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骄进来之前, 庞牧已经言简意赅的将方梨慧一案说明,又隐去己方与任泽私下相识一段, 直接列出幕后黑手。
本案牵涉数位前任、现任朝廷官员, 更有考生冒名顶替, 可谓圣人继位以来头一号大案,由不得圣人不发怒。
当时圣人正在看下头几位考官送进来的考卷, 预备这两天就定下名次,谁知原本的状元之选竟牵涉到这样一桩错综复杂的案情之中……
一开始, 圣人意欲将祝溪除名,不明就里的几位考官不干了,觉得圣人此举实在没有道理,非闹着要个说法。
无奈之下, 圣人只好说他是冒名顶替, 几位考官一听,迅速分为立场鲜明的两派,一方说此风不可长, 必须杀之,以儆效尤;另一方到底爱惜人才,始终觉得难以割舍, 觉得可能是有难言之隐。
此案牵涉甚广,圣人本不欲告知这些须发皆白的老书虫们, 奈何越是读书人越是一根筋,他越含糊其辞,几个考官就越是打破砂锅问到底, 最后甚至不惜以死相逼,直言要去太庙撞死。
圣人给他们折磨的没办法,只好据实相告。
这下好了,五个考官齐齐开骂,一边集体骂张横、方封等斯文败类和闵行勇这类混账禽兽,一边还抽空攻击彼此,继续坚持自己保护人才或是维护律法尊严的原则。
晏骄才把掌握的证据呈上去,一位干瘦的老考官就上前道:“陛下,那任泽冒名顶替固然有错,但归根结底也是迫于无奈,错不在他,情有可原啊陛下。”
话音未落,另一人就据理力争道:“情有可原,说的轻巧,他已然触犯国法,若此时网开一面,日后必然人人效仿!届时朝廷和律法威严荡然无存,何谈治理?
“若说依法,那每每大赦天下时,你们怎么不说?”瘦老头的盟友跳出来喊道,“那些里头全是些打杀人命的罪犯,你们怎么不拦?纵观古今,以情动人者还少么?那任泽虽有错,可他却不曾害人,如今皇榜未登,世人皆不知,又哪里来的颜面尽失?”
“说的轻巧,”第四人嗤笑道,“仅凭一面之词,你们如何敢断言任泽真的无辜?焉知原来的祝溪不是被他所害?”
晏骄从来不知道读书人吵架会这么激烈,脑袋都快炸了,听见这话后忍不住道:“我们已经找到真祝溪的尸骨验过,虽然皮肉和相关软组织都已经烂没了,但留下的骨骼非常完好,没有任何外伤痕迹。况且若果然是任泽杀人顶替,说是自己捡的岂不更好?何苦非要扯上天香楼?”
见她一个女子突然开口,有几个老头不觉皱起眉头,才要出言呵斥,却听圣人淡淡道:“你继续说。”
成败在此一举!
晏骄咬了咬牙,暗中给自己鼓劲,“诚然,也不排除内伤或是其他不损毁骨骼的杀人方式,但那种概率本身极低不说,也没有证据不是吗?根据律法,疑罪从无,不管是我还是全天下其他公平正义的仵作,都会坚持这个结果!”
她憋着一口气说完,结束后却发现屋子里安静的吓人。
过了一会儿,才听圣人语气复杂道:“你胆子倒是大得很。”
疑罪从无,这四个字概括的倒是简单明了。
最初的紧张过后,晏骄渐入佳境,只想着自己是跟大领导汇报工作,当即不卑不亢道:“陛下谬赞,不过本分而已。”
圣人意义不明的嗯了声,突然转换话题,“叫秦青和仵作苏本进来。”
秦青和苏本这辈子头一回估计也是最后一回面圣,都唬的了不得,哆嗦了好久才把舌头捋直了,断断续续交代了所有能交代的东西。
有晏骄珠玉在前,圣人显然对他们的表述能力不太满意,全程皱眉,确认无误就直接把人撵走了。
“此事不许外传,对任泽的处置,朕还要再做斟酌。至于方梨慧一案,交于刑部、大理寺、都查院三司会审,”他扫了庞牧和晏骄一眼,又道,“你二人从旁协助。”
庞牧和晏骄谢了恩,又追问道:“那验尸一事?”
圣人用手指敲了敲书案上厚厚几摞证据,“准。”
撵走了几个喋喋不休的考官,圣人独独留下庞牧和晏骄,两人偷偷交换眼神,都有点儿猜不透圣人的心思。
“你们早就知道任泽底细,却有意纵容,只待朕入套,是不是?”圣人端起茶盏,有一下没一下的刮着里头的茶梗,仪态优雅从容,可说出来的话却叫人胆战心惊。
晏骄猛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下一刻就见庞牧轰然跪了下去,声音不比她刚才的小。
“陛下明察秋毫,不过只说对了一半。”
圣人轻笑一声,听不出喜怒,“哪一半?难不成朕还冤枉你了?”
“也不敢说冤枉,”庞牧语气平静道,“臣与骄咳,臣与晏仵作确实早就怀疑任泽身份,可才刚也说了,没有证据。臣也实在是有心无力。”
圣人道:“那你们现在倒是敢说了?”
庞牧道:“他自己承认了。但还是那句话,臣等信他说的,但若要说实打实的证据,现在普天之下谁也拿不出来。”
这就是这几年任泽敢在外面抛头露面甚至参加科举的底气:谁也不可能真正揭穿他。
圣人没说话。
晏骄从刚才就一直学电视上那样低着脑袋听这对君臣兼随时可能化为乌有的基友打嘴仗,这会儿实在是撑不住了,本能的悄悄抬眼瞄了下,结果愕然发现圣人也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空气都凝滞了。
事后回忆起来,晏骄都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包天狗胆,竟冲圣人露了个傻兮兮的笑。
圣人刮茶梗的动作僵在半空中,过了会儿,竟主动别开眼了。
外头的铜壶滴漏滴滴答答,合着窗外传来的呼呼风声,越发叫人焦躁难耐。
过了许久才听圣人道:“定国公知情不报,其罪难饶;但念其主动查案,功过相抵。至于任泽,朕不杀他,却也不可能真叫他踏入朝堂,不然律法便成了一场笑话。朕会拟旨,暗中革去他所有功名,贬为庶人,此生不得再参加科举。”
晏骄和庞牧先是一愣,然后对视一眼,显然都明白了圣人的意思。
若果然要将任泽打回原型便是贱籍,何谈科举?圣人这么说,就是愿意复他为良籍?
晏骄好一阵头脑风暴,拼命回忆着看过的律法文书,终于找到一条对应的:非良籍不可入公门。
也就是说,即便任泽不能科举为官,但……庞牧以后可以大大方方聘用他啊!
圣人就见下面两颗脑袋眼巴巴看着自己,真是喜不得气不得,当即丢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赶紧滚去成亲吧,别在这里眉来眼去,看的朕心烦。”
次日,皇榜公开,卫蓝夺魁,榜眼和探花都是不认识的举子,祝溪的名字彻底消失。
晏骄等人来不及庆祝初步胜利,撇下卫蓝自己参加琼林宴并等候选官,带着圣旨跟刑部精英们组成的大部队直奔习庆府。
晏骄是头一次经历三司会审这样的大场面,也就是到了现在才基本弄明白,刑部是行动派,主要负责前期案件审理和调查,类似后世公安部兼司法部;都查院顾名思义,主要负责监督;大理寺相当于后世的最高人民法院,负责最终宣判和法律修订等,分工非常明确。
到了习庆府之后,张横一干人等被抓的抓、抄的抄,晏骄顺利拿到了方梨慧的尸体。
确切的说,是骨头。
时隔两年多,这个惨遭毒手的姑娘已经只剩下累累白骨。
晏骄仔细查看了尸骨,有了惊人的发现:“舌骨骨折明显,她是被掐死的。另外,我在她胃部所在的位置发现了一枚螺壳。”
在一旁协助的郭仵作仔细辨认许久,“是衣服里带的还是吞下去的?可这么一来,溺水而亡的可能性是不是大一点?”
“她下葬时换了寿衣,应该就是胃里的。”晏骄摇头,“不可能是溺亡,除非闵行勇将人按到水中淹死后再掐断舌骨,可这么一来太麻烦,也不符合常理。我推测,是闵行勇先对方梨慧进行了包括呛水在内的种种虐待,方梨慧挣扎中本能的吞水,无意中也吞入一枚螺蛳。后闵行勇见她还活着,最后才掐死的。”
刑部跟来的官员闻言纷纷皱眉,“如此凶残,当真不配为人!”
晏骄又盯着那枚螺壳看了许久,“可惜不能确定究竟死在何处。”
之前任泽说曾在画舫捡到闵行勇的金冠,但那只能证明闵行勇去过画舫,却不能证明方梨慧就是在那里遇害的。
“这种螺只在大河里才有,”一直没说话的苏本突然开口了,因为带着口罩,声音有些闷闷的,“方家花园内的池塘不可能有螺。”
见众人刷的看过来,苏本有些惊慌,结巴道:“我,我说的不一定对……”
晏骄大喜,“对不对的,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一群人都是行动派,说干就干,稍后果然有人来报,说方家池塘内确实没有任何螺类。反倒是当年方家画舫曾经停泊过的大河内,这种螺疯狂生长,若有船舶长期停靠,连船底和下方靠近水面的位置都会发现这种螺的影子。
又过了一个月,被埋藏多年的方梨慧一案彻底告破,张横、牛瑞、方封、闵行勇等人涉险奸杀、买官卖官、买凶杀人等判了死刑,其中方封和闵行勇因情节尤其恶劣,被判剐刑。
另外,知县秦青戴罪立功,贬为庶人。
这些案子确实令人震惊,但因本案带出来的闵行忠利用胞弟收受贿赂、左右朝廷用人的事实更是触目惊心,彻底颠覆了百姓们对这位闵大人清官的定位。
最初闵行忠拒不承认受贿,而闵府看上去也确实清白干净,不管是摆设还是人的穿戴打扮都没有一点出格的地方。公人们找了半天,竟丝毫找不出可能藏匿财宝的地点,最后还是经验丰富的刑部尚书邵离渊亲自出马,进去看了一圈后,东敲敲西摸摸,然后直接拿了把刀狠命往书房墙上一刮。
人群中顿时迸发出一阵惊呼:粉刷墙壁的灰泥剥落后,露出来的竟然是一片金光!
众人如法炮制,又从其他几个地方发现了两处银墙和一处银砖铺地。
圣人大怒,将闵行忠问斩,余者抄家流放,也曾煊赫一时的闵家顿时土崩瓦解。
尘埃落定那日,已是三月二十二,再有十天就是立夏了。
在这期间,晏骄频频往返于京城和峻宁府,意外……跟邵离渊混得不错。
老头儿年纪不小了,可精神头很不错,三司会审时,基本上三个部门的人对他都是又敬又怕,显然威望甚高。
因为当年实习和四处跑腿儿多,晏骄对应付各色上司和长辈颇有心得,说了几回话之后,邵离渊有什么事儿都爱带着她。
下头的人虽然觉得一个女人老往衙门里跑不得劲,可人家年纪不大,战绩卓越,放到京城也很够看的。且几位大佬摆明了都要罩着,连圣人都在圣旨里公开褒奖,谁也不敢说什么。
砍了闵行忠那天,这桩拖了将近三年的案子就算是彻底盖棺定论了,而那个时候,晏骄手里也攒了一大摞饱含庞知府幽怨之情的书信。
她收拾好行囊,去找邵离渊辞行,准备明天一早就走。
谁知这老头儿却把眼一瞪,“还回去找那些混账作甚?”
晏骄:“……大人,话不好这么说,我还领着峻宁府仵作的俸禄呢。”
“你这身本事当个仵作亏了,”邵离渊斩钉截铁道,“我给那小子写个文书,你日后就留在刑部。”
多好的丫头啊,比他带的几个徒弟都能干!现成的办案苗子,还省了找仵作配合的麻烦,干嘛再还回去?
晏骄感动之余又有些啼笑皆非,心想得亏着庞牧不在这儿,不然非炸了不可。
她朝邵离渊拜了几拜,正色道:“多谢您抬爱,我回去真有正事儿。”
老头儿皱眉,满脸怀疑,“这里案子不够多?你回去能有什么正事儿!”
晏骄道:“我要回去求婚啦。”
一直都觉得自己老当益壮的刑部尚书大人有片刻茫然,然后掏了掏耳朵,“才刚刮风,老夫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晏骄笑眯眯的说:“我要回去求婚啦。”
之前她还跟庞牧赌咒发誓的说要扬名立万,万万没想到荣誉来的这么快!
托圣人和邵老大人的福,她办事儿基本上没遇到什么阻碍,如今几乎全京城都知道有她这么一号女仵作,走在街上时常有人认出来打招呼不说,酒肆茶坊里还有关于她的新书了呢!
其中尤以许姑娘追星最为狂热,每天都按时去听书不说,甚至还专门包了一个说书人,叫他去家里说……
邵离渊瞬间黑了脸,嚷嚷道:“屁!老夫手下多有能人未曾婚配,不比那大老粗温柔体贴的多?你想要多大的,长相如何的,老夫亲自给你找!”
凭啥他看重的人都非牛心左性,死活要去找那个混账小子?别是拐子托生的吧!
晏骄只是笑,笑完了才认认真真的说:“多谢您的美意,只是您也年轻过吧?这人啊,一辈子就只能真心实意的喜欢那么一个,我认定了是他,所以才想成亲;而不是因为想成亲,所以才选了他。我现在心里已经住进来一个,满员啦,您老就放弃吧。”
邵老头儿呆了半晌,突然暴起,“胡说八道,老夫当年是指腹为婚,不也照样过得好好的?”
又痛心疾首的指着她道:“你若留京,来日老夫上个折子,你便可入刑部,回了峻宁府有什么好!”
晏骄一怔,下意识笑道:“您老别说笑,我是个女子,岂能入朝为官?”
邵离渊盯着她看了半晌,竟意外吐出一句叫她心神俱震的话来,“虽都是男子科举,入朝为官,可就老夫所知,本朝律法内却从未有一条明文规定女子不得为官。”
晏骄脑袋里嗡的一声,“您别是驴我吧?”
邵离渊觉得可能自己真的年纪大了,反正这孩子说的话经常听不懂,只是耐心解释说:“确实如此,虽是世风如此,但本朝和前朝却都没有相关律法明文。”
晏骄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也就是说,我若入刑部,虽然出格,但从律法层面来讲,行得通?”
这位老大人是要带着自己钻法律的空子?
邵离渊倒背着手哼哼一声,非常高傲的点了点雪白的头颅,“不错。”
晏骄僵在当场,脑海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
怎么办,心动!