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当传言尘嚣甚上时,张抗抗也多少听到了一些。尤其是她偶尔从家里出来,门口总有几个妇人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她家的门。

张抗抗特意去看过,那些人坐着的地方,地上画了很多很多的横和竖,张抗抗也注意到她们,年轻一些的妇人每天都要去上工,真正在这里盯着她的人不多,通常她们就是来看一眼,然后就换成了自己干不了农活的老人或者小孩。

因为大多不识字,所以他们都是在地上画线线,来一个人画一个,画完了统一再数。

张抗抗对这些人闲着没事的这一行动视而不见,她选择性的不去管这些。张抗抗认为,她只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其他人的看法她绝对不需要去理。

孩子们去上学后,张抗抗带着三福四福在院子里玩,三福趴在小石桌上不知道在写什么,整个人都要趴到本子上去了,写的极其认真。

三福每写完一个就看一眼她弟弟四福,问四福:“学会了吗?”

四福表示没有呢,太难了。

三福就又写一遍,然后问四福,“这次会了吗?”

四福摇摇小光头,四福小和尚表示依然不会。

三福教了几遍就不想教了,她皱着眉看四福,“你用心记了吗?”

四福立刻撅着嘴委屈说:“我用心记了,只是我记不住。”

三福想了想二福就是这个样子,和四福一模一样,怎么记也记不住,何况二福都那么大了,四福还是个小和尚呢。

三福就不打算再继续为难四福了,说:“那你自己随便画吧,别学了。”

四福很生气,他姐实在是太没耐心了,昨天晚上他娘教大福和二福时,二福怎么也学不会,他娘都没急,三福才教了她几遍就烦了。他又不是不想学,他是学不会!

四福把本子一推,生气道:“那我还不学了呢!”

张抗抗看着两个人在那里拌嘴,就直想笑。

三福本是好意,想好好教一下四福,可四福接受度没那么高,几遍下来,三福就不想教了。她有自己的事想去做,不想再在三福这里浪费时间了。

这一来二去,两个人可不是就吵起来了。

张抗抗赶紧把手里的那两块毛巾洗干净,晒上,又把两个盆子刷一遍,倒扣起来,然后走到石桌前问四福:“怎么了这是,生什么气了?”

四福见张抗抗来了,转头抱住张抗抗的大腿,一张小脸在张抗抗腿上磨啊磨的说,“娘,我想学数字,我姐姐不教我了,她说我没用心学,可是我用心学了。”

四福很委屈。

张抗抗摸一把四福的小光头,说:“那让娘看看你们学什么呢,好不好?”

四福立刻拉过来本子,对张抗抗说:“娘,你看。”

张抗抗就看见三福面前的那个小本子被拉了出来,上面规规整整的写着1到9。

张抗抗愣了一下,看着三福问:“这是谁写的?”

三福瞅一眼张抗抗,诚实道:“我。”

张抗抗诧异的看向三福:“你什么时候学的?昨天晚上我才教到大福9怎么写,二福才学到5。我昨天教他们的时候,你没有跟着学啊。”

三福实话实说:“你教大福二福的时候,我在一旁看了几眼。”

张抗抗惊奇道:“就看了几眼,就学会了?”

三福点点头,“看一眼就能会了。”

张抗抗简直要疯了,这三福不但会画画,没想到脑袋这么好使。张抗抗连续教大福和二福好几天了,就教这九个数字,大福毕竟大了,接受能力强很多,很快就学会了,然后就练习写。二福呢,心不在焉的,你教他1,他在想着鸡窝里的鸡明天能下几个蛋。你教他2,他又在开小差,想着那些蛋应该怎么吃。反正和大福一起教的,大福早就学会了,他还在数字5上晃荡呢。

张抗抗看着本子上规整又清秀的字体,三福写的有力又干净,一排排的排好队,就连两个数字之间的间距好像都是拿尺子量过的一样,规规整整的,像印上去似的。

张抗抗便问三福:“我也没见你练习写啊,怎么写的这么好?”

三福想都没想便说:“我练了。”

“在哪儿练的?”

三福道:“我在心里练的。你教大福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想一下要怎么写,然后在心里多练两遍,再拿手指在身上画几下,就可以了。”

三福的回答是张抗抗始料未及的。

一个从来没有受过教育的孩子,还不到六岁,就已经知道学习这些东西需要从心里也就是脑子里好好走一遍了。

二福是那种学习不过脑子的。

而三福却恰恰相反。

她完全懂得学习的方法,而且这些方法不是别人教的,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

张抗抗再一次为三福折服,这个孩子如果教育好了,未来不可限量。

“好好,三福,你做的特别好。”张抗抗欣慰的看着她说。

三福张了张嘴,想趁这个时候问张抗抗一句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她又咽了进去。

三福把手伸进自己口袋里,细小的手指摸到口袋里的那两张之比,三福轻轻抚摸过去,刚刚的不安瞬间消失了,三福嘴角挂上了笑,她已经攒了两毛钱了。

离一块钱不远了。

张抗抗被四福抱着闹,没有注意到三福表情的变化,只听得四福一遍遍的说:“娘,我也想学,娘,我真的想学。”

四福看着张抗抗一遍遍的说,“娘,你也教教我吧。我学会了,就可以帮娘记账了。”

张抗抗看着四福那张小脸,原来这孩子想学数字也是为了她啊。张抗抗瞬间心里一软,对着四福说:“好,娘教你。”

张抗抗想了想,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忙起来了,四福毕竟太小,接受度没那么高,便说:“这样吧,四福,你去屋里给娘把娘的本子拿出来。”

四福听了,立刻跑进了卧室。再出来,四福手里多了一大叠的纸张。

张抗抗随便拿一张纸,比量了一下,心里有个谱,便把一张纸裁成了十等份。

每一份的纸片都像扑克牌那么大,张抗抗拿手比一下,感觉大小正好。

张抗抗拿起笔,在第一张纸片上画了一个小苹果。

然后在纸片的最上方,写了一个数字1。

张抗抗指着数字1问四福,“这是几?”

四福不用想,他认识这个,就说:“是1。”

“对了。四福认识1了。”张抗抗笑着又拿起剩下的纸。

张抗抗在上面各自写了数字,一直写到0,想继续在上面画东西时,突然想到了三福,便然后把纸片递给三福说:“三福,娘需要你帮个忙。”

三福早就跃跃欲试了,立刻说:“好。”

“你看啊,我刚刚在这上面写了一个1,然后在中间画了一个苹果。那我张纸上写了2,中间要画几个东西呢?”

三福想了想,说:“两个。”

“对了。那这张呢?”张抗抗拿出来一个5。

“那就是五个。”

三福回答的特别快。

“很对。”张抗抗说,“我现在请你帮忙,在这些纸片上画上相应数目的东西。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但是要求每张纸上都画同样的东西。比如两个桃子,比如六个西红柿。”

三福表示她明白张抗抗的意思,就说:“我懂了。”

张抗抗把纸片一推,对三福说:“那开始画吧。”

三福立刻拿起笔就开始画,四福也不敢和她姐姐闹,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三福画画。

张抗抗很高兴,把热好的羊奶端出来,然后去屋里看看五福醒了没有。

五福一个小娃娃,现在也已经快四个月了,刚满月那阵,小姑娘奶水不够吃,瘦瘦的,这喝了三个月的羊奶,饭量是越来越大,吃的也越来越多,没一会儿就哭饿,饿了就吃,吃完睁着一双眼睛玩一会儿就要睡,整日的吃吃睡睡,长的就很胖了,个子也长了不少。被张抗抗养的是白白胖胖的。很是可爱。

张抗抗去卧室看的时候就看见五福整个人趴在床上,胖胖的身子压着自己的手臂,手臂拽不出来,就使劲的踢腿,在床上动来动去。

张抗抗看见这个状况吓都要吓死了,她幸亏早进来一会儿,要不然照着五福这个折腾法,早晚把自己折腾到床边,然后从床上掉下去。

张抗抗要被吓死了。

她赶紧跑过去,一把把五福抱了起来。

五福被抱起来,手臂不再被自己压着了,舒服了,就对着张抗抗咯咯咯的笑。

张抗抗的心扑通通跳着,看着怀里的五福却在看着她笑,也无奈的笑着问:“五福,你什么时候学会翻身的啊。”

以前五福还不会翻身,你把她放在哪里她就在哪里躺着,烦了的话就会用哭提醒张抗抗她躺烦了,要抱抱。可她不会翻身,自己动不了,只会踢踢腿什么的。

没想到今天的五福突然会翻身了,虽然自己翻过去了,就再也翻不回来了,可是这是她人生道路上的第一次大动作,张抗抗笑着对五福说:“五福,恭喜你哦,你会翻身了。”

张抗抗把五福抱起来,可又在给自己上一个警钟,五福越来越大了,不能再把她自己放卧室了。这床这么高,万一掉下来,摔着脑袋那可不是玩的。

张抗抗回头又看一眼那床,心里一阵后怕。

喂完五福吃奶,张抗抗抱着五福去院子里看时,三福已经把小纸片全画完了。

张抗抗便拉一个板凳坐下,四福说:“这个就是你们的学习卡片了。”

三福和四福都不懂,转头看着张抗抗,示意她继续说。

张抗抗随便拿出一个纸片,对两个人说:“你们看啊,用你们的小手指,点一点这纸片上的画,每一个花生,就是一个数,你们不认识数字没关系,可以自己数一数。看着我怎么数啊。1、2、3……”

张抗抗手指一个花生,读一个数字,然后对他们说:“这就叫点数,点一下,数一下。”

张抗抗说完,随手抽出一张纸片,纸片上是6,画的是六个人。

张抗抗仔细看了一眼,这六个人中间那个很明显是个大人,周围五个是小孩。

五个孩子,两个长头发的女孩,三个男孩。

中间的大人,画着一对耀眼的双眼皮。双眼皮又阔又长,很夸张。

张抗抗有点触动,又不好厚着脸皮问三福这中间的双眼皮女人是不是自己,万一三福说是她亲娘何艳丽,张抗抗的脸就得红一阵。

张抗抗还没说话,就听见四福指着那人说:“娘,姐姐说这是画的你。”

四福说着,往自己眼睛上一比,两个手指离的远远的,放在眼皮上,说:“就这样,双眼皮。就是你。”

张抗抗这才松一口气,又按捺住自己内心的激动,随手指一下最小的那个小女孩问:“那这是谁啊?”

“五福。”四福立刻说,“小友善!”

张抗抗长长吸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三福虽然不怎么说话,很内敛的一个女孩子。

可她的感情,她用她最习惯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她画了一家六口。

张抗抗和五个孩子。

五个孩子把双眼皮的张抗抗围在了一起。

张抗抗拿起那张纸片,就看见纸上的六个人,都是笑着的。

他们很幸福。六个人都是超幸福的。

不知不觉,张抗抗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她立刻把那小纸片举了举,试图盖住自己的眼睛,不让三福和四福看到。

张抗抗轻轻转一下头,眼泪立刻流了出来。

她把泪痕抹掉,这才把纸片放在桌子上,对三福说:“你画的特别特别好。”

然后又问四福,“你认识这是几吗?”

四福摇头:“不认识。”

“那数数有几个人。就是几了。”

四福立刻拿手指去点着数数,张抗抗和三福在一旁监督他数对了没有。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一晃几天后,四福拿着那些数字纸片都学会了9个数字,张抗抗决定继续教他们两位数的数字时,张抗抗理发店的生意,也是越来越好了。

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每天踩进张抗抗家门槛的不再只有打渔张的妇女儿童,更多的则是其他生产队的。

外面的人来的时间都不固定,大多都是结伴而来,要不就不来,一来肯定是三个人以上的结伴同行。这样一来二去的,结伴来的人多时,就会和打渔张的社员起冲突。打渔张的人就不太高兴了,说张抗抗吃的是打渔张的工分,过年分的也是打渔张的钱,她们去理发,就要等很久,一堆堆的都是外面公社里的人。

大家的抱怨一多,革委会的人就不能不管了。

最先出来的就是妇女主任,朱青。

傍晚刚下工不久,张抗抗剪完最后一个人的头发,把毛巾和盆子都洗刷干净后,朱青就来了。

本来张来福也是说要跟着来的,可他想着来了之后要面对周励,想了想还是算了。就把这件事交给了朱青处理,朱青拍着胸脯和张来福表示,她肯定能处理好。

朱青走进张抗抗家的院子时,就看见张抗抗正在往绳子上搭毛巾,朱青进来后先是喊了一声,有人在吗。

张抗抗回头就看见朱青已经站在院子里了,就觉得这人真的是,既然已经进来了,为什么不直接叫她一声,而是问有人在吗。

张抗抗立刻就从这句话里嗅到了一丝危险。

张抗抗笑着迎了上去,问朱青:“朱主任,是不是要剪头发?”

朱青听到张抗抗叫她主任,顿时就心花怒放。心想这张家三小姐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以前见她的时候不是不理她,就是鼻孔冲着她,这突然喊她个主任,朱青觉得自己有点点飘。

朱青脸色缓和了不少,不过架势还是在的,双手背在后面,学着书记张来福平时做惯了的样子,负手踱步。

“我不是来剪发的。”朱青慢悠悠说,“我来和你说一件事,是群众反映到革委会了,然后书记让我来一趟和你说说。”

张抗抗给刚放学的大福使个眼色,大福立刻搬一个小凳子过来,放在朱青跟前。

朱青满意的看着大福说:“放学了?是叫大福对吧。”

朱青刚说完,周励他们也下工回来了,看见朱青在,都纷纷打了招呼。

朱青见人一多,原本还想坐下的,这一下也不坐了,继续说:“大家都反应,你这里剪头发的人太多了,都是外面公社来的。他们每次来都要等很长时间。张抗抗同志啊,不是我说你,你要注意影响,你的情况特殊,革委会是看在你家困难的情况下,才同意你在家里一边给社员服务,一边赚工分的。讲实话,你的这活轻松多了,不用下地干活,不晒不冷的,多好啊。你要记住这是组织对你的照顾。你呢,就要把这份组织上的关心,转到全心全意为社员服务上来。当然,别的公社人来找你剪头发,我们也拦不住,可是你得有个数,哪边重哪边轻,你自己得掂量好。”

朱青继续说:“你以前那些坏毛病要统统丢掉,不要搞那些封/资/修的东西,要记住,你现在是农民,你不在是地主家的三小姐了,要踏实本分,要勤勤恳恳……”

朱青越说越激动,话匣子一打开就有点收不回去了。

冯坤和赵永红自进来后就站在墙边听着朱青训话,也不敢进屋,就在那里杵着听着。

周励可不管,像往常一样,拿起盆子,往地上咣当一放,然后从水缸里舀满一勺水,哗啦一下子倒进盆子里。

周励把朱青当成空气一般,从朱青身边经过,然后把盆子往石桌前一放,就哗啦啦撩着水洗手。

朱青就站在他旁边对着张抗抗训话,被周励这么一撩,水花四溅,朱青怕都溅到她衣服上了,连忙往旁边躲。

朱青的脸色更难看了。她一双小眼睛瞪着周励,可瞪也白瞪,周励在洗漱,水蒙了眼睛,看不见!

一个院子静静的,孩子们都大气也不敢喘,所有人都听朱青一个人在那里训话,只有周励撩着水花,哗哗哗,很快活。

周励洗了好久才洗干净,洗完后,手掂一下盆子边,就那么站在那里原地一甩,哗的一声,一盆水甩了一地。

周励这才结束洗白白,盆子里的水倒完了,转头看到满院子的人都在看他时,还故作惊讶,然后对着朱青说:“朱主任,我是不是打扰你说话了,哎呀,你看我,真没什么眼色。这样,我洗完了,保证不出声了,您继续说。”

朱青忍着一肚子的火,气都要被周励气死了,哪里还记得要说什么。便摆摆手道,“我说完了,那个,张抗抗同志,你自己想想吧。”

张抗抗实在是憋着笑呢,赶紧正色道:“朱主任,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一个让你满意的回复。”

“那行,那不枉组织对你照顾了。”朱青最后斜一眼周励,气死了要,转头就走了。

朱青刚出去,二福就跟着跑到门口,他亲眼看着朱青走远了,立刻把门关上,然后跑进院子里,对所有人说了一声:“走了。”

院子里立刻发出一阵爆笑。

冯坤笑的捂着肚子,一边笑一便喊:“我不行了,憋死我了要,哎呀,我的肚子。”

冯坤笑的最疯,其他四个孩子也笑的不行了,只有张抗抗笑完之后回过神来,说:“她虽然挺颐指气使,但也算给我指出了这个问题,我是该想一想要怎么做了。”

赵永红便说:“那也是,不过她不能那么说话,有话就说话,有问题就解决,说着说着就把你什么小姐也说出来的,有的没的的,翻着以前的旧账就不撒手了。”

“这就是不允许人进步,不向前看的典型写照。”周励说。

张抗抗点点头,一双眼睛看向周励,由衷说了声谢谢。

周励却说,“谢谢就算了,弄点实际的吧。”

张抗抗愣一下,“要什么实际的?”

周励眼看着张抗抗双颊突然红了,自己想了一下自己刚刚的话,突然也觉得有点暧昧不明的意思在里面。

周励有点窘迫,又有点好笑,心想张抗抗同志原来是这种同志啊。

可又只能正色道:“晚上是不是还没做饭呢,吃面条吧,我想吃面条了。”

张抗抗在周励的眼睛里早看出了他的惊诧,又听到他说的实际是想吃一碗面条,张抗抗就低着头顺便找个什么洞,钻进去一了百了。

赵永红见面对面站着的那两个人有点什么不知名的小气氛在中间流动,连忙走过去拉住张抗抗道:“不就是一碗面条嘛,我们现在就去做。”

周励扯着嘴角,又添一句:“要炝锅面,别忘撒一把猪油渣。”

赵永红呲周励一句:“怪会吃呢还。”

两个人进了厨房,赵永红和面,张抗抗起火烧水,然后准备材料。

赵永红问一句张抗抗:“你想怎么办?”

张抗抗就说:“这是个问题。我前几天也发现了。外面人来的话,大多都是结伴的,之前有一天最多的,是一个厂子里的女工,一下子来了十个。我从早上剪到傍晚,你们下工了我还没剪完呢。”

赵永红记得那天,连连说:“是了,我记得。那天下工后就有人来剪头发,等了好久最后没剪就走了。”

“嗯。”张抗抗一边择菜一边想,想来想去,最后才想到一个法子,就对赵永红说:“要不然我把时间分开好了。一周有两天专门给外面的人剪头发,其他时间不剪。这样应该可以了。”

赵永红表示可以,一周五天剪打渔张社员的,两天剪外面的,这个时间分配,革委会应该没意见了。

张抗抗说:“那就得麻烦你明天上工的时候给大家说一下了,尤其是年轻的小姑娘,让大家都互相传一传消息,最好能传到外面人那里。”

赵永红就说了:“这个包在我身上,后天是知青大会,我要去县里,到了之后给她们说一下,各公社里都有知青去,消息就带过去了。”

“那太好了。”张抗抗说,“谢谢你了永红。”

“跟我还这么客气。不过你是不是要固定一下时间?要不怎么给别人说。”

张抗抗早就想好了,“就定每周的周六和周日吧。周日大家休息,远处的也可以来一天。”

“也是。那我就这么给大家说一下。”

两个人说着话不耽误做饭,不一会儿面条就擀出来了,煮面条就是水滚一滚的事,滚开三下,面条就熟了,张抗抗顺手撒了一把猪油渣,然后开始盛碗叫吃饭了。

周励和冯坤听到叫吃饭,就条件反射一般去端碗,四个孩子坐在那里早就翘首以待了。尤其是大福,身为一个面条狂人,刚刚被周励逗的脸通红,周励见张抗抗去做饭了,拉一个凳子坐在大福身边,一个劲儿的问大福当初不同意他住进来是不是挺后悔的,否则就没有人替他要面条吃了。

大福觉得周励特别幼稚,一个二十岁的成年人了,一直往他身边拉那个小板凳,想让他承认错误,想让他说喜欢周励来这里住。

大福看着周励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得意的样子,就想伸手掐一把他的脸,问问他到底是二十了还是十二了。

大福手在痒痒,可想到周励那小腹上的条子肉,还是不敢真的伸手掐他。

大福觉得就算他们四个人都上,也不是周励的对手。

况且那三个人现在越来越喜欢周励了好像,如果真的打起来,他们三个还真的不一定会帮自己。

大福越想越远,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见周励已经端着碗开始吃了。

面条就放在眼前,大福拿起筷子也立刻吃了起来。

别人都是一碗面条慢慢吃。

只有周励和大福,是一碗面条拼命塞。

两个人像比赛一样,几乎同时吃了个底朝天。

大福自己端着碗去盛了半碗,周励见大福回来了,就拿脚踢踢大福的凳子,让他帮自己也盛一碗。

大福埋头苦吃,表示听不见。

张抗抗就坐在厨房门口,见状便笑着去接碗说:“我去吧。”

周励摇摇头,站了起来,笑道:“我自己来。”

再出来,周励端着碗往大福面前一放,让大福看一眼自己的碗。

大福抬头一看,面条汤上飘了很多的猪油渣。

大福看一眼周励,皱眉道:“你又偷放了?”

周励一挑眉,立刻把碗拿走了,赶紧先吃一口,“谁让你不给我盛,我自己盛的话,肯定要多放一点。”

大福气结,心想真是幼稚。

等大福第二碗都吃完了,周励也吃完了,他自言自语道:“锅里好像还有一点,要是没人吃就浪费了。”

说着,周励就站了起来。

大福就想啊,那猪油渣没剩多少了。

大福立刻站起来,接过周励的碗说:“我去给你盛。”

大福拿过碗立刻往厨房去。

等他再端着碗回来时,看见周励一脸要笑不笑的死样子,就知道,这次他是上当了。

鉴于来剪头发的人越来越多,张抗抗又经历了一次五福翻身差点掉下床的事,某天早晨起来,张抗抗见周励在院子里玩篮球,就上前问他能不能给找一点木板什么的。

周励想了想,他在革委会的仓库里见过,都是废料,没什么用,去找张来福说说的话,应该能给,便说:“可以。”

周励把篮球抱在怀里,问张抗抗:“你要木板做什么?”

张抗抗就说,“没什么,我有用。”

周励没有再多问,晚上回来的时候倒是真的弄来一些木板。

张抗抗看见那些木板后拿着一根绳子就比来比去,比划完了,找到最合适的两块拿着就往屋里走。

不一会儿,里屋就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冯坤他们都坐在院子里休息,听到响声就问周励:“她做什么呢?”

周励摇头,表示不知道。

赵永红说去看看,进去了,也没再出来。

两个大男人不好去人家卧室里看,就拉住跑来跑去捡木料的大福问,里面干什么呢。

大福说他也不知道,只知道张抗抗往床上钉东西呢。

周励皱了皱眉,心想这是往床上钉木板啊,那么重的木板,她们两个女人怎么钉,这是完全无视了他和冯坤啊,这家里没男人了?

周励越想越气,觉得自己一身的力气用不上劲,站起来就气呼呼的回了自己房间。

冯坤赶紧跟过去问他:“你不去帮忙?”

周励正翘着脚躺在床上,架着二郎腿,一只脚动啊动的,带着气道:“人家用不着咱。”

“嘿,你生的哪门子气啊。”冯坤表示不理解周励这脾气怎么说上来就上来。

正想说什么,就听到屋里传来一声尖叫,一声女人的尖叫。

周励立刻从床上跳下来,黑着一张脸就往屋里冲。

冯坤也着急忙慌的跟上去,一边跑一边说:“这是砸手了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周励的脸就更黑了。

两个人冲进屋里的时候,就看见赵永红站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指着地面,大福二福蹲在地上找着什么。

冯坤窜的快,看着赵永红问:“怎么了,是不是砸手了。”

赵永红站在椅子上,话都说不清楚了,“有、有虫子,虫子!”

张抗抗正用力抱着木板,看样子原本是她和赵永红一起抬木板的,赵永红被虫子吓的跳上椅子,木板就给扔了,现在就剩下张抗抗一个人死死抱着另一头。

周励顺顺气,走到张抗抗身边,看着她说:“你就不能先放下?傻抱着它干什么?”

张抗抗想了想,也是,为什么要一直抱着这傻木板呢。

张抗抗不好意思了,笑了笑,这才把木板放在地上。

周励看一眼地上扔的一堆的东西,就问:“你这是准备做什么?”

张抗抗本不想麻烦周励和冯坤,想着自己孩子的事,还是自己做吧,他们上了一天的工,也够累了。

可人家都问了,也不能不说,就实话实说了:“五福现在会翻身了,我早起要做饭什么的,我怕一眼看不见,她从床上翻下去了。就想着给她做个护栏,把这两块木板给钉在床上,给她围起来,就不会掉下去了。”

周励想了想,便说:“知道了,你们出去吧。”

张抗抗知道自己不好再推辞了,就说:“要不我留下帮你们吧,递个钉子什么的。”

周励抬眼看一下张抗抗,咬了下后槽牙,没说话。

张抗抗懂这个眼神和表情,连忙说:“好好,我带孩子们出去。”

张抗抗和赵永红带着孩子们出去,周励却把大福叫住了,让他留下帮忙。

大福很愿意留下来,家里的女人和孩子都出去了,屋里留下的都是铁铮铮的汉子,他也是其中之一。

可铁铮铮的汉子冯坤表示自己没干过这些,不会弄啊。

周励蹲在那里,也不动手,拿着木板比来比去,然后又量了量尺寸,过了一会儿就开始安排了。

也不知道做了多久,张抗抗和赵永红给孩子们一个个洗完了澡,又看着他们玩了一会儿张抗抗做的数字卡片,张抗抗给卡片加了其他的内容,又做了加号和减号,张大福已经可以熟练做出两位数的加减法了。

二福三福他们拿数字卡片做游戏,因为带着四福玩,玩不了大的,只能玩比大小。就是每人抽一张卡片,比谁的数字大,最大的那个人可以刮最小的那个人的鼻子,至于刮几下,就要看数字相差多少。

三个孩子玩的入了迷,直到周励叫他们进去看看时,才知道周励已经做好了。

张抗抗和赵永红等人进了卧室,张抗抗一看到那护栏就说:“是这样的,我就是要这样的。”

周励拍拍手上的土,倒是挺镇定的,说:“那就行。”

他收拾好碎屑什么的,就要回去。

张抗抗连忙对着他这冯坤说谢谢。

冯坤很老实,“其实大多都是周励做的,我就是帮个手。”

周励不推脱,一副就是我做的,我自豪我骄傲的表情。

周励指一下那木板,对张抗抗说:“我打磨了一下,可还是不平整,虽然没有毛刺了,可这灯光弱,我怕小的木刺看不清,你晚上睡的时候先拿东西搭一下,然后明天再检查一遍吧。”

张抗抗连忙说:“行,我一会儿拿毯子盖上。”

周励点点头,叫一声冯坤,两个人就出去了。

早起张抗抗又检查了一遍,然后拿不用的毯子干脆缝了上去,这样把木板一包,也不怕撞到孩子们了。

五福被框在床上睡觉,张抗抗再也不怕她从床上翻下来了。

周六的下午,张抗抗剪完最后两个姐妹的头发,想着这个时间应该没人来了,便把毛巾好好洗了洗。

可毛巾还没洗完,就有一个小姑娘上门了。

小姑娘怯生生的,一头乌黑的长发,推开门先问一句:“这里是理发的地方吗?”

张抗抗立刻说:“是的。”

小姑娘走到院子里,看见张抗抗后就说:“我是来剪头发的。”

张抗抗见她的头发乌黑发亮,就问:“是不是修一下就可以?”

那小姑娘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说:“不是,我想剪短。”

“想剪到哪里?”张抗抗问。

小姑娘指一下耳朵上方,“这里。”

她突然又改了口,指指耳垂,对张抗抗说:“见到这里吧。”

张抗抗看她一眼,便问:“你自己来的?”

小姑娘点点头,“是。”

张抗抗看这天色,已经不早了,这么小一个小姑娘自己过来,应该就是附近公社的,就问一句:“你是不是附近的?”

小姑娘没回话,含含糊糊的不知道说了什么,就问张抗抗:“什么时候剪啊。”

张抗抗说,“你先洗吧,洗完就剪。”

小姑娘把头发洗干净了,坐在椅子上,张抗抗给她围围布,围布一围,小姑娘就后悔了,指着脖子道:“我不想剪那么短了,就剪到脖子这里吧。”

张抗抗点头:“行。”

小姑娘有点想哭的意思,又说:“那能不能只修一下,剪个发梢就行?”

张抗抗疑惑的看那小姑娘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