要过年了。当广播一开始播放的时候,张萍萍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大福坐的离门口最近,第一个冲了出去,站在院子里听。
这是大家生平第一次听到喇叭里传出的哽咽声,说话的人已经泣不成声,把消息传达完之后,大喇叭里发出滋滋滋的尾音,好像是痛苦的悲鸣声。
大福站在院子里,已经满含泪水,他一动也不能动,眼泪一直往下流。
三福也跑了出去,也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和大福紧紧抱在了一起。
小一点的三福和四福也跑了出去,见到姐姐哥哥在哭,两个人也抱住他们。
张萍萍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像是吓坏了一样,张抗抗赶紧抓住张萍萍的手说:“大姐,大姐,你没事吧。”
张萍萍许久才缓了过来,悲声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不多时,整个打渔张第一次陷入了绝无仅有的安静中,再过了一会儿,哭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乌云压顶一般,遮住了整片天空。
一九七六年一月十日,张二福终于回家了。
家里人都不知道他今天会回来,所以在二福打开大门走进来的时候,大家还在屋里做着自己的事情。
外面门一响,四福第一个站起来往外看,他在写作业,可心却是最沉不住的那个,听到有声音就立刻站了起来,往外跑。
出去一看是二福回来了,四福就喊:“二哥,你回来了。”
二福一句话都没说,就往自己房间里走。
四福赶紧跟上,说:“二哥,你怎么了,大家都在堂屋等你。”
二福推开自己房间门,把背着的东西往桌上一扔,就倒在了床上。
二福脸色十分难看,好像几天几夜没睡觉一般,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眼睛直直看着天花板,黑眼圈一直蔓延到了双颊。
大家都跑了过来,张抗抗看着二福,担心道:“二福,你这是怎么了?”
二福眼睛依然发直,使劲摇了摇头。
弟弟妹妹也在一旁围着,都在问他到底怎么了。可二福始终没说一句话。
大福便说:“妈,要不然你们都出去吧,我和他谈谈。”
张抗抗只能这样,招呼着孩子们都跟着她出去。
大家一出去,房间里只剩下大福和二福了。
二福已经十二岁,完全长出了男孩子的棱角,不像大福,大福依然像小时候一样,文质彬彬的一个男孩子,对什么事都是淡淡的。可二福就完全成长成了一个小刺儿头,他的头发也剃的特别短,在学校里也不怎么爱学习,整天和一些朋友混在一起,这一会儿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的,也不说话。
大福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不讲话,就说:“你如果不说,我就走了。”
二福立刻坐了起来,看着大福问:“你知道我看见谁了吗?”
“谁?”
“何艳丽。”二福道。
张大福愣一下,立刻说:“你怎么见到她了,在哪里见到的?”
“在学校。”
“学校?!”大福一惊,“她去找你了?”
二福冷笑一声,“她怎么会去找我,她是去找他的便宜儿子了。我们前天在学校操场上组织了悼念活动,大家都在,等活动结束了,我就看见她在我们学校门口站着呢。”
“第一眼看见她,我还以为我看错了,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二福说着,突然摇起头道,“不,不是,之前我也见过她,还有三福,还是三福先发现她的。”
“她,她看见你了吗?”大福问。
“好像看见了。”二福说,“我就站在那里看着她,她也好像看见我了,看见我的时候,她还愣了一下,转头就要走。”
二福继续说:“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学生,那男人什么也没拿,和那个学生一起走,她就在后面跟着,身上背着那个学生的被褥,又提了一堆的东西。”
“我有个朋友认识那个男孩,说他是初一二班的,说那个女的是他后娘,不是亲的。”
二福一口气说完,就看向大福。
大福叹了口气,“这么说,她结婚后,男人是带着孩子的。”
“那肯定是了。”二福道。
其实二福还有很多话没有和大福讲,他没有说何艳丽看见他后跟看见鬼一样,因为多年不见,又不敢确认就是她自己的儿子,可又觉得就是自己的孩子,就拿眼瞅着二福,二福觉得那个眼神让他感觉恶心,就像看一个曾经丢弃过的东西一样,想认,又不敢认。
二福便说:“他见过我一次,下次肯定还敢去学校看我们,到时候咱们俩个想躲都躲不了。”
大福点点头,叹口气,“也是。”
“什么也是。”二福十分暴躁,“你给我说,如果你哪天碰见她,她拉着你要认你,你怎么办?”
大福想了想,过了好久才说:“不知道。”
“不知道?大哥,你脑子被驴踢了吧,遇到她当然就当不认识转头就走啊,她要是敢来认我,我就吐一口口水,骂她个狗血淋头。”
“可她毕竟是咱娘。”大福说。
二福笑一声,“你把她当娘,她把你当儿子了吗?她当初怎么走的,你忘了?你追了她多少次,她把你的手指头掰开你忘了?大哥,我没有娘,只有一个妈。我给你打个预防针,你如果认她,会伤了咱妈的心。”
大福低着头,许久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对二福说:“你这个样子,咱妈才会担心,马上就要过年了,别让她再担心了,去堂屋和她说说话吧。”
二福嗯了一声,站起来就往堂屋里走。
张抗抗见二福出来了,还以为他是因为八号的事心情不好,也没有多问,倒是五福,拉着她二哥说了半天的话,其中又告了不少四福的状。
四福就在一旁恨恨道:“告状大王。”
新年马上就要到了,可是因为那个不幸的消息,大家都笼罩在悲伤的阴影中,这一年,是唯一一个,在孩子们的记忆中,没有鞭炮花火的新年。
过完年之后,周励依然没有回来的消息,倒是寄来了一封信,张抗抗拿到信后,赶紧的把信拆开。周励在信里没有说不能回来的原因,张抗抗大概就知道,这是部队的机密,不许对外说明。而且周励还说,以后回去会成为奢侈,不过他还好,身体很好,请张抗抗一定不要担心。
张抗抗合上信,把信纸重新放进了信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