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如意先生一案前后耗费整整三个月才破获, 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燕清带着人敲锣打鼓来送匾额时, 鹅毛大雪正夹着寒风在城中肆虐。

来的时间不短了, 案子破过不少,百姓们的感激也有许多, 但如此兴师动众的还是头一回。

晏骄披了火红的大氅,与一身黑的庞牧并肩站在衙门口, 色彩对比浓烈的一塌糊涂。两人略看了几眼之后,就有些羞耻。

因为以燕清为首的几位被骗者家属竟试图往他们身上挂大红花……

显然庞牧也不大想要,当即肃容道:“分内之事,心领了, 诸位父老不必客气。”

他生的高大威猛, 气势凌厉,平时在熟人面前开怀大笑时便如高原蓝天,畅快爽朗;而每每像这样面无表情时, 总会令人本能的心生惧意,哪怕现在口口声声说的是“不必客气”,但在下头人听来却跟“你们再敢动试试”没什么两样。

话音未落, 街上的唢呐声都停了下,打头的燕清等人下意识抖了抖, 果然讪讪的将胳膊缩了回去。

晏骄正战略后撤时,就听斜后方一道带着浓重鼻音的嗓子悠悠响起。

“民心所向,民心所向啊, 啊,啊切!”

“马大人没好利索就跑出来,当心加重。”她转过身去,对后头那皮袄、皮帽、皮靴、大围脖一样不少的中年男子道。

那中年男子又狠狠打了几个喷嚏,吸了吸红彤彤的鼻子,无奈苦笑道:“还好还好,总在屋里憋着,没病倒要憋出病来了。”

顿了顿,带着几分惊叹的伸手去接纷纷扬扬的巨大雪片,亲眼看着它们在掌心融化,还感慨的念了几句诗,又道:“北地鹅毛大雪,当真名不虚传。”

后头齐远听见这话,噗嗤就笑了,抱着胳膊道:“这算什么?马大人若是有机会,可往西北一看,那里的雪花俱都连成片,一朵一朵,像席子,像乌云,像春日里结成团的杨絮,唯独不像雪!铺天盖地,砸的人抬不起头来!风雪时几步开外就瞧不见人,一不留神就迷了路,偏风又大,妖精下山似的呜呜作响,大声喊也听不见,等回头风停雪歇,里头的人顺着找出来,早就在雪窝里冻硬了。”

他的口才不算多么出色,难得俱是亲身经历,三言两语间便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场景。

初始马大人还听得悠然神往,可最后“冻硬了”三字一出,他脸上的笑容也跟着硬了。

嗯,做人呢,还是软乎点好……

因庞牧年底奉旨进京,转过年来又是大婚,不用猜也知这一去就回不来了,圣人更是十一月上旬就巴巴儿打发了接任官员来,如今政务交接已近尾声。

来人大名马啸离,长于西南,后几次任职皆在东南一带辗转,如今三十八岁了,除了当年春闱和中间一次进京述职,竟还是头一回正式准备在北地扎根。

说来,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见大雪。

他来时兴致勃勃,平均一天能写两首诗,基本上车帘子就没盖严实过,结果半道上就冻病了。偏又心怀文人特有的浪漫主义情怀,到了目的地也不安分,大半夜巴巴儿爬起来雪夜赏月,于是刚好一点再次重感……

庞牧和晏骄等人前去慰问时,这厮还包着棉被蹲坐窗口,一边吸鼻涕一边对着窗纸外影影绰绰的风雪诗兴大发,更欣喜万分道:“这火炕果然是好东西,竟治好了我多年的老寒腿!”

南方湿气重,文人身子骨又弱,基本上年纪轻轻就有类似于风湿、腰疼、老寒腿之类的毛病,这会儿被干燥滚烫的大炕一烘,舒服的人都顾不上体面了。

庞牧和晏骄:“……行吧。”

这人还挺乐观的。

打发走了前来道谢的百姓,庞牧见裹得狗熊一样的马啸离,差点笑出来,“马大人好些了?”

“好些了,”马啸离也知如今自己这副打扮有些滑稽,当即自嘲一笑,又道,“正在屋里闷得慌,可巧听见外面锣鼓喧天,有心出来凑个热闹。果然是大人爱民如子殚精竭虑才会有这般场景。”

说罢,他又朝庞牧拱拱手,“早就听闻大人乃绝世猛将,不曾想做起文官来也是把好手,佩服佩服。”

当初庞牧出人意料的要求下到平安县时,不知多少人都在背地里说他是哗众取宠,或者干脆就疯了,都等着看笑话呢。

开什么玩笑,真当自己打了几年仗,带了几年兵就无所不能了?官场变幻莫测,沉浮只在顷刻之间,岂是尔等武夫想如何就如何的。若连个武夫都能去当文官儿了,他们这群科举出身的文人们数十年寒窗苦读岂非成了笑话?

然后,庞大人还真就浮起来看了人家的笑话。

区区两年多,从小小知县到一方知府,没有一回是任满的,升迁速度之快空前绝后。其中固然有圣人旧日恩情在,可若庞牧自己不争气,真是一坨烂泥,即便圣人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扶不上墙。

“都是大家尽心辅佐,”庞牧回了一礼,大大方方道,“若我孤身赴任断然不成。”

说着,又带些狡黠和得意的挑了挑眉,“最初我可没少当了甩手掌柜,雅音暂且不提,廖先生咬牙切齿的次数甚至比在军中还多些,哈哈哈。”

终究是当了那么多年武将,突然叫他一板一眼的去治理地方,就好像野马套了笼头,浑身上下不得劲,一时半刻实在难以适应,于是能者多劳的廖先生首当其冲。

众人笑了一回,庞牧又道:“我们腊月初四就要走了,马大人赶紧想想看还要什么需要交接的,若一时半刻想不好,也只管写信就是。”

今天是腊月初二。

虽相识时日有限,但两边相处颇为融洽,眼下分别在即,还真有点舍不得。

马啸离与众人唏嘘片刻,渐渐有些撑不住,生怕病情加重,便先告辞回房休息去了。

晏骄和庞牧也沿着连廊往回走。

风雪虽大,却吹不大着连廊里头,庞牧把晏骄挡在里侧,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时不时停下,对着院子里的某一处回忆一番。

世人往往最重视开头和结尾。平时倒不觉得,如今突然要走了才骤然意识到其实在这府城内发生过的事还着不少,此刻便都如走马灯一般旋转起来。

盛夏已过,隆冬当道,原本郁郁葱葱的庭院内一片萧瑟,那几块嶙峋怪石瞧着都比夏日更加冷硬些似的。唯有几颗青翠松树依旧挺拔,在银装素裹中努力撑出去几条浓郁的绿。

北方一年之内水位变化极大,那池塘里的水早就干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浅浅一层坚冰,以及中间凌乱冒出来几根深褐色的,坚硬枯槁的荷叶梗。它们就在这肆虐寒风中左摇右摆,嗖嗖作响,偏偏总是不断。

“难为它们竟然还能挺到现在,只怕是风干了。”晏骄指着已经被冰雪覆盖的池塘笑道:“当初你还掐花送我呢,转眼这都小半年过去了。”

庞牧拉了她的手笑,“没了荷花,后头不还有金桂、梅花么,一年四季总不落空就是。”

天冷,不过两人身体都不错,穿的也多,手还是热乎乎的。

“这可是你说的,”晏骄歪头笑道,“一年四季不落空,但凡你有空,就要想法儿弄了花儿送我。”

生活还是需要一点仪式感的。

“现在就送你。”

说着,庞牧竟将手伸到连廊外面,稳稳地接了一大片雪团,然后将手放到晏骄面前,一本正经道:“看,雪花。”

晏骄愣了下,哈哈笑出声,随手抓了连廊扶栏角落的积雪丢他。

两人一路追逐打闹,然后在三院门口被迫分离:

庞牧被廖无言抓去做交接收尾,晏骄则被小金喊回去写封存行李箱的条子。

今日是宋亮在廊下当值,见她回来便抱拳行礼,“晏大人。”

如今,这位昔日飞虎堂三当家正式被调拨到她身边作护卫,与小六、小八和许倩两两一班,轮流站岗。才刚晏骄是跟庞牧一起去门口,不算出门,就没叫他跟着去。

“后天就走了,你不用回武馆跟兄弟们道别了吗?这一去,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晏骄问道。

宋亮挠了挠头,不大在意,“以往在外走镖,三年两载不回家也时常有的事,不妨事,不妨事。”

来之前大哥他们都说了,江湖儿女,事业为重,跟着几位大人进京的机会来之不易,估计是整个飞虎堂所有成员家里的祖坟齐齐冒烟才有这般成效,必须展现出各方面的决心和毅力。

况且京城距离峻宁府颇近,走民道也不过个把月,也不算远门。

他的表情和语气都太过平静,仿佛真的只是要出趟门,看的晏骄心生敬佩。

飞虎堂的二当家虽然有些蠢蠢的,但总体真的不错,瞧瞧,不仅宋亮自己,就连飞虎堂众人也果然是响当当好男儿,从不计较这些儿女情长的。

初四一大早。

“那是我兄弟,我兄弟!就是鸦青色披风那一个!”

“飞虎堂三当家,飞虎堂!”

“大人亲自选的,现在要跟大人进京啦,那可是京城!”

传说中心如磐石,为了飞虎堂长远发展而不知思念为何物的飞虎堂主周鹤正拼了命的扯着嗓子吆喝,涨的脸红脖子粗,额头上青筋鼓起,嘴巴周围渐渐泛起一层白沫。

“迁徙”队伍中不断发出憋笑,大家都时不时抬头瞥一眼连脖子都涨成猪肝色的宋亮。

而宋亮自己显然更不好意思。

他甚至鼓不起说话的勇气,只是将脑袋埋得更低了。

太丢人了。

他又不是头一回出门,更不是孩子了,大哥这般行事,却叫自己日后如何自处?

因送行百姓过多,庞牧一行人车马也不少,原本宽阔的道路竟意外显得有些不够用,车队甚至需要缩短彼此间距,慢慢拐弯才好。

任泽挑起窗帘看着外面乱哄哄一团,轻笑出声,眼神柔软。

他的马车慢慢靠近宋亮时,便低声笑道:“不去与兄弟们道别么?”

真要说起来,他与宋亮接触实在不多,却难得合得来。就连衙门上下也都觉得诧异,因为这两个人好像不管哪个方面都找不到半点相似之处。

宋亮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不用不用。”

任泽笑意渐浓,眼底却隐隐有些落寞,视线扫过外面卖力敲锣打鼓的彭彪、扬着飞虎堂大旗宣告三当家身份的周鹤,以及那些满面红光与有荣焉的飞虎堂众人,竟隐约觉得这幅场景像极了当夜兰姨他们悄悄送自己离开时的样子。

或许那些人都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无法摆脱当下处境,所以当身边有人可以远行时,便拼了命的想送他出去。

风忽然大了些,吹得任泽双眼有些干涩,他微微垂了眼眸,看着车窗外一寸寸往后移去的路石,竟难得有些留恋起来。

当马车又拐了一个弯时,任泽无意中抬眼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人群汹涌,他却在瞬间看到了深处有些站立不稳的几个人:

兰姨,天香楼看场子的杨叔,还有,娘。

他们正伸长了脖子,拼了命的往车队中眺望,却因不知哪一辆才是自己来的目的。

兰姨转脸与烟峦说了几句什么,两个人的神色都焦急起来。

出身青楼的人天生就带着一点低人一等的卑微,其实今天人这样多,街上这样热闹,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身边站的是谁,但她们还是将围脖拉的高高的,遮住了大半张脸。

任泽呆呆的看着,喉头上下抖了抖,一种空前强烈的情绪席卷全身,叫他两只手都微微发了颤。

车马不停,眼见着就要彻底从那两个茫然而焦躁的女人视线中消失,任泽突然来了勇气,猛地一把掀开车帘,朝那边拼命挥着胳膊:

“娘,我走啦!”

自从沦落为罪臣之子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痛痛快快的喊一声娘。

人潮汹涌,鼓声震天,可烟峦还是瞬间看了过来,听清他喊得什么之后,哭的像个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